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阖家欢乐·2
“安娜!嗝……安娜!你个……□□生的东西,安娜!!出来!”模糊的声音从橱柜外传来,安娜能顺着怒意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酒气。
橱柜门留下一点点缝隙,安娜有一双无辜的蓝眼睛。
翻箱倒柜的声音被那双眼睛所凝视,然后顺着眼泪流进了口中,渗进咬紧的牙缝中。
牙齿在打颤,心脏在打颤。就像寒冷一样,恐惧让安娜瑟瑟发抖。
“安娜!嗝……安娜!他妈的,我要把你的头埋进地里——我要送你去见你妈妈!出来!安娜!”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他在翻开柜子,他在打开门,他在开启一切他能开的东西。劣质酒的瓶子、妈妈的脑袋,头骨,血浆!
那团血色的火焰,正在逐步靠近自己!“灵魂的火焰”!安娜看得到!
他会杀了自己!安娜知道,安娜知道!
咚咚,咚咚!是心跳,也是那翻箱倒柜的节奏声。就像暴躁的老鼠,找不到吃食,正在黑暗中一点点靠近,一点点靠近……那团火焰,正在靠近!
橱柜门留下一点点缝隙,安娜那双无辜的蓝眼睛看见了,一只脏兮兮的矿工靴,一条满是灰尘泥土的裤腿。靴子翘起了脚跟,裤腿缓缓地弯折——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燃烧着粘稠而猩红的火焰:
“啊——你在这呢!”
嘎吱——橱柜开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我错了我错了爸爸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抓住了某个人的衣领,而某个人也搭住了她的肩膀,把脸凑到她的跟前:
“魔女大人!”
一声呼唤,把安娜塔西亚拉回了现实。她睁开眼睛,露出了与百年前相同的蓝色瞳孔。但现在,她不再需要穿着破布衣服,身上的礼服是高贵的纯白色。
“魔女大人……您是,想起来什么了么?”面色干黄的白袍教士如此问道。安娜塔西娅用了好一会的时间去呼吸和思考,才终于想起来这位女性的名字:
“乔娜,我想起来了,但好像,不是你希望的那部分。”
安娜塔西娅大口大口喘着气,抹去自己额上的冷汗。她看见,乔娜的身上燃烧着金黄色的微笑火焰。
这是安娜的“异能”,她直视人的灵魂。她不知道魔女会被不会有异能,反正她有,和百年前一样。
自她再次“复苏”、科波菲雅枢机去世,已经过去了两天。可令人头疼的是,魔女大人所记得的事情,依然十分有限。
她记忆中的“伊万”,仍然停留在二十岁,是刚刚从公爵家中叛逃的逆子。她记得,“伊万”会带自己逃走,永远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而现在,她似乎想起来那个可怕的地方是哪里了。
709年5月15日,晚六点。
“不不不,魔女大人,我并没有……希望您想起来什么。以我的卑微,没有这样的权利。”乔娜俯下身来行躬礼,语言中一片惶恐。
房间内的一切仿佛都死去了,柔软的床垫、梳妆的镜柜、优雅的茶几,都在夕阳下散发尸体的余温。如此的温柔,如此的……寂静。
寂静让她感到空洞,就像胸腔被掏空,把碎肉填进了拥挤的大脑。
“乔娜……我们,可以不在这呆着么?”
“您对房间不满意么?我去和夫人的内侍说一声,要一个更好些的房间。”
“不,不……我们去走廊上?夫人的房间很好,只是,我……”年轻的魔女揉着额头,红色的刘海纷乱岔开。
“遵循您的意志。”
乔娜伸出了手,安娜塔西亚便也伸出手去扶着,一用力便起了身。两人就像仆从与公主,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并不空旷的房间。
走廊的入口,光的源头,有道高瘦的背影。艾维斯在那里已经站了许久,他或许很喜欢从高处俯瞰忙碌的人群。
他的灵魂,一片漆黑。那团火焰,清晰抽离,以某种特定的频率蓬勃跳动,令人作呕。安娜塔西亚将目光移向别处,不在直视总督的灵魂。
大厅里的人们,或许都入座了吧?听着走廊入口处传来的吵杂声音,安娜塔西亚不禁如此想。她知道,一楼的宴会没有属于她的位置,她早已经吃过了圣餐——肉排,果酒。
寡淡,填腹足矣。
安娜塔西亚只是往出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往走廊深处过去。乔娜扶着她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魔女大人,您还要去看枢机大人?”
