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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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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9年5月16日,午十二点,教会地牢。

    地牢是一个亮堂的地方,墙壁上的水晶灯嵌得反而比教堂正厅还要足,以至于石壁的反光都有些刺眼,叫人不舒服。

    长期呆在这样的环境中,倒也确实有一些折磨的意味在里面。但安娜塔西亚并不在乎,毕竟对她来说,死亡已经是她的终点,中间经历怎样的过程都无所谓了。

    回到教会之后,那些教士很是不悦。

    当自己淡然地说出那句“我不是魔女”之后,大家似乎都变得不悦了。一个老头领着几位骑士把自己带到了这里“囚禁”:蜷缩在一个狭小、密闭的空间中,束缚着手脚,嘴里塞着布。

    蜡烛在左手留下的灼痕还在隐隐作痛,乔娜所敷上的药膏并不是那么有效。然而她被束缚着,整个人动弹不得,连抚摸自己伤口的权利都没有,也并无挣扎的欲望。除了睡眠和回忆痛苦,安娜塔西亚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

    长时间的发呆使意识游离于梦境与现实,直到突兀的脚步声和脖颈处传来的僵硬痛感将她唤醒。

    木门被嘎吱打开,一个毫不让人意外的家伙站在门外。

    “魔女大人——不,安娜塔西亚。”乔娜的眼神中既有愤慨,也有怜悯和不解。她的灵魂之火摇曳而不稳定,似乎随时想要猛烈燃烧,毁灭一切。

    安娜塔西亚用疲惫的目光回应,深藏于瞳中的是死灰般的灵魂。

    “您骗了我。”

    安娜塔西亚别过脸去,不予回应。

    乔娜想要深深吸气,却一口气卡在嗓子眼,怎么也进不去。下垂的双手不自觉地握了紧,仿佛这样就能捏碎某些东西。可她最终还是松开手,泄了气。

    “既然是凡人,就还是需要吃东西的。希望我在把布拿开的时候,您不会咬断自己的舌头。”

    蹲下,扶正,拔出布匹。

    安娜塔西亚的嘴唇干涸,死皮下渗出血液。她确实没有咬断自己的舌头,但那副神情看起来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乔娜感觉自己正扶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椭圆形的木桩,沉而且重心不稳,一旦放开手就随时会倒下。

    她侧过身,端了一碗水过来,倒进干涸的嘴唇之间。安娜塔西娅没有抗拒,只是静静地抿,抿了两口后抬着下巴把碗给顶开了。

    接着是面包,松软的面包被掰成小块,一点一点喂到了“魔女”的嘴里,没有咀嚼,而是被口水浸成一团,整块地吞下去了。

    “……您真奇怪,口口声声说着要死,吃喝却还是这样不紧不慢的……”

    昨天,乔娜还把无数的期望与幻想寄托在这位女性身上——她一定是一位伟大的、仁慈的、高贵的、优雅的、渊博的、善良的、美丽的魔女,一定带着对世人的爱来到世间,为了某种崇高的理念而长久地存在着。

    现在,这个期望的被寄托者,像一位狼狈的俘虏,正蚕食着自己手中的面包。

    乔娜感到——讽刺。就好像自己的什么感觉都是多余的一样。

    “下午的时候,杰瑞大教士会来对您进行一些……审问,希望您可以配合一些。科波菲雅枢机在您身上留下了太多的谜团,教会在恩赐菲尔德的未来,可几乎都在您的手上了。”

    面包吃完了,水还有半碗。她犹豫着自己要不要把布塞回去,安娜塔西亚却抬起了头,轻声说了一句话:

    “现在就去吧。”

    “……您?可是,为什么?”

    “等你们知道了所有想知道的东西,我就可以安心去死了是吗?”

    乔娜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在真正诞生下一位魔女之前,教会不可能轻易地让她死去,至少也得把明面上的“自我封印”仪式给完成……

    而且,在她心底里,某种东西在诉说着一种情绪:安娜塔西亚值得怜悯。

    所以乔娜没有回应,她只是站起身来,安静地带上门——

    “乔娜?”

    “您,还有交代?”

    “对不起。”

    虚假的魔女露出真诚的微笑。

    女教士的眼中充满复杂的神情,一言不发地,安静地带上门。

    ————————————

    宇明躺在沙发上,把自己裹得像一只毛毛虫,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方面,他感冒了,头像是一块烤番薯,里面全是软乎乎的东西,彻底没法正经想事情了。另一方面,昨天雨中起舞的场景让他过于影响深刻,进而展开了某种奇妙的联想——

    那是两个男人,在瓢泼大雨中大打出手,以舞代打。而他们共同的女性好友在一旁规劝:“住手,你们不要再打了!住手!”

