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逃离过去
“请进?”宇明试探地说。
“打扰二位了。”探进门来的是一个皮肤蜡黄苍白、头发干枯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女性。宇明对这个没有什么印象,可阿比却记得:
“你是那个,跟在安娜塔西亚身边的小教士。”
乔娜没有回答,只是神色僵硬地传达通知:
“我来告知二位,安娜塔西亚——不,复苏魔女大人愿意与你们相见一谈。她愿意将教会的命运移交给您,宇明先生。”
她的目光灰暗,仿佛对她所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宇明觉得这算是一种不虔诚,但也不好说什么。现在他是魔女,魔女要宽容,不能仅仅因为不爽就去纠正别人的言行。他起床,装模做样地拍拍衣领,理了理仪容,憋出一副慈悲又庄严的表情出来,像是便秘。
阿比翘起椅子,像是坐摇摇椅一样。她问:
“她愿意见我们了?”
“是的。”
“‘愿意’?”
这简单而重复的质问,让乔娜沉默了几秒,才说道:“没有区别。复苏魔女的意愿,既是教会的意愿。”
“我问的是,安娜塔西亚·布洛克哈特·哈罗德小姐,现在是否有见我们的心情?”
宇明向她投去了怪异的目光,却在思考了一会后收回了。他理解了阿比的用意,并且认为这是好的。他要为此做出补充:“是的,女士,教士,或者让我称呼您的名字?”
“我叫乔娜。”
“是的,乔娜女士,如果一个人所做的事情都不受她自己支配,那她自然会厌恨那些剥夺了她自己的人。如果她不愿意见我们,教会却要为了照顾某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对这种感觉置之不理——那么我想,我也不值得当这么一个教会的魔女,我应当在大漠中游荡。”
宇明的语气沉稳而坚定,甚至轻轻地将手放在胸口,显得他真的很有智慧、有分寸一样。
事实上,这种台词说起来羞耻的要死。只有那些总喜欢把大道理挂在嘴边、连晚饭都不会亲手做的人,才会自然而然地说出这种看似正确的废话。宇明的脸上微微发烫,但表情还是那副便秘的样子。
可这种台词居然还真有点用,至少看起来对乔娜是有用的。那张蜡黄里透着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点温度的颜色。那双无神的眼睛稍稍张大了些,下一秒又回到了那副死掉的状态。
“我会把这些话转告她。”
她鞠了一躬,推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于是房间里又静了下来,天顶的水晶灯散发着暖洋洋的光。
于是宇明躺在床上,稍微缓解刚才那些台词所带来的尴尬,转头问了阿比:
“想不到你还是个人文主义者?”
“你不是第一个用奇怪名词来形容我的人。那些认识我的人也都说我任性、不识大局、不成体统。而我只是试图感同身受。”
宇明眨了眨眼,盘着腿坐在床上,两手撑着膝盖:“姐妹,‘人文主义者’在这是个褒义词。你不会以为我在骂你把?”
“……啧,你哪来的那么多生词?从哪学来的?我记得你事务所里还挂着一排什么‘奇变偶不变’,你说是暗号,结果到现在都没告诉我该怎么对呢。”
阿比小姐少有地表达了她的小小不满。宇明很自豪,自己终于有了些超出对方认知的东西。然而这些东西全都是令他痛苦的上一世所交给他的。
宇明稍稍犹豫,问:“所以,现在,算是条件达成吗?反正我算是想明白了,魔女教会肯定不会拒绝我这样一个完美的赝品。所以,你要不要趁现在?”
阿比与他做了个交易。
阿比想让宇明当魔女,为此她开了一个条件:只要宇明能够成为魔女教会的魔女,她就为宇明开放“三次交换”。两人彼此交换某些等价的东西,当然等价与否要由阿比来判断。
听起来很不公平的条件,可他接受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算是一无所有,无论如何都算是赚的。
“嗯……算吧。说吧,你想换什么?”阿比很轻松地说。
房间没有窗户,墙面都是整块的木板——木头在恩赐菲尔德可贵了。他轻轻把头靠在硬中带软的墙面,轻轻地说:“我想用我的身份换你的身份。”
美丽的白发小姐直起了身,稍稍来了些兴致。
“你不是想知道那个暗号怎么对吗?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也要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不要用‘我是阿比’这样的答案来糊弄我,我很认真的。”
看得出来。宇明把所有的表情都卸下了,看起来既不轻松,也不严肃。一个吊儿郎当的人露出了正常的神情,看似与正常人无异的时候,反而是他们最认真的时候。
而交易的另一方,轻轻地别过头去,又伏下了身子。她好像并非不感兴趣,而是出于某些别的考虑。
“可以吗?”宇明简单地问,明明是个问句,却仿佛不容拒绝。
“……可以吧,你说呗。”一个不是很积极的回应。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试图整理自己的思绪,却发现真要说起来的时候,交错的记忆就像一团乱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倒叙、顺序还是插叙。叙述的起点在哪里,又要如何让对方明白更多?
