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悠闲的人
宇明小时候很喜欢昆虫，也很喜欢各种各样的小生命
各种各样的昆虫，在各自蠕动的时候，体现出了一种“活着”的热烈感觉，让宇明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鲜明。
但此刻，眼前的这玩意——宇明愿意将其开除“虫”籍，当作某种神话生物对待。
你说它是蜈蚣？这世界上哪里有厚度就有一人高的蜈蚣！更不要提它背上那些看似坚硬的紫黑色甲壳，隐约向外喷发着灰黄色的肮脏火焰，这是被污秽感染的证明。
这是一只极其危险的秽兽，佣兵们一般称之为“虐兽”。
宇明咽了口水，盯着它口器上的鲜血，不禁想起阿比刚刚说的那句话：
“我觉得，没你强。”
姐们！你他妈怎么看出来的？！你让我对付这种东西？！宇明只能在心里叫苦，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屋外逐渐有了骚动，似乎是众多贵宾的护卫都赶来了。
然而，也没有人有胆量擅自对这只大家伙发动攻击。
所有的贵宾都在大厅中，如果激怒了它……
大家伙的眼睛似乎在转动，又似乎死死不动。它摇摆着长长的触须，摇晃着巨大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所有人。它不攻击，只是慢慢地将自己埋在土里的下半身抽了出来，露出了全貌——
它有着和口器一样可怕的双尾，整体的长度恐怕足够环绕整座苍白大厅。每条赤橙色的足上，关节的缝隙都漏出灰黄的污秽之火。它像是不耐烦一般，每只脚都抬起来、点着地。
大厅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众多素不相识的人交汇在这里，人数相当多——宇明很惊讶自己居然能感觉得出来。“冥语”的身躯就连感官也十分敏锐，真是各种意义上的好用。
这种感官，也让他感受到了这只巨大蜈蚣的意图——它在等。
它在等下一个无法忍耐的人，它在等待下一个声音、下一个动作、下一个变数。
谁先憋不住，谁就是倒霉蛋。
他将眼睛艰难地挪动，试图观望对面的人。但在那之前，一声充满恐惧的尖啸，近乎贯穿了所有在场者的耳膜。
“啊啊啊啊啊啊啊——”一位年轻的女士甩开了高跟鞋，向着大厅正门那巨大的洞口狂奔。
宇明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可庞然大物已经动身，发出雀跃的吼叫：
“噶——”
————————————
“嘿女士，我想——我们的缘分不错。”一位身着灰绿色燕尾服的年轻男人，走近了窗台边的女士。她看起来如此年轻诱人，紧身的红色礼服包裹着身体，显露出美好的曲线。
“何以见得？”女士笑吟吟地说，将手中的酒杯放在窗台上。
“你看，今晚的就职仪式，我们都因为‘不够高贵’而不能去，不得不在这种发臭的中年人团聚的宴会上找一块能自由呼吸的地方——我想，我们都热爱孤独。”
女人笑了，望向了月亮：“或许吧，不过我很喜欢月亮。”
“是吗？”男人也笑吟吟的，扭头试图目睹一轮圆月，随后他瞪大了瞳孔——
一条细长的黑线，正划过月亮的末端，随着一声惨烈的嘶鸣声，猛烈地坠向大地——
轰！轰！轰！连续数声不和谐的轰鸣，打破了夜晚本应有的喧闹，将一切归于寂静，唯余远处传来的阵阵异响，以及微微嘈杂的叫喊声。
男人女人都怔了数秒，随后又尴尬地望向自家的宴会大厅，那些大腹便便的家伙们，也都茫然地看着窗外。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位看着憨厚的中年人尴尬地笑，对着大伙说：“应该是我们伟大的新任总督，在身体力行地搞建筑呢！让我们干杯，为他送上祝福！”
随后，宴会的嬉笑声才恢复过来，男人女人也自是相视一笑，将手中的酒杯举起，在月色下缓缓相碰——
轰！
蜈蚣巨大的身躯将又一座承重柱撞得粉碎，碾压着数具已然破碎不堪的尸体。再这样下去，苍白大厅迟早要塌。
宇明踩在它的头顶，一拳一拳地攻击早已凹陷出血的甲壳，深绿色的汁液、灰黄色的污秽和猩红色的鲜血混杂在他的手臂，飞溅在他的脸。
他脸色神情复杂，既害怕，又恶心，但更多的是愤恨。
“射击！射击！”
