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好,阿比
“阿比?”
“妈妈?还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了。只是,你要记住。对于那些普通人,对于那些无能为力的人,你既不要怜悯,也不要溺爱——你要记得‘尊重’。”
妈妈在微笑。
尊重……阿比不理解尊重的含义。她觉得自己罕有被尊重,所以也罕有尊重过他人。仅有的几个例外,大多都在某处的泥土里,化为枯骨了。
709年5月16日,凌晨1点05分。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问我,对不对?”她把调子滑得像小蜜蜂,飞上飞下却并不突兀。
“说实话,我有很多的疑问,但是……”宇明仰着头,黑色的眸子里映着银白的月。两道孤独的影子一黑一白,各自缩在彼此的小角落,中间只隔了九十度的一个角。
“但是?”
“我不想问。”
“为什么?”
“总感觉,我要是问了,你也一五一十的回答了,那我们俩就不是我们俩了。”
白发的女孩卷起刘海,手指拨弹着纤细的发丝。“我听不懂。这话有任何逻辑可言吗?”
“不是逻辑,感觉,阿比小姐,感觉!”
“……感觉啊……”阿比也仰起头了,就好像她的嘴角也扬起来。此刻,两人的眼中映着同一轮明月。只不过,它似乎羞于被两人仰望,正在浓云中逐渐隐去身形。
“也对,你不是好奇宝宝,我也不是全能妈妈。所以,你可以求我给你解答嘛?算我求你。”
“……您这话我也愣是听不出逻辑在哪……”
“感觉嘛。快点,算我求你了。”她的请求毫无诚意,语气平淡,也未辅以任何动作,干巴巴的像一块面包。
可宇明是个吃惯了面包的人,只有有人递过来他就会吃。
“好吧,那么,算我‘求’你了,阿比小姐,能不能告诉我——”孤独的人停顿了,脑海中的信息就像被扔进抽水马桶的纸张,被扭曲、浸染后汇聚到了某个巨大的空洞——那是一切疑问诞生的地方。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分量可能会很重。阿比的脸上并未有期待的神情,只是很平静地看着自己。在这种平静的目光中,他有些犹豫地张开了僵硬的口:
“能不能告诉我,阿比小姐,为什么是我?”
天边传来一声闷响,乌云后有隐隐闪光。披盖于大地的白纱悄然消失,换了黑色的影子笼罩世界。冷风带来刺鼻的空气,扬起的尘灰使得男人眯起眼睛。
没有回应,白发的女孩只是环抱着膝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宇明叹口气,试着说出些漂亮的话来:
“你看,阿比小姐,我只不过是个幼稚到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总是自诩依靠直觉、感觉,逃避更深入的思考。我唯一自豪的地方,恐怕只有自知之明了。”
是的,是的,他说的没错,他所说的这些话都确实幼稚至极。
“我总是被感觉牵着鼻子走,所以做出什么好事坏事对事错事,好像都和我有关,但又都和我无关——我邀请您跳舞,出于感觉。而现在,我感觉不是那么想要跳了。而您,我相信邀请过您的优秀男性肯定数不过来。”
是的,是的,他说的没错,他所说的这些话都确实来自感觉。
“我感觉,我像个傻逼,杀了人救了人之后全都是一头雾水的傻逼,连怎么跳舞、邀请了女士跳舞之后该干什么都不知道的傻逼。”
“所以呢?”女孩淡然回应,举重若轻。
“……所以?”宇明接过了这很轻的话,就像一根轻盈的针,在接过手的那一刻扎破了手指,不很疼,却流血。
所以?所以什么呢?他是个傻逼,又怎么样呢?世界不会因为他的自知之明变得美好哪怕一分,也不会因此突然教会宇明跳舞。是啊,理性而言,宇明的一切身体机能都无比正常,甚至远超正常水准。他既不会轻易死去,也很难被某种社会身份限制住手脚——
那他现在在伤心什么?
那我现在在伤心什么?