等等,自己想让对方明白的是什么呢?
宇明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似乎并不是特别渴求阿比的真实身份。即便阿比说她是某个魔女,他也分毫不会意外了,毕竟她实在是太神秘了点,神秘到了不那么神秘的地步。
自己好像只是在寻求某种理解。
于是他开口说:
“阿比,你在哪里长大?那里都住着什么样的人?”
“……不是在说你的事情吗?突然问我干什么?”
“只是想让你理解一下。我在一个很复杂的地方长大,非常复杂。而养育我的人更复杂,所以我是一个很单纯的人。”
随着语句,那些灰色的记忆一点一点加深,就像墨汁渗入大脑皮层。无力感再次浮上心头,把轻飘飘的他拽回那个世界里。
“那里的楼房很高,你站在街上的时候必须把脖子伸直,把头仰得很高才能望见天——十字型的天,被那些楼切成了十字形。”
阿比闭上了眼睛,试图想象,却又睁开了:“想象不到。”
“……那这样吧,你想象地上立着很多很多巨大的、灰色的长方体,所有的长方体都有一两百米高,而且排得很紧,就像人排队的时候那种距离。对!排队,好多的灰色大长方体排成了紧致的长队,然后又横排列阵。你像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在这些人脚边仰望天空的时候,连视野都是狭隘的。”
“蚂蚁是什么?”
“一种虫子。”
“虫子是什么?”
“……一种很微小很微小的生命,大多都小小的,还没有你的指甲缝大。蚂蚁甚至可以住在人的指甲缝里呢。这些都是我长大的地方才有的,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见不到。”
“这么小……”阿比提起了左手,凝视自己的指甲缝后,又抬起头想象宇明所描述的那副场景:“有点可怕。”
“但其实你在里面住习惯了,就不觉得可怕了。”
“住着不闷吗?”
“……又不能把楼拆了。而且习惯了都还好。”他叹口气,仿佛真的还好。“你知道学校吧?”
“就是那些贵族孩子读书的地方?那些有钱人总是拼了命想把孩子送进去,搞得好像和贵族们一起长大就可以变成贵族似的……到最后还是要比野心和手段,无聊。”
“倒也没错。但在我们那儿,学校是人人都可以上的。所以我们那儿没有文盲,大家都识字,也都知道一些典故、小知识——比如‘鸿门宴’,比如‘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暗号的下半句是“符号看象限”,阿比记住了,可她一点也不明白这说的是什么,也不关心。她更在乎的是,谁那么好心要让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识字?这可太难办了。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地方?”
“不用听说过,也不要想着那是什么好地方,即便它的确不坏,现在看来甚至很好。”
“怎么,你很不喜欢那里吗?”
