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5月17日·1
今天是，709年5月17日，米利杰利升职为“东中环区治安部长”的好日子。升职的具体原因，是上一任部长死掉了。
米利杰利是谁？一个黑头发、长着寻常东国面孔的高个儿男人，有一位妻子，有一双儿女。他的本名是“李桓”，但恩赐菲尔德是一个高度西国化的城市，所以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奇怪的西国名字。
也就是说，他谁也不是。毕竟这样的家伙在内环区随处可见，不是么？
更何况所谓治安部长的工作，不过是坐在总督府的办公室里，接收从治理区域内传来的消息，听着帮派和教会的意见，决定“惩治谁”、“宽恕谁”罢了。基本上，只要是个有脑子的人，都可以干这活。
“因为这个位子谁都可以坐，所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谁都不是。”
米利杰利如此告诫自己，也如此告诉自己那个想要从政的蠢儿子。
但说句实话，他还是很高兴，甚至为此准备了一条全新的领带——紫色的布料很高贵，在自己的黑色的西装前正合适。
他点点头，离开落地镜前，最后回房间看了一眼熟睡的妻子，出了门。
毕竟这个岗位的薪水很高，加上那些帮派送过来的礼物种种，一周或许能有个千把恩的收入呢。这样下来用不了几年，自己也能像前任部长一样，买一套核心区的房子。
米利杰利顺手拦下了一辆人力车，黝黑结实的车夫脸上的笑容很和蔼，汗水闻起来都有一股辛劳的香味。
那里是贵族们的安宁居所，或许能够与某些名门贵客相识？即便不能，能让李奇和他妹妹熏陶一下，也是好的。
最重要的是，只要有了一栋核心区的好房子，就没人会看不起他。
“好先生，去总督府。”说着，他便要上车。
“不能去的，客人，大路坏了。说是昨天晚上核心区闹虐兽，给好多路好多房子全搞塌了咧。”
“闹虐兽？解决了么？”
“解决了咧，就是路都坏喽。”
还能去。米利杰利没有多想，只是问了：
“那我要怎么去呢？”
“只能走路咧客人，俺带到核心区，剩下的路您自个走了咧，钱不收多的。”
米利杰利从衣兜中掏出怀表，算了算时间——到了之后，恐怕得一路小跑。他翻身上车，把兽皮的公文包轻轻放在膝盖上。
“那快些吧好先生，他们昨天晚上告诉我，我的上一任部长死啦，要我顶上去。如果这只虐兽没有把路给弄坏，我可还真是要谢谢它呢！”
“嘴上要积德咧客人，哪有死了人还高兴的。”老东国人讲究这个，米利杰利知道。
“好好好，你走你的，我付钱就是。”
于是一身破布衣服的车夫起了步，手上推杆子脚下正要用力，却听见后面来了声音：
“等！等等！等一会，我搭个车！”
米利杰利略有不满地回头，望见了一个衣冠不整、穿着便宜布料西服的秃头跑了过来，领带也没有打，鞋跟都跑脱了。“伙计，顺个路，我也去核心区！”
秃头掏出皮夹，摸了几张破烂的钱出来，说：“不用找了。”旋即一手翻上了人力车，身手竟是相当好。令人意外的是，这男人的身上散发着某种高档香水的味道，闻起来清新而沁人心脾。
光凭这香水，米利杰利就敢笃定，这人的收入一定不低，多半在总督府里身居高位。
对于这样的人，他向来是不吝啬赞美之词的：
“先生，您一定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好官。”
“呼！”男人呼了口气，嘴唇发抖，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是吗？”
“是的，我敢肯定。像我们这样的人，即便是临近迟到，也要把衣着整理好，维持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面子。而您即便在核心区工作，却不在乎衣冠整洁，这只能说明，您一定是一位把身心都放在岗位上的好官。”
“嚯。”男人尴尬地笑了笑，“有没有人说过，你挺不会说话的，伙计？”
“啊哈哈，是吗？抱歉。”
米利杰利被堵死了话茬，感到头冒冷汗，决定不再说话。
可男人反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嘿伙计，你干什么的？”
“我？我现在是东中环区的治安部长——”
“哟！高官！有钱啊？”
“不不不，今天刚上任。我的上一任在昨晚出了意外，我是顶替他的。”
“哦。没事，咱俩的活关系挺近的，现在认识一下，就当交个朋友？”
“是吗？先生您是……管哪个区域的？”
“我哪都不管，或者说哪都管。”
谜语一样的话语把米利杰利迷得团团转，他甚至真的在脑海中思索符合这种条件的官职——当然不会有，但他还是要想，这样就不会显得沉默是很失礼的事情了。
见他许久不回应，男人笑了笑，自爆了家底：
“别猜了，比起官职，名字更重要，不是？”他大方地伸出手，“我叫‘桑德里亚·巴利安’。”