一滴水落在他的鼻尖,把他从深渊中拍醒。而后,两滴三滴接踵而至,在他蓬松的头发里扎营。接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溶解空气中的血腥,安抚过度震动的耳膜。
下雨了,雨水滴在眼睛里,痒得很。
妈的,矫情。
宇明抹抹眼睛,后槽牙齿咬得死紧。
还是静。
“我觉得你的逻辑有问题。”阿比的回答一点情面不留,阿比的语气仿佛毫不关心。
这次轮到宇明沉默以回应,亦如他回应这座城市的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每一次日出他凝望着那个毫无美感的吊灯,每次入夜他盖紧自己的小摊子。他陪伴着孤独入眠。
他“期待”阿比能够带来某种改变,可这种改变——
“你有个地方弄错了。”
还是静。
“并没有多少人邀请过我跳舞。”
即便雨声点点滴滴,还是静。
“他们总是会先邀请我参观园林,或者家里的某件宝物。而那些邀请我跳舞的人,总是要先鞠躬,吻手,然后问我‘您是否愿意与我共舞一曲呢’这样的屁话。
“我一眼就明白了,他们把我当作某种披着漂亮皮囊的‘东西’,或者是权利的化身,或者是某种艺术的集中体现甚至更糟——反正不是人。
“而你说,你很孤独。很巧的是,我也一样。所以论幼稚,我们好像差不多。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宇明的身影被笼罩在一片灰黑色的阴影里。他低着头,雨水从面庞滑下,滴在面料昂贵的裤子上。他赤着脚,底下的血迹已经被冲淡,留下虚无飘渺的一丝红色。
“恩赐菲尔德是一座孤独的城市。当每个人的脑袋瓜里都只有心里那点小心思的时候,就尤其明显。你看,明明是一场好好的晚宴,大家却都要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今晚的死者里,谁是父母,谁是孩子?谁是妻子,谁是丈夫?没人在乎,甚至我都不在乎。所以大家都孤独,所以恩赐菲尔德是一座孤独的城市。”
“这话我是不是说过?”宇明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像声带被泡生锈了一样。“可是你看,我也杀过人,我也毫无负担地杀死了某人的孩子或亲人或好友,仅仅因为感觉。”
“而感觉迟来地告诉你,这样不对。感觉告诉你,你应该认真地——尊重,每一条生命。”
“你怎么知道?”
“我看着你翻废墟翻了快有一个小时呢,翻完了还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阿比轻轻地挪了过来,把身子稍稍凑近了一些。“其实,按理来说你算是迟到了。”
“……是啊,就因为感觉。”
“所以我很开心,邀请我跳舞的是一位朴素而正常的普通人,而不是某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的——东西。”女孩如是说。边说边摇晃身子,显得无聊而沉浸。
普通?朴素而正常?这是他所听过的最奇怪的评价。更奇怪的事在于,女孩似乎把这种评价视为赞美。可哪里会有人褒奖他人的时候,会夸他“普通”?
宇明不明白,他介于想要明白和不敢明白中间,多余的思考显得他脸上的雨水很是多余。哗啦啦,在不知不觉间,小雨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会埋没掉低沉的嗓音。
而阿比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了,她以为一切疑问都可以被如此解答。白色的身影套着黑色的衣装,在废墟之上轻轻摇晃,看起来甚至有点开心。
他终于有勇气望向这个女孩,想到:在这样一个布满了创伤和死亡,被离别与失去所填满的夜晚,“开心”这件事显得有那么些不道德。
他看见自己倒映在那双粉红色的瞳孔里,感到那双眼睛过于鲜艳,以至于盯久了有些可怕。仔细一看,白色的睫毛与粉色的瞳孔,都有些吓人。
他只感到迷茫,想要问些别的什么东西,以免在过于纠结和矫情的话语环境中丢失了自己。
他问:
“阿比小姐,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色、眼睛是品红色的?”
“啊,因为我妈妈的头发是白色的,但我的眼睛不是金色,所以只能是粉红色了。”
“……逻辑在哪?”
