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魔女
“科波菲雅是如何与你商量的?”
“……”
“科波菲雅如何将你伪装成不死的魔女,又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亵渎的行为?!”
“……”
如果他们将这称之为“审讯”,又或许太过温柔。椅子带有坐垫,桌上摆了温茶,干净整洁的房间与让人感到安心的严肃教士……以至于安娜塔西亚在心中感到抱歉,为自己一无所知。
而这位老教士只感到头疼,似乎误认为她冥顽不灵。为此,安娜有为自己澄清的必要:
“可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这一百多年的记忆,唯有这点是真的。他作何打算,有何想法,我一概不知。”安娜塔西亚低下头,原本鲜艳的红发已经暗淡,几乎变成了栗色。“或许之前好几次,我都只是按照他划定的路线走罢了。”
毕竟他可是伊万,只要他说,安娜就会做。
可现在,她却像一个机灵的女孩儿犯了错,心中既有愧疚,却也不认为自己有过。
“……那我问你,安娜塔西亚·布罗克哈特·哈罗德,科波菲雅为你规划了什么样的道路?他是我们当中最虔诚的那位,虔诚到我们见他都心中有愧——可他却对我们所有人都撒了谎。是什么让他这样的人,选择了亵渎?”
“那我怎么知道?与其问我,你们或许应该去翻翻他的日记——他有这个习惯,我知道。或许在他的房间里,可能是床底下?”
皮肤黝黑的光头老教士揉揉额头,靠在了椅子上。日记,这是审讯开始以来获得的第一条有用的情报。科波菲雅枢机确实有一本不曾离身的厚重笔记,他总是会用一根奇怪的木棍在上面写写画画。
甚至,那本笔记就放在枢机的睡房里,就在他的小书桌上。
唯一的问题是,那上面的纸张是完全空白的。别人问起这回事的时候,他总说:
“魔女使我耳聪目明,能见识文字。”
可魔女是假的。
老教士看着安娜塔西亚放松的姿态,胸中有股莫名的怒火燃起来。他诘问:
“如果他真的为你铺好了路,如果你真的只是需要走——那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戳破?为什么要告诉我们,为什么要那样高调地,嘲弄我们所有人?哪怕你是假的,我们依然可以继续保持这个秘密,没有人会觉得这不妥!教会需要你,需要魔女!可你却!”
“原来那算是一种嘲弄么?”她回忆着晚宴上自己的宣言,感到可笑,感到抱歉,却不后悔。“那我很抱歉。他或许某种程度上深思熟虑,顾全大局……可他都死了,而我恰好也不是魔女。”
安娜塔西亚一根一根摘下了脑后的发髻,那些是乔娜为她戴上的。她将自己的头发披散开来,变回了儿时的模样。
“你看,我和这个教会本来没什么关系的。我的记忆里,我们只不过使一对想着希望之地逃往的苦命人,而我中途不小心死掉了。如果他借你们的力量复活了我,你们也算对我有恩——但你们也对此不知情。”
两个所知甚少的人,一个感到释然,一个感到头疼。
“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你得到了白魔女的启示,说下一个魔女就在参与晚宴的人当中?”
“当然是假的。”
“为什么要这样说?”
安娜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眼角的疲惫也在此刻显现了:“好玩。”
“……无可救药。乔娜?把她带回房里去,通知慕达木,由他来准备‘封印仪式’……”
“明白,跟我来吧。”乔娜从门口绕到她审判,展露臂弯,似是想要像从前一样挽住她的手。这倒是让她受宠若惊,却也没什么负担地伸出了手。
两人沉默地并行在教会地下的走廊中,一言不发。身后老教士沉重的嘱咐传来:
“看好她,别让她死了。”
“所以,他们真的会去找伊万的日记吗?”安娜问。
“您明明知道,却还要问。”
“……我知道吗?”
安娜想了想,其实她确实是知道的,只是她没有想,她没有猜测,她更不关心。她关心的是下一句话:
“到时候,我可以看一看吗?”她带着忐忑不安,有些颤抖地问。
乔娜沉默半晌,只能回答:
“我无权决定。”
两人的身影慢慢缩小,最终在一个亮敞的拐角消失了。
却又从同一个拐角跑过来一个匆匆忙忙的白袍教士,脸上的惊慌与洁白的地下走廊格格不入他冲进了审讯的房间——那儿其实是忏悔室,除了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外一无所有。
“杰瑞大教士!”