急切的呼唤不绝于耳，那些佣兵、护卫用各自的手段攻击，或是异能搓出来的火球冰柱，或是制式的□□，但都没能对虐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宇明用余光瞟到，马拉克也在其中，身旁有众多穿着相似的人护送着一位“贵宾”。他知道，那多半就是那位“西西弗斯”先生。
飞行的驽矢有不少都误伤了宇明，但他毫不在意，始终按照固定的频率攻击大蜈蚣的头顶——直到一枚驽矢扎中了他的后脑勺，使他短暂地失了神，从大蜈蚣身上滑落下去。
恐怖的秽兽抓住了这个机会，巨大的口器一瞬间交汇错开，像是剪刀一般无情地将他的身躯拦腰剪断——巨量的鲜血和破碎的脏器随他两半的身体落在地上，被无情地碾压。
巨兽得意地嘶鸣着，将头缓慢转向了众多的佣兵护卫。
马拉克站在街头混在人堆中，心中有些忐忑。
他亲眼看见宇明的惨状，却又无能为力——虽然如果是冥语的话，半分钟就能恢复过来。可失忆的他，是否还有那般强悍的恢复力？异能的强度与人的精神状态直接挂钩，如果不能及时回复，那么重的伤势……
这位老佣兵眉一皱、心一横，拍了拍身边的人：“老王！带西西弗斯走！”
比马拉克年轻不了几岁的佣兵问：“你要干什么？”
“那小子现在被压在下边脱不了身，这鬼东西的速度和力量你也看到了，还他娘的会钻地，追击能力肯定不弱。如果它想，今天所有人都走不掉。我去拖它一会，你们赶紧跑！”
“……行。”稳重的中年男人没有过多犹豫，只是干脆地回了一个字，便冲着周围的队友打了手势，同时对着西西弗斯耳语了数句。
“你们要注意弗里曼养的那帮畜生，他们不仅要把小弗里曼救出去，怕是还想要西西弗斯的命！我把那玩意拖住，他们恐怕正好有机会。”
西西弗斯四下观望，只见至少三支小队在盯着自己的方向。
“看我手势。”
马拉克已经交代了他所有要交代的东西，他俯下身躯，手中的弯刀覆盖上了鲜红色的光辉。
此时此刻，巨大的虐兽正在向马拉克一伙人发起冲锋。就像是陨石冲击地面，在滑行中宣泄愤怒一般，恐怖而无法阻挡。
他将自己的身躯极致地压缩，如若蓄势待发的弹簧，虽然渺小，却随时准备和一切困难碰一碰。
不远处，护送着小弗里曼的那些佣兵正在远去，却始终与西西弗斯一行保持一定的距离。大厅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瓦砾废墟和破碎的尸体。
马拉克面对着疾驰而来的死亡，他闭上眼，深呼吸——
“走！”
一瞬之间，他与自己的队友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冲去，一个朝左一伙朝右。与此同时，他旋身挥刀，斩出一道赤红色的鲜艳刀光，正正劈在蜈蚣的面庞，留下了一道深深刀痕，迸射出深绿色的汁液。
“血刃”，结合了马拉克“气流操控”和遗迹武器“血刀”所凝聚的绝对斩击，恩赐菲尔德无人能接下这一技，即便数十厘米厚的钢板，都要被一刀两断。
然而，只能在这东西的脸上留下一道痕迹。
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怪物，使它决然抛弃了逃跑的西西弗斯一行，转而冲向狂奔的马拉克。作为经验老道的佣兵，他从不期待自己可以一刀解决问题，毕竟宇明连轰了那么多拳都没能打死它，足以说明这玩意的生命力之离谱。
因而他需要换一种思路。
面对直冲而来的巨大蜈蚣，马拉克非但没有继续逃跑，反而一转身，直向那张深渊巨口冲去！
在两者就要相撞的一瞬间，老佣兵瞬间发动了能力，同时伸出了左手抓住了怪物巨大的钳形口器——它浑身上下污秽最少的地方，像是搭便车一样与它一同冲锋。
这样猛烈的转向本足以粉碎马拉克的身躯，但他操纵气流为自己的转向缓冲，就像是用软垫护住了他周身一般。这样的操作，对于一个长期战斗的佣兵而言只是基本。
随后，他顺手爬上了巨大蜈蚣的头顶，紧紧握住因宇明的拳打而迸出的甲壳棱角，一点一点地挪动到坑洞中心，高举弯刀，随后猛刺！
叮！清脆的响声和错开的刀刃都说明，伤成这样的甲壳依然无法被洞穿，这玩意的防护力同样离谱得可怕。恐怕还得再凝聚一次“血刃”，才能击破它唯一的“弱点”……
“呵，妈的，要是没那臭小子，我居然还真拿这大家伙一点办法没有……”
虐兽舞动着巨大的身躯，但没有试图将老佣兵甩下去。它似乎认定了这人无法造成威胁，而向着逃跑的人们冲去。它冲上了一条空旷的街道，街道的尽头是小弗里曼和他家族的佣兵。