“嗯。”她的回答轻微、简单、有力。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门,门的两旁是上到三楼的旋梯,而门后则是二楼的正厅。两人缓慢而轻柔的脚步,在没有灯的深廊中显得格外寂静。
当两人的脚步停在了门前,墙上镶嵌的水晶灯忽然亮起,将她们的影子打在漆黑的大门上。木板、铁钉、可怖的兽型金属雕花,这扇门与苍白大厅的装修风格似乎完全不一致。
魔女将她的手轻轻放在门上,又轻轻地用力——和她想的一样,这扇隔开生死的门,并没有想象中的难以推开。
一尊水晶的长棺,静静地躺在空空的房间中央,地上两旁燃着摇摇欲灭的烛火。周围漆黑,门外的两人背后,投进来温暖的光,也把两人的影子一同送到长棺的两旁。
老者肃穆庄严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其中。那是名为“伊万波利恩·科波菲雅”的人,是安娜本应无比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人。
魔女摇开了侍者的手,脚步轻柔地走到长棺之边。乔娜轻轻地合上了门,没有多说一个字。
魔女坐在水晶棺上,抚摸着透明的障壁,试图感受其中已死之人的温度——冰凉。
他的身躯中,没有火焰。
苍老的人闭着眼,两手叠放在胸前。他的红袍同样镶有金边,印有复杂而抽象的花纹,从领子写到下摆,就像某种奇妙的语言。
魔女深吸一口气,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没有任何话语,可以向这位熟悉的陌生人倾诉。她不知道自己生命中空缺的一百多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从她的角度而言,她上周刚刚逃离父亲的魔爪,和“伊万”一起逃往世界的正中——传说那里有远离权利与纷争的安详村落,就在一片奇迹般出现的绿洲中。
然后?然后……
然后,安娜死了,死在了科波菲雅家的追兵手里?好像。
好像有什么东西,贯穿了安娜的胸膛。她心脏中的鲜血,在自己的眼前洒落在马车道上,随着狂奔的车夫,同风沙一同被抛弃了。
后来……后来她醒了,一百多年就过去了。
他们真的逃到了那个叫做“恩赐菲尔德”的村庄,只不过并没有逃离权利与纷争,更没有逃过时间。
恩赐菲尔德不是理想乡。
“乔娜。”
“我在。”
魔女凝视着棺中的脸,她的脸的倒影与科波菲雅枢机的脸重合在一起,集结成了怪异的模样。
“你说,我‘复苏过’好几次。”
“这是第九次了,魔女大人。本来应该由科波菲雅枢机告诉您这些的……人的信仰与爱,终究胜不过时间。”乔娜似乎也抱有某种遗憾,她缓缓来到枢机大人的棺前,眼神充满了悲伤。
“科波菲雅枢机是一位很慈祥、也很严厉的人。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收养了我,把我当作他的继承人来培养……他即便死去,也希望能够为您尽一份力。”
“他……”
他很爱我,大概。只是,安娜塔西娅并不理解这份爱,就像她不理解魔女教,不理解自己所在的这座城市一样。她对伊万的印象,停留在二十岁,那个喊着“逃吧”,并牵住了她的手的年轻人。
科波菲雅的脸上,有伊万的轮廓。鼻梁一样高,眼眶一样深,下巴依然方正。如果没有那么老的话,或许就和伊万一模一样了。
“每一次我的‘复苏’,都会像这样失去之前的记忆么?”
“是的,魔女大人。但每次过去了几个月,您便能很自然地接手一切了。”
“是么?”
“科波菲雅枢机总是会一步步地告诉您所有事情,包括您作为魔女的责任,和能力。然后每过去十几年,您就会再次苏醒。只是这一次……他离开得比您要早。”
一滴眼泪在科波菲雅的面庞——在他的棺上溅开。
“一百三十年?”
“一百三十……一百三十三年。”
安娜塔西娅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想要堵住泪水,却只能让温热的细流从指缝间溢出。
“他是您的‘代行者’,他甘愿为您献出一切,魔女大人。”乔娜怀着沉痛的心情,轻轻将手搭在安娜塔西亚的肩膀上。
两人的伤悲并不相通,爱与爱之间亦有距离。乔娜并不奢求自己能够理解这位魔女所经历的一切,哪怕一星半点。她的手就在魔女的肩膀上,魔女的肩膀却与自己的别无二致,甚至更加柔软。
她总想着,一定要做些什么。
“魔女大人,我……我不知道我能够做些什么,也很难有勇气觉得,自己能够替代科波菲雅枢机那样优秀伟大的人……”
年轻的教士忐忑惶恐,强迫自己鼓起勇气说出这些话语。
“我会尽一切力量,一切!只要能够将您的意志泼洒在这片大地之上——”
“不,乔娜,不用说了。”
安娜塔西亚挪开了她的手掌,掌中盛着些许湿润。她的双眼红肿,漂亮的蓝色瞳孔周围,布满了血丝。她的声音尚且哽咽但又强撑着,就像自己没有事一样。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她低着头,深呼吸。
“乔娜?把我的发言稿给我吧,让我在这里,自己呆一会。我会……试着把它背下来的。在那之前,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遵循您的意志。”
乔娜缓缓地退出去,打开门,钻出门,关上门。
乔娜看见,艾维斯总督依然站在走廊的尽头,只不过这次背过身来,面朝里。他那双眼睛,那是一双鹰一样锐利,鹰一样傲慢的眼睛,但他的凶狠藏在眼底,藏在仰望他的人所看不见的地方。
乔娜伫立在门口,手缓缓地离开了门,站在原地不动。
艾维斯也不懂,只投来某种不耐烦的目光,就好像他很急。可如果他真的很急,理应三两步走上来,亲自与自己交谈。
啊是的,他走上来了。
“你是……抱歉,我还没有见过你。但我想知道,房间里的就是那位魔女么?”
