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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忙着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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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有人问过宇明一个问题:“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曾经的宇明的回答很简单:“我不喜欢任何人。”

    这是大大的实话,因为他真的不喜欢人。严格来说,他对什么都称不上“喜欢”。所以,如果那个人有幸从另一个角度提问,比如“你讨厌什么类型”之类的,得到的回答也一定会是:

    “我不讨厌任何人。”

    现在,宇明自己推翻了这个答案,以一种极其肤浅的标准:只要有个漂亮姑娘愿意向他伸出手,他就毫不犹豫地握上去,先到先得——至于后面是刀山火海还是山河湖海,他都不在意了。

    像一条可爱的无主小狗,他想。

    要用什么样的脚步赶往,才会显得自然些呢?他想。

    跑过去显得太匆忙,走过去显得太悠闲——跑与走中间的某个速度,却让人觉得自己一定不是在赴约,而是赶工。他知道,只有那些大城市里时刻盯着手机和手表、西装革履的家伙们,才会用那种速度行走。

    不过这个世界是没有手机和手表的。换到恩赐菲尔德里,就是内环区那些穿着正装、在各种华丽建筑里进进出出的公职人员罢。

    算了,管他的呢,阿比肯定在那里等着,她看起来压根不会死。

    宇明心想,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些。可他又担心自己西装裤子加汗衫的组合会否太过奇怪,担心自己战斗完的样子是不是太过狼狈,担心自己的发型是不是已经乱了——

    担心着担心着,他已经穿越了一栋栋寒冷的楼房,赤着脚踏入核心区的废墟当中。

    他与大蜈蚣缠斗的痕迹依然触目惊心,被压扁的房屋一栋靠着一栋,砖石瓦砾和鲜血交错在街道上,就像地狱中的荒诞,只不过宇明没有时间为这些无辜的死者默哀。

    恩赐菲尔德就是这样,今天轮到谁都不奇怪——

    吗?

    宇明愣愣,停下了脚步。不知怎的,他想起了三天前,被自己亲手击杀的几位雇佣兵。他像处理垃圾一样,处理他们的尸体。他们的装备换了有小四千恩,用来交付拖欠许久的房租。

    宇明环顾四周,见无处不是废墟,无处不是死亡,无处不是寂静。

    原本繁华的核心区,原本的政治中心,被新任总督搅得天翻地覆。他甚至能从废墟中认出,死者里肯定有曾经卡过自己营业执照的几个官员。

    当然,与他无关的人肯定更多。

    但他有点开心不起来,即便有一场美妙的邂逅正在等他。

    这些死者中,有多少人值得自己伤心呢?或许没有多少。但凡在恩赐菲尔德带过的人,身上无不怀着罪孽。而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贵族,基本都要踩着自己辖区的平民的汗水与尸骨向上爬,才能换得如今的为止。

    今天死去的人,恐怕大抵都算是死有余辜。

    可宇明就是开心不起来,这并不是因为任何道义上、伦理上的想不通,只是一种……感觉。

    一种他自己都觉得没必要的感觉。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放慢了脚步,开始环顾周遭的事物。

    东西还是那些东西:尸体不会突然复活,瓦砾不会自己重建。那些倒塌的东西或许凝结了无数人的无数日夜,但只需要一场简单的闹剧就能被摧毁。

    可能有某个尚且生还的幸运儿,正被压在某座废墟下面,等待着再一次呼吸新鲜空气?

    或许?

    宇明踩着赤脚,碎砖瓦扎进脚掌,渗出了血。他像是个拾荒的孩子,在大块的瓦砾中翻找着,找一些他自己都不相信存在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只是圣母心突然发作了,只是心血来潮想要大发慈悲,显得自己有多么伟大——他总是这样说服自己去做好事。

    要不然,仅凭感觉就去不分是非地救人,不是太蠢了点?

    每当一块巨大的砖墙被掀开,他都仔细观望其下是否有某种东西存在,或许是碎成渣的血肉,或许是尚且完整的尸骸,或许是活人——当然大多数情况下是前两者。

    有时候,他擅自的翻动反而破坏了一些既有的结构,使得废墟发生了二次坍塌——他只好默默祈祷那些地方没有活人,祈祷自己没有害死又一个多余的人。

    “妈的,矫情。”他骂自己,然后继续没什么章法地翻找废墟。

    那些懂得结构、深谙搜救的人,那些被称为“紧急搜查队”的人,并不会来。而要想等到教会组织骑士小队,恐怕还得再多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会死几个人?不知道,他不敢想,生怕自己得出的结果很小,导致自己的行为显得很没意义。

    他就这样找了半个小时,甚至从废墟的某座衣柜里,翻到了一身陈旧的黑礼服。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已经很久不穿这东西了,套在宇明身上也显得大了不止一圈,可他还是趁着四下无人换在身上,然后继续翻找废墟。