名字并不重要，米利杰利这样想，但交换彼此的姓名是重要的礼貌，所以他将手握上去，带着礼貌的微笑说：
“我叫米利杰利·李——”
等等。
等等，等等等等，他说他叫什么？“桑德里亚·‘巴利安’”？
米利杰利知道，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名字是无所谓记不记住的。可如果你想在总督府里混，有那么几个名字不得不好好牢记。确切地说，是十四个。这十四个名字在任何场合、从任何人口中出现，都必须要慎重对待。有时候，这些名字是通行证，有时也可以是免死金牌，有时则是赐死谏言。
他把这十四个名字重视过自己的生命。
其中一个叫做“弗里曼”，其中一个叫“西西弗斯”。
其中一个叫做“巴利安”，弗里曼家族十二分家之一，大部分势力在东区。而他们的家主桑德里亚·巴利安，是一个传闻中穷凶极恶、不择手段的狠人。
而眼前的这个人，称自己为“桑德里亚·巴利安”。
一个必须慎重对待的名字！
一滴冷汗从米利杰利的宽额头上留下来，他假装天很热，扇着风，顺手擦汗。
“好怪的名字啊，伙计，你爹妈给你起名字的时候，没翻《名典》么？”
“啊……不，不是，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哈哈，没少挨笑话吧？有孩子吗？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记得买一本回来翻一翻，免得以后又闹笑话啦！”
可眼前的这个光头，看起来好像很和蔼的样子。米利杰利不自觉捏紧了拳头。他很难思考，只能勉强回答：
“嗯。”
他偷偷地瞟了一眼这位巴利安大人，发现对方满眼都是风景，一点和自己聊天的意思都没有。
为此他感到庆幸。
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水的味道。他这一生没见过几朵花，所以不知道这是什么香味。
在这样的沉默中，车夫很快到了核心区。但——这里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一时间让人有些认不出来了。
诚如车夫所言，道路都毁了。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里实际上已经完全是一片废墟。无论是自己一直想去的那家大剧院，还是许多贵族的宅邸，都化作碎石堆，与外环区的那堆建筑垃圾没有区别。
米利杰利咽了口水，感到难以下足。可那位巴利安家主，已经在碎石堆中，悠闲地找到可以落脚的点，不断地往前跳，还一边招手：
“快点儿啊伙计！你不是要迟到了吗？”
于是他跟了上去，往总督府的方向去了。
两人在废墟中蹦蹦跳跳，艰难前进着。米利杰利必须注意不被砖石划开了裤脚，鞋子上也不能染上尘烟，否则到了总督府肯定会被嘲笑的。
不过好在，废墟只存在于这一片。接下来的地方只是道路开裂，但好歹像个正常的街道了。情况好了起来，允许他可以开始小跑——可他没有。
因为巴利安没有跑，而巴利安在他前面。
可他也不敢慢下来，因为后面出现了很多人。他们从各个巷口出现，就像溪流汇入大海。自己的身后从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转眼间变成了浩浩荡荡的几百人。
所有人都满载战术装备，手中持着各类的武器和□□。
米利杰利夹在巴利安家主和这浩浩荡荡几百人中间，两腿发抖。所以他不得不往前稍靠近，声音发颤地问：
“桑德里亚先生……额，后面，额，嗯，你们……”
“别紧张伙计，我们只是去杀点人。”
米利杰利打了个踉跄。他的嘴脸因为恐惧而变形。泪水和冷汗几乎是同一时间划过他的脸颊。他很想问些什么，但他跪倒在了大路上，又要用尽浑身力气才能起来。
他近乎哭了出来，才能勉强顺着眼泪，在发胀的大脑中挤出只言片语：
“大人，大人！那我，我——”
“嘿，别紧张啊伙计，这事儿不一定轮到你呢。我们只是要找你头上那位可爱的新任总督算算帐罢了。还是说，你站他的？”
桑德里亚·巴利安语气好轻松，仿佛带队春游。他的秃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太阳没有温度，今天一点也不热，甚至不能温暖米利杰利的身体。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呆滞地跟在巴利安身后，明知这帮人到了总督府就会大开杀戒，可也害怕被身后的人潮给淹没。他的脑海中满是常理和规则，要想处理此刻的场面还是太乏力了些。
跑？跑去哪里？如果他们想，自己的家里早就全是打手了——
跟着他们？危险，会死？！不，不一定，或许……不，还是太危险！
可——
啪，米利杰利的脑袋撞上了某人的后背。
时间就像做梦一样飘走了。
“嘿嘿，振作点伙计，你看着像是要死了一样。你看，我们到了！”巴利安拍拍他的背，大手一挥，为他展示总督府的样貌——