    “噗。”宇明想笑。上辈子他还没觉得这片段有多好笑,所以被大家认为“笑点过高”,结果这会他却憋不住:把一种激烈的感情用极其滑稽和律动的方式表达出来,卡在了严肃和欢快的正中间,不上不下,叫人尴尬而不得不嘲笑。

    就像昨天晚上那样。

    结果,一想到昨晚那场舞,宇明的头就从烤番薯变成剥开皮的烤番薯,里外都是红色的。基本的判断力让他意识到,自己做的这么些破事有多羞耻。

    但他倒是不怎么后悔,甚至还有点开心。

    至少他真正地,有了一个足以交心的人,或者说,“同类”。

    此外,从马拉克那儿收来的八千恩,还有今天下午就可以从商人手里拿到的三千六百恩,这些足够事务所一年半载不开张了,甚至还能再买些漂亮的家具,换算成方糖就是小几千袋——诶呀,怎么好像,这日子一下子就过到头了?

    难以言喻的幸福感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然后和着鼻涕一块被擦干净。

    伴随着幸福感而来的还有一阵头痛。

    “操……这边就没有感冒药之类的玩意卖吗?老子难得钱多一回——”

    “也不知道你怎么还有自言自语这种习惯的,还总是还会被人听到——还是说你是知道我来了才故意说的?”

    宇明像个春卷一样,身子转了半圈面朝大门:阿比就站在那里,身上的衣服变得朴素了不少,用结实的粗麻面料和秽兽皮质缝制而成,像是从外环区的混混身上薅来的一样。

    不过款式依然是长袖上衣加过膝裙,她好像很喜欢这样的。

    “额,阿比小——朋友,请问你有何贵干呢?”

    “找你聊天,顺便商量点事情。”

    “那你还是先把,要商量的事情说了吧,要不然聊天的心情,就不对了。上次说好要聊天,结果聊着聊着就变成和夫人有关的政治倾向讨论去了。”宇明说一段就吸一次鼻子,句子断断续续的。“对了,夫人的房子都塌了,她还好吧?”

    “这也就是我要商量的事情了——不过你到现在也没怀疑过,也不知道是我演得好,还是你太迟钝。”

    毛毛虫春卷折起身子,疑惑地探探头:

    “怀疑啥?”

    “……认真的?”

    宇明像一只逐渐竖起来的毛毛虫,以一种极怪异的姿态坐在了沙发左侧,于是阿比很自然地坐到了右侧去,语气平淡:

    “我就是灰白夫人。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灰白夫人。所以,四舍五入一下就是,我卖画租来的房子塌了,我的全部家当都毁在那里边了。不过,谢你关心,我还好。”

    毛毛虫瘫软在了沙发上,逐渐蜷缩成一团,扭成了疑惑不解的角度。

    哦,也是。仔细想想,她的话里有得是漏洞。比如为啥这个“灰白夫人”迟迟不现身,为啥没见过她以外的其他佣人,为啥啥事基本都是她自己在跑,还有为啥一个画家能租得起最顶级的宅邸——

    因为她压根雇不起人,把自己装作是佣人和别人打交道,免得自己掉份。

    不过怎么感觉……这种操作,莫名有点弱智?她为啥这么玩?不麻烦嘛?

    等等,那些不重要,还有一件事更重要。

    “所以,那些画,都是你画的?!”

    宇明至今有印象——他在核心区的办事大厅里,办理“天地间”的手续时,在高墙上看见了那副《粉色寂静》。他还记得,整个画面都铺满了有着微妙区别的粉红色,彼此亮暗分明,气氛郁闷阴沉。

    画面上是粉色的夕阳,粉色的小巷口,粉色的砖墙和粉色的小刀扎在粉红色的无名尸体上,流出了浓郁到近乎变成紫色的血液。

    整幅画都是暖色调,给人的感觉却如此孤独、寒冷。

    笔触模糊而暧昧,就像是刚起床的人带着模糊看世界一一般,却比任何精细的画面都要直击宇明的内心。那时候,他像个疯子一样,到处问总督府里的办事人员:

    “那幅画叫什么名字?!”

    “那幅画是谁画的?!”

    他得到的答案是,《粉色寂静》,“灰白夫人”的最新作,商务部长五万恩买来的装饰品。从那时候开始,宇明心里就有了一个小目标:一定要让自己的事务所挂上一副这样的画。

    只不过后来,宇明听说,这是一位神秘、嚣张的夫人,住在核心区的苍白大厅里,算是个令人讨厌的傲慢的家伙,便也打消了直接约画的想法——虽然他压根没钱。

    但说实在的,像阿比的这样“神秘”、“嚣张”、“高傲”,宇明可一点也不讨厌。

    此刻,他心中惊喜交加,胸腔发热,很有大声把“太太我粉了你一年啦”之类的话喊出来的冲动,但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变得委婉了:

    “那既然这样,看在咱俩跳过舞的交情上,能……送我一幅画嘛?”

