第23章 唯一的终点
“……我是你大爷。”宇明在头痛欲裂的感觉中回答道。
数种情绪交织在他的心中,被背叛的失望、害怕失去的担忧、对为止的恐惧,还有一种“哈,果然没好事”的戏谑心情。这些东西快要塞爆他的脑海,某些他不愿意思考的事情,终于真正浮出水面……算了,现在这么想还为时过早。
“嗯……很有趣的回应。”男人坐在虚空当中,并不傲慢,却理所当然地至高无上——他就是给人这样一种感觉。然而这种感觉在周围一切的事物逐渐清晰的同时,也渐渐消失了。
他的身子下出现了华丽的王座,周围的景色就变成古朴的王宫与祭台;他身下变成了木头椅子,周边就变成了具有异域风情的酒楼旅馆;他坐在大石头上,周围就是湖泊森林;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周围就是公园了。
而他的存在感,从至高无上的某种存在,也渐渐降级为宇明面前的普通男人。
景色又回到了梦中,气氛以及截然不同。
“好点了么?”
“……好多了。你做的?”宇明指的是头痛,还有这周边的一切。
“是的,原本我打算直接将我的存在投射进来,但这样你的自我会直接被碾压成灰烬,进而你的存在也会分崩离析……这副身躯的异能很特殊。所以我选择了相对柔和很对的方式,只将我的一种人格信息投射到你的大脑中,用你的思维塑造我的意识。”
“……你在说什么啊?”
男人皱了皱眉,说:“理解力欠佳……不,你只是不愿意思考。”
“草,你谁啊?就对我评头论足的?”
“你问出了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宇明。无论是从现实意义还是你我现在状况而言,想要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都非常复杂。而更复杂的是,起背后所蕴含的伦理关系与诸多因果。”
“你他妈……”宇明遏制住想要动拳头的冲动,耐着性子扯出一个微笑来,试探性地问:“好,好!烦请您稍微概括一下!相比以您的智慧,给我这个不愿意思考的人一个好答案不难吧?死神先生?”
“我并不保证你能够满意,但我可以确保,我的回答能够开启一个话题,让我们开始一段能够平等交流的谈话。这样可以么?”
“什么装逼犯……行行行,您高兴就好!ok?你们这儿的人说ok嘛?”
“我明白。”于是男人稍稍闭上眼睛,仿佛在思考。接着,他说:“从最直接的,你能理解的伦理关系而言,我‘是’你的岳父,也就是你的伴侣阿比的血缘上的父亲。”
他在一个无关无关紧要的谓语上下了重音,然而宇明只听到了后半部分。
哈?
岳父?
阿比的爹?
“……我懂你什么意思了,好像是有点复杂……”
嘶……宇明捂着脑袋,有点感到大脑过载,力不从心。
“那啥,您老人家……呃,怎么在这呢?话说,这是我的,大脑里边?”
于是他的锐气全都消失了,声音也变得软乎乎的没有攻击性。就像咬人的兔子真的被打了一巴掌,只能乖乖窝在小窝里小口嚼草。
“没错,但也不完全对。这是你的大脑挑选的谈话场所,我们都只是一种意识,并不在什么东西‘里面’。当然,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只是你的说法不够准确。”
妈的,怎么说话这个样子的?这个爹的讨厌程度怕是不亚于自己的爹……宇明如此想到,但什么都没说,只是笑呵呵地赔笑:
“那,呃,您大驾光临,是……”
“这就需要提到我们的第二层关系了。”
“啊?第二层关系?”