“现在想来,我很喜欢。但我很不喜欢那时候的我自己,以及与我自己有关的所有东西,包括学校。”
宇明顿了顿,随即皱起了眉头,带着厌恶的神情说出了这些话:
“我讨厌学校,讨厌所有认识我的同学,讨厌他们谈论的东西,讨厌我要写的作业,讨厌要做的事情,讨厌要吃的饭,讨厌要回的家,讨厌大楼,讨厌上楼的过程,讨厌任何与我有关的行为,讨厌生活中会发生的一切理所当然的事情,讨厌生活本身——”他又顿了顿,表情释然了些:
“不,我也不是讨厌,我只是……无聊。”
阿比静静听着,她试图理解。
“现在看来,我那时候很矫情,但……挺讽刺的,我那个时候的脑子是有问题的,是有真正意义上的问题——我感受不到情绪,阿比。我不会高兴,也不会不高兴。我只会饿,然后吃东西。困了就睡,醒了就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所以我最不应该有的情绪,应该就是‘矫情’……但这一切听起来就是很矫情。”
他越说越激动,手开始不断地挥舞着:
“是嘛!怎么会有人因为无聊就觉得活不下去呢?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丢了腿丢了手丢了饭碗丢了所有能丢掉的东西都想着活着,可我怎么就因为觉得无聊,就觉得活不下去!我甚至觉得那些无论如何都挣扎着活着的人无聊透顶!这不就是那些吃得太饱了的人才会想的事情吗?!那些贵族,那些从来不担心生活的人,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无聊!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他像是抓住了真理的尾巴,拳头虚握着捏成了狰狞的爪子。然而真理是一条狡猾的蛇,总在人自以为是的时候溜走。就像他说着说着,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了,手也瘫软下去。
他泄气了:
“可我就是觉得,无聊。我很认真地想,如果我没有饭吃,就饿死吧。如果有人要捅我刀子,那我就流血致死吧。”
他又一次仰起头,眼睛里是暖洋洋的黄色光。他知道,再次移开眼睛的时候,原本是光点的地方会留下深深的漆黑的痕迹,就像高兴的人失去了高兴就不高兴一样。
而自己上辈子活在永夜里。
阿比没有表情,只是眉眼稍稍低了些,仿佛宇明在讲述一个很温柔的故事。她也温柔地问:
“你现在的感觉呢?”
“我不知道。我现在能感觉到东西了,是一个会高兴也会不高兴的人,所以我反而感觉我曾经那些矫情的想法是不对的。可如果那些想法是不对的,我就否定了迫使我注重感觉的理由——我想不明白。”
“所以后来你来到了这里,治好了病?”
“不完全是。”他露出了一个苦笑,因为故事来到了他最喜欢的部分:“后来我自杀了,从一栋很高的楼上跳了下来,摔成了粉碎。再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到了这副身体里面,借用‘冥语’的身体继续活下去了。我的故乡,在另一个世界。我是通过死亡来到这里的。你能理解么?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存在。那儿不止有四国,还有数百个复杂又矛盾的国家。”
阿比露出了稍稍惊讶的神情:“所以你真的不是‘冥语’?我以为你只是……失忆。”
“我是宇明,一直都是。我和冥语唯一的关系是有着同一具身体。但与那个传奇佣兵不一样,我连杀人之后都还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对,做事情之前也不会想清楚后果。我就是这样的。你说得对,我只是……傲慢,而且有恃无恐。我的身份就是如此,一个从其他世界来的,一个本来很脆弱的傲慢的人,一个仗着别人的力量才能随心所欲的人。”
宇明说完了这些,心情并没有好转,但至少他允许自己露出释然的笑容,假装自己好像成熟了不少。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我之前一直把你当作冥语的人格碎片来看待,甚至还期待过如果他的记忆恢复了你要如何看待自己。”
“让你失望了?”
“说句不该说的,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应该是很难受啦……但是我很高兴,真的,因为你只是宇明。”阿比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真的很纯洁的笑容,没有任何一点讥讽的含义的、完全不含应付与礼貌的、单纯的笑。“我本来以为,你是想起来了什么,要用冥语的过去来交换我的过去。说真的,你比他可爱多了。”
“……可爱?我吗?”
“是啊。虽然很单纯,但你是我见过最鲜艳、最复杂的人,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理想和抱负,有基本的善恶心,又不会被某种‘崇高’的东西盖过去。在我这儿,‘傲慢’是个褒义词哦。”
这可真是跨到宇明心里去了,抑郁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大半。有些害羞的同时,他也惊讶于自己的追求似乎太肤浅了些……他在思考,自己究竟要表达些什么东西出来,却发现心情一好,就不想思考了。
如果有人能够重视自己的存在,好像也没有什么抱怨的必要了。自己真就是个纯情小处男啊……
但他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做的不是倾诉,而是交换。
“好!”阿比终于是起了身,伸了伸懒腰,坐到了宇明旁边去。他下意识地给这位任性的女士让了位置,盘着的腿也收了紧。
“身份啊身份……总感觉现在揭晓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你的嗅觉太敏锐啦,很无聊的。而且你的身份比我想象的还要宝贵……而且你还愿意对我敞开心扉。加分项太多了,我好像做不起这个交换哦?”
“反正交易的衡量者是你。”宇明脸还红着,说话也低声下气的。
于是,阿比深吸了一口气。“这样吧,你再送我一样东西,凑个整,我就连着把我的身份,和一个更宝贵的东西送给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