    毛毛虫长出了双手,两只手掌合在一起恳求。但阿比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道:

    “可以啊,但是我的工具,全都埋在那堆废墟里了,你得给我提供工具。而且这座城市太无聊了,我已经快一年没画过画了——你得给我找些乐子。”

    “哦……一套工具多少钱?八千恩够不够?”

    “难讲。画板画纸什么的都好说,但画笔难办点,好点的恐怕一支就得上千恩——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麻烦的是颜料。我得从南内环区的集市上采购矿石和研磨工具,这就得画上三两千了。还有大量秽兽的油脂,八千恩一万恩下去,怕是只够买个一小罐回来,喏,这么一小罐。”

    阿比摊开两只手掌,夹住了大约十公分高的空气。宇明看得有些愣,却也憋不出什么好话来。

    “以前我都靠西国攒下来的存款买东西,还有就是那些大肚子的家伙送的颜料之类的,倒也能凑合着用。只是很不巧,我的存款上个月刚花光,毕竟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嘛。不过好消息是,‘灰白夫人’死掉了,那些画的价值恐怕会翻个好几番吧。”

    “哦,那,那工具以后再说,咱们还是先说说乐子吧……不对,你说你没存款了?”

    他看到阿比脸上全是镇定,就好像身上揣着几百万似的。显然,宇明并不需要关心她的出路,但出于某种本能的趋势,他还是要问一句:

    “额,所以,阿比啊,你接下来要去干啥挣钱?不会真去当女佣吧?”

    “不需要。就过日子的话,我有一个更好的方法,不过这要看你。”

    长出手的毛毛虫又把手缩了回去,把自己过得更紧了。

    “你……不会,是想来我的事务所打工吧?”

    阿比摇摇头,反倒是露出了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嬉笑表情,缓缓道:

    “不,不需要你给我发薪水。咳咳,宇明先生,我作为与魔女教会关系良好的‘灰白夫人’兼其佣人,诚挚地邀请您,成为——”

    成为?成为,什么?这人怎么还故意在这种地方拖长音卖关子的?

    “成为什么?”

    “下一任魔女,嗯。”

    于是乎,宇明愣了两秒,望向了不存在的观众和陪审团,望向了在天有灵的某些死人,望向了地上的尘土。良久,他才呆呆地冒了一个字:

    “啊?”

    而他得到了同样一个字的回应:

    “嗯。”

    于是乎,宇明愣了四秒,用高频眨眼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解。然而阿比小姐只是坐在他身旁,满脸都是善意的微笑。

    “额,阿比小——阿比,我没有听错吧?”

    “嗯。”

    “不是你去试试,而是我去?”

    “嗯。反正只是个邀请啦,去不去都看你。

    “毕竟你想想,你在这开综合事务所,一周下来能挣到一百恩都难说,连面包都吃店里剩的那种,得亏你还天天泡茶喝。现在,上任魔女自宣布退位,核心区又死了一大批各势力的爪牙,正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作为你的——朋友,我真诚地希望,你能在这种乱象中好好捞上一笔。”

    阿比的话语充满了诡异的诱惑,让感冒的人头脑发胀,难以答应却也难以拒绝。

    “不是,啊,阿比啊……先不说掺和不掺和吧……咱们,先确认一点共识啊,行吧?”

    “嗯哼?”

    “‘魔女’啊,得先是个女的吧?”

    “谁说的?第二世代的‘雪魔女’就是一位美丽的男性,而他的代行者是教会历史上第一位女性教宗。这二位当时反制西国的入侵,一路从冰雪荒原杀到蔷息大平原腹地,把西国的当代国王冻成了冰雕,一手建立了现在的北国‘白灵’。”

    宇明半张着嘴,无言以对。他对魔女教会和魔女的历史没有太多了解,也没法想象“男性魔女”到底是个什么奇妙的玩意儿。他只知道,自己要是答应了阿比,就会被卷进某种很棘手的事情——

    “当魔女可以住大教堂里的豪华房间,餐餐都有上好的肉吃。反正你看起来就是死不掉,暴露的可能性很小,去玩一玩嘛。”

    “……很危险欸阿比小姐,这要是露馅了,我岂不是得被逐出恩城?”

    “没事,那帮老木头没这眼光。毕竟安娜塔西亚也是个假魔女,结果不还是一百三十年没人发现?”

    “啊!?安娜塔西亚是假的?!”

    两人的目光在沉默中交汇,尴尬逐渐代替讶异,填满了宇明的大脑。

    麻,他真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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