宇明眨眨眼。他实在是想不到这位大人和自己有什么第二层关系……哦等等,自己死掉的时候,好像见过这位岳父大人!那会他就站在自己尸体边上,冲自己说风凉话呢。
然而事实并非他想的那样。
男人真正地掏出了一根牙签,扎在了自己的食指尖端,用溢出的鲜血涂抹宇明的头顶——这个举动和接下来的话语,让宇明不知所措。
“我是你的终点,你是我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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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明□□的身体正散发着可怖的血色光芒,而阿比只是静静地起了身,穿好了衣服,坐在了床旁边的沙发上。
她在等待一个结果,这个结果的决定权不握在她手上——她意识到自己在害怕,或者说……自责?她没理解过自责是什么情绪,只是她觉得,如果现在这个情景换到一个普通人身上,那个人应当是要自责的。
因而她将心中的情绪称为自责。
这一次,她难得地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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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岳父大人,您说的话真的是越来越让人迷糊了……容器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你的脑海中没有歧义。”
宇明揉揉脑袋,吊着一口气,有些难以置信地吐出了词句:“哈,呃,就是说,我的身体,不,宇明的,不,冥语的身体,最后是,归您了?”
“朴素而正确的理解。”
“哈,哈哈……”宇明十分无力地摊在了长椅上。奇怪,明明是意识体,明明是做梦,背后带来的支撑感却如此真实……就像阿比一样真实。
也就是说,阿比她……从来都……
他想起那个愧疚的眼神,却感到愤怒。可愤怒只是一瞬间,就变成了深深的无力感,最后变成了某种生无可恋的情绪。心脏里存了一颗小小的黑洞,一边吸纳一切情绪,一边吐露黑暗和空虚。
“你很郁闷,或者说,失望。”
宇明不作回应,低着头,仰着头,眼角有泪花。
“从感性上,这没有必要。我可以从两个角度来安慰你,并且都是你迫切渴望的事实。”
“岳父大人,如果您不是我岳父,我会冲你脸上狠狠来一拳的。”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正常,但望过来的眼睛里全是小孩子一样的委屈和泪水。
“你现在就可以——”
梆!宇明结结实实地冲他脸上打了一拳,像棉花打在了钢板上,未能撼动他分毫,甚至没有办法让他脸上的肌肉变形。
“遗憾。你没有这样打过人,因而你的记忆缺乏这样的印象,以至于不能构造出我被拳头攻击面部的景象。”
拳头随即垂了下来,捏紧的纹路就像他自嘲的笑。
“不过,我想我们的关系并非必须如此不恰。我与你并非寄生虫与宿主的关系。”
“你他妈都要夺我的舍了,还不是寄生虫?”宇明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干脆闭上眼睛。真的很伤心的时候,眼泪却偏偏只在眼眶里打转,不出来了。鼻子里那股难受的感觉实在是让人不快。
“如果你愿意听我解释,你就会明白,阿比的行为实际上对你没有任何坏处,甚至还有一定的好处。”
“阿比……阿比是不是为了给你找个身子,才接近我的?”他低沉地质问。
“逻辑不严谨。她融入人类社会的以达目的,是为我找寻容器。至于她接近你,纯粹是她自己的选择。”
“哦,她看我像他爹……唉,草!”宇明破口怒骂,因为自己在说她坏话的时候居然还会觉得内疚,以至于话都说不完。他想着,自己真的是窝囊到家了,都被坑成这样了还忘不了她。
“或许你有什么误解。阿比并不像我和她母亲,她天生作为不入世的魔女存在着,从不曾是人类,因而对于人类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只有真正得到她认可的人,才有接近她——不,应该说,被她接近的可能。”
“哦,合计着,您的意思是,她很喜欢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把我献给您了?”
“虽然你是在讥讽,但这恐怕是事实。”
宇明忽然不说话了。他忽然注意到,面前的岳父大人自始至终都很温和,哪怕语言费解,却也很详尽地在解释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恶意有些没来由。
“……哦……也就是说,她……”
“是的,她真的很喜欢你,因而愿意给予你她的血,选你做代行者。这就是我要安慰你的第一条:她对你抱有远超你期待的好感,你甚至可以为此感到害怕和自责,思考你是否值得她这种程度的爱慕。”
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绪应对。他无法揣测阿比的心态,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感到幸福还是难过。作为一个天生不爱思考的人,现在居然连情绪都抛弃了他,不愿意指出答案。
他只能嘴硬:
“那,她既然很喜欢我,那干嘛还要,抓我当这个……容器?您神通广大,连我的脑子都钻的进去,看起来也不像是很急啊?”