“是的,您就是新任总督艾维斯·德拉克恩——”
“我有事找她。”
乔娜步子一横,拦在了艾维斯身前:
“魔女大人需要安静。”
是的,这就是我能为魔女大人所做的事情了,乔娜这样想。她的瞳孔漆黑,射出坚韧的目光,与艾维斯四目相对。
“我有事找她。”艾维斯横跨一步。
“请您等待。如果有事的话,可以先告诉我,我会帮您转告。”乔娜跟上,挡在他与大门中间。
这位新任总督,此刻站得笔直。他微微眯起眼睛,随后嗤笑一声:“女士,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待敌人一样。但我只是一位,有些事的客人。”
“魔女大人需要安静,我要保证她的安静。如果您忤逆她的意志,您就是我的敌人。”
艾维斯的嘴角逐渐上扬,这让她想不明白,自己的行为本应没有任何可笑之处。总督的笑容,就像是看着一块走山道时恰好落在路中的石头——他只是想把自己给挪开。
“女士,我甚至分不清楚您是虔诚,还是为自己的无礼而开脱。”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但您不能过去。如果您有事,可以先告诉我。”
他像是束手无策了,戏剧地耸耸肩,摇了摇头,似是认输一样。然而他的双腿死死钉在原地,似乎打定了要见到魔女的主意。
“我会等。”
————————————
七点。
总督终究并没有等到最后,“有急事”就像是个玩笑,被他抛之脑后了。他向所有来宾发表讲话,他试图让所有人承认他的地位,但乔娜记住了:
这个人是个傲慢的家伙,自认为高人一等。他以为自己有资格评价他人,可留下的言语不过是毫无营养的偏见与讽刺。
“一个……又一个当蠢货的料子……”
乔娜看着他高谈阔论的背影,总觉得心中作呕,却也不好说些什么。深廊的壁灯都已经亮起,不再那么灰暗了。但将近一个小时过去,魔女大人似乎仍不打算出来……
本应由她先发表讲话的。她应该先感谢灰白夫人的“慷慨和大方,给予了这样一座美妙的宫殿,给予了这样一个美妙的夜晚”……然后肯定往届的总督所作出的努力,说他们“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然后对新总督送上——
祝福。
呵呵,祝福。
乔娜突然觉得,科波菲雅枢机亲手写就的讲稿,有些不太合适。至少,如果枢机亲眼见过这个家伙的话,就绝不会送上什么祝福了……
就在乔娜的思绪在烂熟的讲稿上飞舞时,大门开启的响声将她惊醒。
“魔女大人!”她见安娜塔西亚的步伐有力,似乎是找到了什么为之前进的理由。“太好了,您——您的讲稿……”她未见讲稿在魔女大人手中。
“讲稿?我烧了。”安娜塔西亚摆摆手,她的指尖留有发黑的灼痕。
“烧……烧了?!那可是科波菲雅大人亲手写就的,他为您所作的准备和心血——”
“写得乱七八糟。”
啊?乔娜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过于激烈的冲突在她脑海中碰撞。然而安娜塔西亚并未驻足,她径直走向前厅,走向光芒照射进来的地方。
那里,总督似乎察觉到了身后有人,于是露出了一个怪异的微笑:
“好了,想必诸位也知道,鄙人的就职仪式,并不是这场晚宴的唯一主要内容……”他很自然地转过身去,稍稍鞠了一个躬,示意了一个“请”的姿势。
安娜塔西亚稍稍绕开了他,站在了台子的最前端。
安娜塔西亚知道,科波菲雅为自己写下的文字是为了什么。时过境迁,魔女教在恩赐菲尔德深深扎根,当中当然少不了他的奔波。今晚的演讲,向所有人示好的演讲,是他作为枢机的立场所写就的。里面的大多数词汇,都用来描述他人的美好,展望这座城市的美好未来。
他总是会默默包办好所有的事情,为安娜铺平所有的路。
从西国到恩赐菲尔德,从百年前到现在。
只是现在,她好像没有什么继续遵守他的规划的理由了。
反正他死了。
她注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审视着他们“灵魂的颜色”。她的眼神扫过每一位宾客,就像魔女扫视着芸芸众生。
有的火焰清明而渺小,有的却肮脏而热烈。有的晶莹剔透像艺术品,有的纹理分明像碎玻璃。
然而,有一团火焰,引起了安娜的注意。
她面前左手边最外侧的一位男士,穿着老土的灰黑色礼服。他的灵魂之火,没有颜色,一片透明,却蓬勃燃烧。安娜皱了皱眉头,似是有些诧异。
这一瞬间的惊讶,让她忽略了这位男士身边的一位白发女性。
她没有注意到,在自己的眼中,这位白发女性,没有灵魂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