    他的心中没有太多的悲悯,或者什么类似的伟大情感。他只是觉得……

    悲哀,自责。

    悲哀的点在于——不知道,反正死了很多人,倒了很多房子,不悲哀才有鬼。而自责,则是因为——不知道,他总感觉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宇明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宇明强迫自己动手,然后——

    宇明强迫自己停下。

    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句:

    “草,老子在干嘛。”他将手中的砖瓦随手掀开,打算就这样结束这场胡闹一样的“搜救”——呀,这块大专瓦的下面,恰好有个无法脱身的男人。

    呀,仔细一看,他的身下护着一个红色礼服的女人。

    呀,他们都还活着,仔细想来,应该是男人在房屋倒塌的前一瞬间,将女人护在了身下,随后运气很好地被掩埋在了废墟里,没有死去,却也无法挣扎开来。

    男人尚且有着鼻息,但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似是有伤。女人低声在重获月光的那一刻,开始大声地哭泣,用嘶哑的嗓音诉说着她的恐惧。

    宇明本想跳下去救人,一抬头却看见了一伙白色的家伙们——教廷骑士。他们穿着洁白的铠甲,密封式头盔后有一条高马尾一样的毛束。

    他们已经训练有素地抬起了两位伤员,余下的向宇明行了鞠躬礼致意。

    宇明呆呆地点点头,跳下了废墟。环顾四周,竟是有四五支骑士小队正在分别展开搜救,就连一些白袍的教士和灰袍信徒都已经进入了废墟当中,用各自的手段聆听求救的声音。

    像是特意嘲笑一样,他们这次来得特别快。

    还是说,只是因为这里是核心区,离得近?

    宇明不想想这些,反正管事的人已经来了,他可以灰溜溜地走了。

    去哪来着?

    哦,苍白大厅。

    苍白大厅在哪来着?

    宇明四处观望,望见了不远处一支骑士小队,正在搜查那栋眼熟的废墟。

    宇明慢慢地走了过去,期盼自己走路的时候他们可以离开。可直到他站立到废墟前,面对那个大蜈蚣钻出来的土坑时,小队依然在如火如荼地搜索,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你是谁?这里很危险的,快离开!”一位骑士冲他呵斥。

    他愣了许久,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我……落东西了,想来找找。”

    “是么?”骑士的声音柔和了些,似是见到了宇明眼中有迷茫的神情。骑士不知道他是谁,骑士想着,这个年轻人或许在这场灾祸中失去了一切,甚至会一辈子笼罩在新总督艾维斯先生的阴影之下——

    骑士拍了拍他的肩膀,用略带安慰的声音道:

    “说吧,我会帮你找的。”

    宇明答不出来,他什么都没落下。他说:“额……没事,不耽误你们。等你们走了,我自己找。”

    “是么……好吧,愿白魔女庇佑您,先生,从今往后都是。”身披白甲的帅气骑士向他行鞠躬礼,献上祝福后便不再多言,或许是因为他们真的很忙吧。

    于是,宇明自己找了一个角落——好像是楼梯的残骸,他在那里坐下,深呼吸,观望。

    骑士们有条不紊地挖掘、抬走尸体,偶尔会用一些他看不懂的异能轰开麻烦的瓦砾。他听闻每一支骑士小队都独一无二,他想到自己此前屠戮过这样一支队伍。

    白白的柱子在深蓝的夜空下挪移。

    某种沉重的东西坠落在他的心里,好像实心球砸在床单上,平面的从此变得洞深。

    鳞次栉比的楼房像是纸片所堆砌,肮脏的泥土和破碎的建筑似乎更加立体。

    宇明感觉到,有什么他一直在逃避的东西,正在快马加鞭追上自己。

    可心中并无追逐之感,反倒是如此的——

    宁静。

    那些碎石碰撞的声音,半死者的□□,那些夜间若有若无的底噪,旷野上的孤嗥。恩赐菲尔德夜间的寒意,将风沙灌入他的鼻腔,使这座看似喧嚣的死城如此宁静。

    他想要一颗糖,却想起自己并没有带。不过,就算带了,估计也会在和大蜈蚣打架的时候,全都弄丢吧。

    喉咙发干,舌尖发苦。如果有一杯温热的红茶,加三颗方糖——不,如果有一杯热水就很好了。

    白白的柱子在深蓝的夜空下挪移,漫天的群星愈发暗淡,阵阵寒风袭来,似要落雨。

    宇明坐在原地,等待。没有入眠,没有摇头晃脑,而是在很认真地等待。

    709年5月16日,凌晨0点,宇明睁大眼睛,回忆起自己的某些过去。

    ————————————

    202x年5月16日,下午六点。

    “所以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那道走廊,那道夕阳,那张被忘却的脸。她瘦得病态,姿态干枯而了无生气。但她长什么样来着?宇明不记得了。