“逻辑是,头发是继承,眼睛是变异——也就是没有逻辑。要是什么事情都非要讲个逻辑的话,我会很讨厌跳舞的。”
“……也对,也对。”也对,他想,不是事事都得讲个有逻辑、有道理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总督就不会把一只大蜈蚣丢在宴会厅,魔女就不会突然说些“与世长辞”之类的话,阿比就不会答应和自己跳舞。
讲逻辑的话,自己死后应该下地狱,而不是被迫穿越到这具叫做“冥语”的身躯上,当一个多愁善感的仔。
整个世界都不讲逻辑。
宇明眨眨眼,吞了口水,忽然绷紧了眉头和嘴唇。他站起来,在雨幕中深深呼吸。广大废墟之上已经空无一人,骑士们的搜寻早已结束,白色的柱子们不见踪影。
安静,意味着此刻只有他们二人。
“阿比小姐,”他伸出手,“我很抱歉,耽误了您不少时间。”
而另一边没有一丝犹豫地握住了那只手。阿比站了起来,甩甩沾满水的裙子,理了理破烂的衣装:
“爸爸妈妈说,生命之下的第一要事,叫做‘合乎时宜’,你好像已经懂了一半。”
“一半?为什么是一半?”他示意牵住阿比的另一只手,这是茨伯克小步的起手式。雨水渗入两人的指缝,带上了掌心的温度——一大半的热是宇明的,他的手甚至发烫。
“在大雨里跳舞我很喜欢,这是你懂的那一半。”
“那,还有一半呢?”
阿比忽然正色,如他们初见时一般,正经和严肃中带了俏皮与洒脱:
“我叫阿比。”
“……啊?”宇明不敢将她的手握紧,仿佛托着丝巾。
“名字!很重要的!我叫阿比,所以你应该叫我阿比!不是阿比小姐或者阿比大人,不是‘您’而是‘你’!”
“哦,我懂,额,嗯……阿比。”
“明白就好,宇明。”
像是特意炫耀一样,她也称呼宇明为“宇明”。情绪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少两个字就可以让人把距离拉得那么近,他想。
两人轻轻相握的手悬空,两人的脚都没有先动,都在等待着什么。
感觉,是感觉。在一片绵密的雨声中,两人的感觉都告诉他们,此刻不是起舞的好时候。为什么呢?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天空——音乐。雨点盖过了一切,噼里啪啦的声音塞进耳朵里,致密的鼓点打乱人的思绪与节奏。每每深吸一口气,湿润的气息就涌入口鼻,连带着淡淡甜味。
很安静,宇明必须要扯着嗓子喊,才能打破这种吵闹的安静。
“阿比!我数拍子,可以吗?”
而阿比选择凑近他的脸,用并不是很响亮的声音回答道:“数。”
“好——准备——等等等等,鞠躬!要先鞠躬!分开来互相鞠躬才能牵手!”
“别管了吧,你数你的。”
“额,好,额,准备!”
“准备。”
“哒哒哒,一哒哒二哒哒三哒哒四哒哒……”声音越来越小,手脚越来越乱。原本对称而优雅的舞步,在两人的优异发挥下展现出了野性的美。
“对不起,我,我我跳不好,我才学了三个小时——脚步都乱了。”
“有关系吗?我也不会。”
“……啊?你不会吗?你不是说,被带着跳……”
“是啊,被女士带着跳舞很丢人,这和我不会跳有什么关系哎呦——”阿比踩到了舞伴的脚,身子一踉跄差点没倒。
“小心——小心啦。”
“跳好你的,我记得拍子。”
两人在这场大雨中,跳着一场无声的、寂静的、丑陋的舞蹈。没有人欢呼喝彩,没有人围观嘲笑。说不上浪漫,也说不上多富有美感……
与其说是一场舞蹈,反倒更像是两个卸下了箩筐的孩子,在泥地里肆意踩脚。
荒诞,怪异,蛮不讲理,亦如这座城市所带给人的印象。
亦如宇明第二天打的喷嚏。
是的,他感冒了。
哪有人淋了大雨不感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