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阖家欢乐·1
709年5月15日，下午七点，苍白大厅。
“很荣幸，能够作为……恩赐菲尔德这座奇迹之城的新任总督，在这象征着艺术、自由与人文的苍白大厅中发言。”
从门口一眼望去，四排长桌上摆满了餐盘。蜡烛、火焰，刀叉与餐巾，在人们面前各自安身，姿态和他们一般拘谨。大厅金碧辉煌，墙壁挂满粉色的画、金红的绸。
高悬的吊灯逸散出明亮的光，平等地照耀在每个人身上。四排长桌中有好大的空场，铺着金色的地毯，一架钢琴样的大家伙立在中央，无人亲赏。
“今天参与这场晚宴的人，都有着，言语不足以承载的阅历。”
大厅的尽头，两排楼梯的顶端站台，那里伫立着艾维斯总督，用沉稳而富有精神的声音，大声地宣讲。
左右两排长桌，各自坐着些微妙的人。
帮派的头子与财务部长坐在一起，彼此沉默不语；最高治安管理员与阴影里的西西弗斯并排而坐，交换着不屑与敌意；商人、投机分子、受贿者团聚而合，在审计员的目视中尴尬微笑。
“你们是这座城市历史的见证者、现在的缔造者……未来的，创造者。你们承载着整座城市的重量，亦如这座城市的历任总督。”
唯有一个冰冷的人，在右手边长桌的末端，身旁唯一的座位空无一人。
她有散乱而俏皮的白色短发，如粉钻般夺目的双眸。她有精致而清新的脸，却顶着肉眼可见的郁闷。她穿着格格不入的纯黑色蕾丝边礼服裙，白皙的皮肤在繁复的花纹下若隐若现。
相比于大多数花花绿绿的礼服而言，她穿得非常老，也因此看起来非常的……
不好惹。加上表情看起来就更不好惹了。
从宴会开始到艾维斯总督发表所谓“感言”，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倒桌上的酒，然后喝，然后倒，然后喝，如此往复。
十几杯？可能吧，反正酒瓶子已经空了，只能在她脸上留下微微的红润。
“我倍感自豪、光荣，和惶恐，因我能够成为这座城市的一部分，能够为这世界上最后的净土贡献一份力量。我艾维斯·德拉克恩，将会尽我的一切力量，去做我一切力所能及。”
比起可有可无的新总督和他的发言，大部分客人显然对这样的八卦料子更感兴趣：是谁做了什么，让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姐感到郁闷？
如果他不是没有脑子，那就一定是没有眼睛了。当然，也有可能是都没有，就像是财务部长那位好色的老父亲一样。
当然，也有比较关心政治的贵族官员，会想这么一件事情：是什么人，敢在这样重要的宴会上，毫无征兆地缺席？当然也不一定是缺席……
“在这里，我诚挚邀请诸位，能够助我一臂之力，为这座城市的未来，添砖加瓦。”
迟到也说得过去。但这般重要的会议，迟到一个小时——这或许远比缺席要吓人。更何况，如果这个时候进来，他就要直面这位新总督的目光——对于当官的人来说，这还不如随便找个理由缺席呢。
“诸位，我倡议——”
“嗯，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像是在回应众多会客的好奇心，这位迟到的客人终于推开了前厅大门，发出了洪亮而没有礼貌的声音。
无人不望向门口，只有那位郁闷的小姐，摇着空空如也的高脚杯，手指抿得狠了些，眉头皱得紧了些。
“哪位是新任总督？额，你的，这个，额……女儿？还是什么，我捡到了。”
这位迟到的来客衣装笔挺，一身灰黑色的干净礼服略显老气，但在他身上倒也合适——不正经的人配上落伍的衣服，正像个一流的喜剧演员。
他身旁有个衣服松垮垮的小姑娘，一进门便四处张望，看见艾维斯就小步往楼梯上跑：
“总督。”小姑娘的衣服随着步子抖啊抖，黑色短发飘啊飘，就飘到了新任总督的身边，然后呆愣愣地望着他的脸：
“总督，新家，迷路。”
略显滑稽，以至于楼下的有些人憋不住笑。宇明也是一边笑着，一边偷偷摸到了阿比的座位旁，看着那个空座位，心里发怵地坐下了。
而总督大人只是用平静的眼神，俯视着女孩，没说什么，把她推到了身后：
“等等。
“各位，我很高兴。我的……妹妹，并没有被不法者利用，而是被一位好心人送回了我的身边——这证明了这座城市的善良，不是么？”
“屁，只能证明我的善良。”宇明凑过去低声对阿比说，可对方脸上的郁闷是一点没有消散，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宇明心里慌张，眼神落到了手边的红酒杯，抬起来小小地抿了一口，露出苦涩的表情。
而这位并不是很耐心的女士，幽幽来了一句：
“好心，对吧？”
“……额，你得知道，这姑娘一看就知道是迷路了，但就是不吭声！我搁那绕啊！一家一家指啊！要不是我会说话，从她嘴里撬出来‘总督’俩字，我还得多晃悠好几小时呢。”