“苏,你现在应该在教堂,解答信徒们的疑惑。”
“是的!可是,可是!”
“慢慢来,孩子,是什么让你都如此慌张?”
“是!是那个,冥语!冥语来了!”
皮肤黝黑的光头老教士睁大了眼睛,脑袋像个卤蛋。他站起身来,声音不禁有些颤抖:“他来……复仇?”
“不是的大教士,他他他他他——”
“他到底怎么了?!”
“他说,他就是安娜塔西亚说的下一任魔女!!!”
“……什么?”仿佛耳背,老教士呆呆地问。
“他说,他说他听到了白魔女的启示!他就是下一任魔女!”
苏的声音似乎有些太大了,导致这一声喊出来之后,整个地下空间都显得格外寂静。杰瑞老教士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用手盖住了脸,瞳孔颤抖。
他的脑袋发麻,思维断线,无法推理,更无法说服自己冷静。
怎么回事?!安娜塔西亚不是说那是假话吗?为什么真的会有下一位魔女?!不不不,慢着……
冥语,冥语……直面了“破碎魔女”的权能却依然不死的怪物,强大而荒芜,为人心狠手辣却也有相对善良的底线。这么一看,好像他是魔女也并不让人意外,毕竟历史上有过男性魔女的先例……
大教士的背脊已经满是冷汗。
他想到想到一年前,他们和总督府联手施压,迫使冥语处理破碎魔女的遗骸,葬送了他所有的亲密战友;想到自己几天前刚发现他的踪迹,就派出一支骑士小队和教士若干,想要将其生擒,审问“破碎”遗骸的下落——
他不来寻仇已经不错了,现在却说他就是魔女?!
一股荒谬感觉涌上心头,使得这位大教士声不由己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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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真希望现在自己也能笑得出来,杰瑞心想。他的手掌黝黑,揉搓在一起,上面每一条纹路都被冷汗填平。他头一回觉得,把教会的大部分主体建在地下是一个愚蠢的决定,因为他觉得喘不过气来。
一定是地下的空气太差了。
坐在自己对面的家伙,似乎也是这样觉得。宇明绷直了身子坐在椅子上,阿比站在他身后,充当背景板。
“那么,额,怎么称呼?”
“我叫宇明。”
杰瑞抬了抬眉头,绷了绷嘴角,点点头:“好,宇明……宇明先生。您说您……额,得到了来自‘母亲’的,启示?能否,描述一下这是如何发生的?”
宇明的眼神空洞,望向大教士身后的洁白墙面,心想:这墙面要清理起来肯定很麻烦。
“祂嘱咐我,莫要多言。祂托付我,我有使命。”他的脖颈流下一滴不被看见的冷汗,脸上的表情倒是没怎么变。阿比的双手背在身后,用食指绕着圈圈。
他问过,要怎么样才能说服别人,让魔女教的那帮人信服他是魔女?
阿比的回答是,“什么也别说,让别人觉得你知道的很多,但什么也别说。
“假话越多越假,真话才越多越真呢。”
哦,故弄玄虚嘛,这个他熟,大概。
至少看老教士的表情,这“故弄玄虚”的效果还是不错的。
“你有何使命?”
“我来救苦难的生灵于水火。”
老修士眨了眨眼,他似乎拿不定主意。
“我没有资格判断魔女的真伪,也并无如此资格。如此重大的事,原本我们至少需要教宗,或者魔女的肯首……”
“魔女的肯首,不是已经有了么?”阿比说到,“‘复苏魔女’大人,昨晚在晚宴上点名了呢,‘下一任魔女就在参与晚宴的人当中’。”她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有些不怀好意。
宇明不明白,既然她知道安娜塔西亚不是魔女,为何还要这样说?