“与时限无关,重点是她的血。”岳父大人看起来很年轻,举手投足的细节却很老成,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坐定了就像一尊雕塑。
“代行者需要血契,魔女的血液必须流淌在代行者的身躯中,彼此共享生命。你若不做她的代行者,你的生命将飘忽不定——她一向任性又自私,不可能能忍受这种不安定因素。然而她的血,就是她母亲与我的血。一切流淌着如此血液的存在,都踏上了无法回头的道路。”
宇明不想有太多的表情,显得自己像个小屁孩。但现在岳父大人说的东西真的很诡异,让他想皱眉头。
“然而阿比的血液里有我的血液,我的血液就是我的一部分。吸收它、同化它,你将思考我、理解我,最后变成我。夺舍并不是我杀死了你的意识,而是你的意识自然而然地,开始思考所有我思考的事情,变成与我无异的存在。”
“……”
“你感到困惑,因为这与你观念不一,但事实如此。这是潜移默化的,难以察觉的过程。从某一刻开始,你不会再任性,而是认真地思考社会关系。某一个清晨,你决定放弃实际存在的名字,进而转用‘代行者’这样模糊的代指来向别人介绍自己。你会不在乎饮食的口味,然后不在乎饮食本身,最后忘记所有的味道。从某个晚上,你将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未曾做梦,然后将其当作理所应当的事实。”
“……”宇明低着头。
“届时,名为宇明的意识已经死去许久,而我将纪念那个冲动的人。”
“……阿比呢?难道她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变成她爹么?”
“她会被她妈妈取代。”
“操!!他妈的,你们两个,你们!”宇明空空挥舞着拳头,既不打人,也不示威,像是白饭里洒的盐——多余。然而这位岳父大人依然平静,甚至语重心长地说着:
“不过,这一切在目前可见的几百年里,不会发生。”
这下子,宇明的拳头真的很多余了。话题陷入沉默,良久以后才有回应:
“……您拿我寻开心呢?几百年的事情啊,咋说得像是明天就要发生一样?”
“对我来说,和明天没有区别。这就是我要安慰你的第二条,宇明。用你上辈子的方式思考,现在我将要告诉你,一些有关于‘终点’和‘永恒’的事情。将你的目光从有限的生命与情感上暂时移开吧,试着稍稍理解我一些,这样会让你不那么难受。”
“什么玩意……‘终点’?”
“是的。首先我要说,即便我不存在,只要你陪伴着阿比永远地活下去,你也会变成‘我’。或者说,我们都会变成某种同样的东西,那就是‘终点’。”
“……这是,某种哲学吗?我小学五年级就不看这个了。”
“不必用那种被通俗人情扭曲本意的词汇,我们只是在正常地思考一些普通人从不思考的问题。我们首先假设,时间永不可逆,且无限长,没有异议?好,那么想想吧,宇明。一个永远存在的意识,祂的记忆无限地扩张,见识无限地增长,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呃,看淡一切?”
“很朴素的说法,但缺少一个关键的考量。你认为,这个意识会如何思考‘自己’与‘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的关系?有关?无关?包含、控制还是支配?”
“呃……一定要回答吗?”宇明很不擅长思考这样的问题。
“这是我的个人请求,你有忽略它的权利。”
你这样说我更不好意思不回答了啊岳父大人!
“嗯……难道不是看力量?力量越多,就越支配?”
“你忽略了一点:我们在聊的是意识体对关系的‘看法’,而不是实际的某种关系。实际上,无论这个意识体在外物的投影以何种方式呈现、承载如何的力量,意识体最后都会以相同的方式看待‘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割裂。也就是你所说的,看淡一切,漠不关心。”
“为什么?”