总督府正在被“拆除\"。那栋原本华丽而雄伟的建筑，正在一点一点粉碎，碎片一点一点地倒飞向天空，凝结成巨大的灰白色球体。
而建筑的外围，早已被大片的佣兵打手围得水泄不通。米利杰利只在好几年前的宣讲里看过这种场面，那是亨利下台的时候做了告别演讲，大家伙都来欢呼，顺便朝宣讲台上吐痰。
那时候他也吐了好几口。
今天他吐的是自己的早餐——还没怎么被消化的小肉排与一小杯红酒。
巴利安看着这个呕吐的人，没有再理会，而是缓缓抬头凝视空中那个巨大的球体。里面除了破碎的砖石和灰尘，还隐约可以见到一些碎肉和血块。
他又看向逐渐分崩离析的总督府，偶尔见到一两个人也在倒飞而起的过程中支离破碎，感到身心舒畅。沙尘、血污、高级香水，他在多种气味混杂的空气中深深呼吸，舒展肢体，仿佛在楼顶迎接朝阳。
“好啦，伙计，去上班吧？大家伙可都等着你呢。”
米利杰利不敢听懂，他也不敢抬起头来去看这位家主。他左右瞟去，看见平日里几位和弗里曼家族关系不错的同事，都站在了人堆里，脸上摆着不知道是庆幸还是“与我无关”的表情。
深色的呕吐物有一股热气，居然是这里唯一的热源了。
他什么都不会做的，跪倒在地装作自己还在呕吐，就是他能够想到的所有办法。
直到有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整个人提起。
“伙计，迟到不好啊，我送你一程？”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米利杰利口齿不清。他想要求饶，本想说些“我什么都会做的”和“别杀我”一类的话，可还没有来得及吐出口，就已经飞在空中了。
是桑德里亚·巴利安把他丢进了正在瓦解的总督府中，他的脑袋撞在了某块砖头上，随后整个身体都破碎成了血肉倒飞上去，融入了那个巨大的球体当中。
于是，米利杰利死掉了，就像今天的所有死者一样毫无意义地死去。
桑德里亚·巴利安环视了周围，发现其余的六位家主都已经到齐了，其中有一位穿黑色长袍戴着兜帽的女人，正双手高举，似乎在用着某种异能。
她站在十分靠近总督府废墟的地方，身旁站着五个人。
“哈，那个老女人，玩的真大。”于是，巴利安家主也跳上前去，入了这六人的列。
七位分家家主，七个分家的兵力。
纵观恩赐菲尔德的历史，尚且还没有任何对手能够让弗里曼进行如此规模的动员。即便是曾经围剿那个“冥语”，他也只出动过三家兵力——虽然近乎全军覆没，只余下一位家主苟活。
如果只是要清洗总督府，老弗里曼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只不过，眼下正值魔女教会宣告收手、西西弗斯持续低迷，且总督府正是交接之际，还来了这么一位嚣张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总督，这一切的一切在老弗里曼眼里看来，都是机会。
一个他能够彻底掌控恩赐菲尔德的机会。
一个从此，将“弗里曼”之名刻在历史上的机会。
“嘿伙计们，还剩了几个？都给我留点儿啊。”巴利安家主说。
他说的是卫兵。他知道，自己多半是来晚了，这帮怪物恐怕早就把总督府上下屠了个遍，而那个老女人恐怕会把房子也给拆个一干二净。
但那个讨人厌的罗伯特家主，那个脑子里除了打架什么都没有的大块头却难得地白了自己一眼：
“我们一个卫兵也没见到，死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官员。”
“是么？”桑德里亚·巴利安感到些许诧异。他对那个带着兜帽的女人说：
“尊敬的艾米莉女士，劳烦您把那些藏起来的卫兵给掏出来，但别杀了，我可难得有点乐子呢。”
苍老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
“有东西……拆不掉。那房子里，坐着一个很‘坚硬’的人——我——”
嘭。
她的身体炸开了，碎肉倒飞出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撞碎了一样。
欸？桑德里亚·巴利安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可空中那个巨大的球体已经失去了支撑它的人，正在一点点解体并坠落。无数的岩石碎片和尖锐木板从空中掉落，这场坚硬过头的雨让围住总督府的众多打手不知所措。
大雨落地，在乌压压一片黑的街道上溅起血花。
总督府的废墟中，坐着一个安静的身影：
艾维斯·德拉克恩，新任总督，衣冠整洁、完好无损地坐在破碎不堪的办公室里。
今天是709年5月17日，恩赐菲尔德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弗里曼家族发动了针对总督府的“大清洗”，意图就此掌控恩城。
比如，新任总督将弗里曼家族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