    “我?我……不‘喜欢’任何人。”

    比起长相,宇明更加记得那个女生穿着大一码的校服,记得她总是如自己一般孤独的样子,记得她崩溃的泪水,记得她比自己要果断得多的纵身一跃。

    她短发,跳下去的时候甚至没什么美感,甚至有些狼狈和丑陋。

    宇明没有伸手挽留,而是目睹了一切的发生。他不理解女生为什么要跳下去,或者说他其实理解——她觉得这整个世界都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她试探性地想要成为某个同类的唯一,她失败了。

    不可否认,这是一种幼稚的尝试,从理论到手法的构建都极不成熟,失败很正常。

    可为什么要跳呢?失败了,又会怎么样呢?

    失去了活下去的资格么?并没有。社会身份没有被剥夺,四肢和大脑依然健全,基本的劳动力和生存能力都有所保障,没有任何活不下去的理由。哪怕成绩并不好,将来依然可以干些打螺丝一类的简单活路——活下去的方法那么多。

    但宇明不为此感到优越,他感到愧疚。

    2020年5月20日,下午五点十五。

    后来老师们称之为“压力过大”,惋惜他们在人生大考之际失去了一位战友。而宇明还在思考:

    “如果我解释清楚,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也不讨厌任何人,她能不能冷静些?”后来他得出结论:屁用没有,她早就死在了某个令人伤心的午夜,只是拖到了宇明给她致命一击。

    宇明坐在窗边,感受落日的余晖。他握着笔,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应当写什么——空里本该填“2”,他写了“为什么”。后来这张答题卡被老师批注了,“为什么”三个字被打了圈,旁边批了一个红色的“为什么”。

    这张卷子133分,本来可以是138分。

    为什么呢?宇明想,哦,想到了。

    因为她不高兴。她小时候一定是有很多人爱着她的,她的爷爷奶奶,也可能是她的爸爸妈妈,或者某些有的没的的亲戚。她享受着很多物质或者精神上的美好,一定是——很“高兴”的。

    所以一个高兴的人失去了高兴,自然也就不想活了?

    话题来到了宇明最不擅长的地方。

    2020年6月5日,下午六点。

    “卧槽,妈的,木头人!傻逼一个!”他们这样骂着,离开了男厕所。宇明理了理头上的污水,去洗手池边冲了冲头发,仰起头来看着镜中的自己:相貌平平,没有痘痘,方下巴,小眼睛。

    宇明不理解——或者说他理解。他“知道”这几个人想要羞辱自己,以获得某种逾越的感觉,想让他们自己“高兴”。

    可是,为什么呢?

    这样做会让人高兴吗?用污水泼洒人会使人不高兴吗?他的答案是当然,但自己不会。他想不通的从来都不是“行为”和“情绪”本身在社会伦理道德条件下的因果关系。

    他不能理解的是“情绪”本身。

    2020年12月12日。

    宇明能够理解诊断单上的每一个字,他甚至还能用学过的生物学知识来分析“可能的奖励系统衰竭”意味着什么——他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不会高兴的人,也是一个哲学意义上不会“不高兴”的人。

    哦,难怪。

    他想起来,自己的父母总是这样说的,说“高兴”不是什么好情绪,“平静”是最好的。他们或许对,或许不对,谁在乎呢?反正宇明早就学不会“高兴”了。

    哦,那如果,他活着不是为了自己高兴的话,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道,没想过,现在也想不出来。

    只是,从那时起,宇明心里就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埋下了。

    如果,如果有一种活法,能让自己感到高兴,能免去那么多无用的思考来寻找某种理性之上的优越感的话——他一定要试试,如果能够感到高兴的话。

    709年5月16日,凌晨1点02分。

    宇明遥望着这片广大的废墟,感觉心里有些……堵。

    没带脑子做了这么多冲动的事儿,很难说心里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诸多细小的情绪填满他的胸腔,他却感觉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空洞。

    就好像,顺着直觉做事并不能获得快乐一样。

    他有点忘了,自己来这里是要干什么了。一晚上发生的事情有些太多,搅乱了思绪,干扰了性情。强而有力的躯体轻轻揉了揉脑袋,迷糊中他望见一道白色的倩影——

    哦,是月亮。

    周围的骑士都已经消失殆尽,似乎此地已经不值得他们搜寻。

    宇明轻轻地抬头,轻轻地遥望四周。

    废墟不予回应。

    他轻叹一声,忽然觉得期待落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他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把一切思考都埋在情绪之下。此时此刻,他珍惜自己这种小小的伤悲,放弃思考。

    “没人来呀……没人来。”他自言自语。

    “是啊,没人,这最好不过。”有声音回应他。

    “哪里好了?”宇明有些不满地扭头,却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阿比坐在他身旁,像是朋友一样望着自己。

    “哪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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