宇明更不明白,这番话对于老教士的杀伤力似乎真有点大。
杰瑞低垂着头,托着下巴沉思。良久以后,他起身,行了躬礼:“万分抱歉,宇明先生。现在教会之内,有些……杂事需要处理。请给我们一天的时间,我们会请示魔女,让她为您验明。在此之前,可否邀您下榻?我们会准备房间。”
“无妨,请代我向那位魔女,表达我的敬意。”这人板着脸的样子也是有够搞怪,身上还穿着昨晚薅来的那套西装呢。
于是老教士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出了会客室。“还请您,稍作等待。”留下这一句话后,门合上了。
还要等到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宇明的表情才终于放松下来,仿佛潜水憋气的人终于附上了水面。
“呼……操,装个逼还这么难。”但其实他并没有冒太多的冷汗,所感到的也并没有他说出来的那么艰难。于是他扭头看向身后,用一种富含怨念的眼神望向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家伙:
“所以,你觉得真能成?”
“当然,他们没理由拒绝。”
“……那,答应好的,现在能不能付?”
“不能,毕竟还没成呢?而且你看,这好像也不是一个聊天的好地方。”
“……我真是信了你的鬼话……我咋感觉被你给框了?你是不是又想拿我干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了?现在交代我还能既往不咎啊。”
“听你这话,是不怕被框咯?”阿比迈着悠闲的步子,坐到了大教士原本的位子,与宇明面对面了。她靠着扶手托着腮,仿佛无所事事。
“反正死不掉,再坏能怎样?”
“傲慢且不负责任的想法。”
“……你到底是框还是不框?”
她翘起腿,无精打采地眯着眼,说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当你‘感觉’我是在框你,我就没有。”
“额,啥意思?”
“意思就是说,只要你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我做什么也奈何不了你,不是么?所以说……”她趴在桌子上,用那对品红色的瞳孔紧盯着宇明。“你只需要撑过今天,当上魔女,你的生活就会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有人找你帮忙,然后你看心情帮他们,就这么简单。”
“说的好像你很了解魔女似的……”这女人话语间那种随意的态度,给宇明增添了很大的危机感。他不得不怀疑很多事情,可唯独怀疑不了阿比。
因为宇明感觉,她只是想框自己,但她没有恶意。就好像你的损友或者好闺蜜想要在路上拌你一脚,看你摔个狗啃泥的样子哈哈大笑。
但如果你嗑断了门牙,她一定会很关切地问你怎么样,送你去看医生还要说一路的“抱歉”。
宇明就是有这种感觉。所以他问:
“真这么简单?”
“嗯,就这么简单,就和你在那个‘天地间’干的事情一样。还是说,你觉得魔女该干什么?”
“我以为会是一些,更,额,高尚的事情?比如判决啊救赎啊,比如带兵出征啊之类的?”
“本质上都一样。你回想一下,你以前在‘天地间’,有些很臭屁的人来找你帮忙,你会拒绝他们,对不对?这就是‘判决’,你的感觉告诉你,这种人不帮也无所谓,甚至更好。”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脸上的疑惑仍未消除。
“再来就是,有些人会雇你去找些麻烦的家伙讨债之类的,有吧?这就算是‘出征’。”
阿比支起身子,终于稍微坐得有了些人样。而她的眼睛,从未从宇明眼中移开过。
“所有的魔女所作的事情,其实就是两样,一件叫‘帮忙’,一件叫‘任性’。有时候帮一个人,有时候帮一个国家。在普通人的眼里,她们干的事情当然伟大,可实际上对于魔女自己而言,只不过是麻烦点的‘委托’而已。”
世界就像她们指尖的陀螺仪,旋转还是坠落全在一念之间……宇明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样形象的比喻,口中却疑问另一件事情:
“那‘任性’,又是什么?”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呗。或许是建国,或许是灭国,又或者是逃到某个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安安稳稳地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直到失控或者世界毁灭。”
她的眉眼稍稍低垂,想要挤出一些悲伤来。
“普通人总是会把事情想得很复杂,因为普通人太渺小了,任何一点微小的变数都会危及生命。所以,他们也必须为此变得复杂,不得不忘记很多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而像我们——”
哗!阿比突然起身,爬上桌子把脸凑到宇明跟前来,用她的眼睛死死锁住宇明的眼睛。两人交换着呼吸,一个断续一个轻盈。
“我们死不掉,对吧?所以,要‘尊重’。要用感觉,要‘帮忙’。”
她的眼中满是澄澈,甚至不那么迫切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