他们慌乱地朝这边举起□□，却又不敢射击。他们看见，马拉克屹立于危险之上，高举鲜红色的刀刃。
巨兽的懈怠和托大，给了他一线机会，也给了想要活下去的佣兵们一个机会——如果发射□□误伤了马拉克，导致这一击无法击杀虐兽，那么谁也活不下来，毕竟谁也没有把握击穿这只怪物的外壳。
他们能做的，不过是尽力狂奔，拐入小巷四散逃开，希望小弗里曼能够成功逃跑的同时，祈祷那一刀能够如数十年以来同样锋利，同样威震四方。
马拉克在风中积蓄着力量，他计算着风的方向。
他闭着眼，感官却无比的明晰——他从风中听到了最脆弱的位置所在，他听到了自己应该斩击的地方！气流在震动，甲壳在随着气流震动！
而震动最强烈、共鸣最激烈的地方，就是外壳最薄弱的地方！
马拉克聚精会神，捏紧刀柄，一刀——
未能挥下。
一记结实的拳头正中他的面庞，把他瞬间打飞出去。红色的微光逸散，马拉克倒飞出去，坠落在地。
一支坠落而来的巨大钢铁驽矢，贯穿马拉克刚才所站立的地方，贯穿了打飞他的人，贯穿了巨大蜈蚣的头颅，随即在蜈蚣的脑中发出落地的闷响。
巨大的冲击力顺着甲壳的结构扩散开来，长得夸张的身躯随之一震，尾巴高高甩起后猛然坠地，就像长鞭甩动。这只巨大的造物就这样停下了它的脚步，沉寂在恩赐菲尔德核心区的大街上。
烟尘、汁液、鲜血，混杂在清冷的空气里，粘稠而令人难以呼吸。
马拉克从楼宇之间缓缓站起，身上的摔伤隐隐作痛。他抬头望去——宇明此刻立在巨大的尸体顶上，浑身着上身，沐浴着月光。
他的腰部衣料有着明显的断痕，皮肤却完好无损。他的背上依然有可怕的伤疤，污秽的火焰在其中燃烧。
那些弗里曼的走狗早就没了踪影，或许是见了宇明的“英姿”被吓了个半死，支起早就软得不行的双腿灰溜溜跑掉了罢。
老佣兵用刀支着身子，一步步地向年轻人走去。而年轻人也识相地跳下了蜈蚣的尸体，脸上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胸口有一个恐怖的血窟窿，正在飞速生长、愈合。
他胸口留下了大片的血迹和绿色痕迹，他自己却毫不在意。
“有点乱哈，大叔。”
马拉克不知道什么乱，他只是心里憋着一股郁闷，什么也说不出来。或许是觉得自己无能，或许是不忍看到宇明像以前一样拼命。
或许，他只是有点累。
“内啥，大叔，能不能再拜托你件事儿？”
宇明双手合掌，举了个躬，脸上挂着尴尬的笑：“能不能借我一件稍体面些的衣服穿？你看，我身上这件都烂成这样了，可不能去见妹子啊。”
马拉克愣了很久。
他脸上的沟壑比任何时候都要深，却并没有了那种沧桑。他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可却没有一点忧愁在里面。纯粹的惊讶，纯粹的出乎意料，纯粹的——
摸不着头脑。
怎么会有人，会在一场疯狂的政治阴谋、一场可怕的屠杀之后，却只想着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去见梦中情人？
可马拉克随即笑了，笑得很收敛。不出声，只有表情生动地抽动着，伴随窒息般的抽气。
“额……大叔，您别笑！这事儿真要紧！真的！”
他想起三十年前的夜晚，那个微醺的红发女子向自己伸出了手。他想起那次义无反顾的冲动，想起那个，为了一个美丽的、不可能兑现的浪漫诺言，而冲入政治漩涡最中心的年轻人。
那时候，他们这样称呼自己：
“傻逼！你就是个自大的傻逼！哈哈哈哈哈——”
马拉克终于愉快地笑出了声，随手脱下了身上的战术护甲，把一件还算过得去的白色汗衫脱了下来——沾了汗与血与怪物的汁液，但已经是此时此刻他能拿出手的最好的衣服。
宇明在笑声中，有些羞涩地穿上了汗衫——真奇怪，老人的衣服在他身上不仅尺寸合适，就连气质都为之改观了，原本有些土气的装束变得……额，非常的……额……
妈的，难看的要死，宇明想。
一旁的马拉克笑得更欢了，一边拍手拍膝盖，一边高声大笑着：“合适！合适！你穿这个合适啊！哈哈哈哈！”
是啊，合适的要死。只有那些什么都不在乎的家伙，才能把这样一身又脏又老土的衣服穿起来，只为了去见心上人前遮掩裸露的上身。
是啊，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