“因为祂是‘永存’的。我们将祂以外的一切称之为‘世界’。假设‘世界’中的万物并不永存,那么也就意味着,在无限长的时间当中,任何事物都与祂无关。无论祂创建了任何东西、摧毁了任何东西,在无限长的时间当中都趋向于不存在。就像无理数和有理数无限多,在数轴上的占比各自无限小,却填满了无限长的实数轴,无数‘不存在’的短暂存在填满了无限长的时间。而对于这个意识体而言,祂用这些‘不存在’的点填满自己的记忆后,只会有一个结果:
“一切与我有关的事物都将‘瞬间’逝去,因而一切都与我无关。时间越长,越是如此。这是典型的结果论,却也是‘意识’永远无法攻克的难关。因为‘意识’本就不是为了永存而生的。它本脱胎于某种系统所演化出的自我留存与增值的结果,却以这样畸形的方式支配了世界。”
“那!那,如果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永存呢?祂并不孤独,对吧?就像您和白魔女一样。”
他摇了摇头,很是凄惨地笑了出来:
“你觉得,你和阿比在一万年以后,会不会知道彼此都在想什么?”
“……这……”
“如果另一件永存的事物是死物,就会被意识用于标榜自身的存在,化作祂‘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任何一种观念中,‘全知全能’从不和‘世界’脱钩。然而如果是两个意识甚至更多意识都永存,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他们成为了同一个意识。”
“同一个……意识?”
“对。思考着同样的事物、对不永存事物同样漠不关心的,在结果上完全相同的意识。不仅仅是因为过于熟悉彼此,也是因为能够被熟知的特征在动态的过程中缓慢趋同。这就是你和阿比在数万年后要面对的事情,也是我和我的妻子已经在面对的事情。我的解决方案很简单,就是你,还有阿比。”
“呃,岳父大人……我不是很清楚我在这么宏大的命题里面有什么用……”
“很简单,把一个永存的意识分割,在不同的时间段塞到不同的身体当中去,真正变成‘世界的一部分’,从而短暂地逃避这个问题。我贪恋曾经那些美好的日子,然而时间只教会我麻木。我残存的自私与人性,让我选择了这个不讨好任何人的方法。”
宇明咽了口水,岳父顿了顿。
“你和阿比,就是容器。我们会借助你们的身体,重新体验一边作为人类活着的感觉。”
“靠!你们自己没有身体吗?!”
“……曾经有,所以才会怀念。我的理性无时无刻不在斥责我,但我的感性告诉我,我必须这么做。所以,我创造了阿比,而阿比选中了你。”
“你们创造了她,就为了……一己私欲?”
“那是目的,也只是目的。我残存有人性,里面尚有道德。所以至少现在,我愿意为了她的幸福,不会动你。而我的妻子,也考虑着同样的事情。你们会有数百年的时间享受作为人类的生活,而无需受‘永恒’之折磨。除此以外,我也愿意为你解决一些烦恼,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在。”
宇明长叹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有些无奈地问:
“你能怎么帮我?让你上机代打?你听得懂上机代打什么意思不?”
“我能理解,并且你的理解很正确。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会短暂地用我的部分意识支配你的脑海,从而换取我的部分力量。”他掏出了一副眼镜,递给了宇明。
那和他上辈子戴的款式一模一样,细框方片,看着直男的要死。
宇明低头看着,不知怎的就带上了。
“我的意识过于强大,会碾碎——或者说‘取代’你的部分自我。当然,你可以描述要放弃哪一部分自我,换取我的那一部分意识。比如说,你可以把自己不卫生的那部分自我放弃掉,换取我‘爱好秩序’的那部分意识。”
“舍弃越多,换来的越多?”
“正确。但我要提醒你,舍弃得越多,越是会加速我取代你的进程。”
“我就知道……”
“不要用这种想当然的态度面对此事。我不只是你的终点,也是你的岳父。你要记住,阿比和你面临着同样的处境。你好歹有冥语的异能作为支撑,她也有作为魔女基本的权能。好好思考,好好行动。”
“说什么说……你又不是我爹,不对现在你真的是……”
“好了,就到这吧。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已经除了谈话,什么都不剩下了?”
“什么?”
“背景在消失,形象在减淡……你要醒了。需要我的时候,呼唤我吧。在那之外,我会如同不曾存在。”
“等等!”
宇明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陌生的天花板,舒服的床榻,温暖而柔软的被窝。他扭过头,看见沙发上有一个流泪的白发姑娘,正呆呆地看着自己。
哇,她在哭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