“好啊，这样我就不用跳舞了，也不用穿这身麻烦得要死的衣服了。”
“……我错了，女士！小姐！阿比大人！请不要让我五个小时的努力白费！我学的很辛苦的！‘茨伯克’小步！”
宇明合掌颔首，就差人垮一句“虔诚”了。
两人的对话很小声，但宇明那显眼的动作、随意的姿态和毫不优雅的作风，仍旧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这边倒还好，对面两桌的有些人，已经开始私下议论了。
“那是谁啊？像个流氓一样？中环区来的吗？”
“这种人是怎么得到邀请的？谁邀请的他？”
“他和阿比小姐关系很不错吗？真是荒谬，他难道以为那种不得体的样子，能讨得阿比小姐的芳心吗？”
当然，两位当事人并不在乎非议。
两位当事人正在相互拌嘴，互损得不亦乐乎。
“你怎么选了件这么土的礼服？黑乎乎的，也没个花纹什么的，除了布料好点和垃圾货有什么区别？”
“嚯嚯嚯阿比小姐，非要说的话，我觉得这帮家伙的品味才叫土呢。在我老家，把大红大绿穿在身上，那是没脑子又没眼睛的人才会干的傻事儿。黑色，内敛、低调，有涵养，懂？”
两人有基本的礼仪常识，知道别人说话时不应当窃窃私语，所以各自把声音压得像是蚊子嗡鸣。然而对面的两张桌子亦有私下议论声，两边嗡鸣此起彼伏，彼此交织，好像老师上课、同学乐呵。
这让宇明想起了无数个不值得怀念的午后，总有些人会在自己的背后，聊些新发行的古怪游戏，然后被老师发现点名……
“这位先生，我很想请您说句话，您现在是我的恩人了。”艾维斯如是说。
而宇明应激似地一抖，站起身来僵硬地走出去，迈步到了楼梯上。
比他高半个头的艾维斯俯视着他：
“我听说过你，宇明先生。”
“您认识我？”宇明抖了抖领子，耸耸肩膀，目光不移——他一直盯着艾维斯的鼻孔，而不是眼睛。
“当然。东中环区个体综合事务所的经理兼处理员。西西弗斯先生强烈要求您参加晚宴，而灰白夫人和她的那位近侍，都对你赞赏有加。听说，你是穷人里最有良心的那位，也是有良心的人中最穷的那位。”
“如果这是玩笑话的话，可真是有点伤人。”宇明尴尬地笑了笑，不自然地捏着衣角。他发现艾维斯的鼻毛很短很硬，看起来像是钢针一样。
而这位总督只是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你看，我无意开这种玩笑——是生活，是命运，对我们所有人都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个玩笑，就叫做好人没好报。”
“是啊，而且这位开玩笑的人极端缺乏幽默感，以至于写不出什么好笑的戏码，全是悲剧。对吧？”
“是的是的，宇明先生。这就是我的责任了。”他抓起宇明的手臂，将那只握紧的拳头高举，公示于众：
“恩赐菲尔德怎能容忍，这样的一位好人，仍然生活在贫穷当中？我就要改变如此的现状，让所有人都得到他们应得的那一份。”
他语气平和却有力，仿佛只是在宣告事实。
这个简单的事实，赢得了大多数听众的掌声，无论掌声是否诚挚。
这本应是一场有力的演讲，生动且富有感情。可宇明的直觉——他精湛的看人技巧让他从心底里，对这位似乎积极从政的新总督抱有极大的恶意。
为什么呢？宇明不知道，宇明现在只知道他鼻毛很硬，有一个傻乎乎的妹妹，剩下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哦，还有，他总是微微仰着头，看起来很傲慢的样子。
宇明在一片掌声中默默下了台子，在安静中回到了座位，缓缓地坐了下去。
他沉思了半晌，问阿比：“这个总督，是不是有颈椎病？”
“……颈椎病？”
“就是，脖子有毛病。要不然怎么一直仰着头？”
“我哪知道？或许是吧。”
“呵，如果他上厕所的时候也这样仰着头，那我倒是佩服他——不，可怜他。”
“说什么呢？”阿比戳了戳他的肋骨，以表示对于这种“饭桌不宜”的话题的不满。
已经有几位衣着“华丽”的贵族，回过头来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了。宇明则是用一个开朗的露齿笑容，将等量的尴尬回敬所有人。
“好了，想必诸位也知道，鄙人的就职仪式，并不是这场晚宴的唯一主要内容……”他很自然地转过身去，稍稍鞠了一个躬，示意了一个“请”的姿势。
而后，一串缓慢、优雅的脚步声传来。
众人都默契地屏住了呼吸，众人都知道将要发言的是谁。
在宇明的眼中，那不过是一个红发的、系着高马尾的姑娘，穿着一身洁白无暇的礼服裙，慢悠悠地从二楼的深廊来到了台前。
在宾客们的眼中，她的眼神包含着无限的悲伤与怜悯，她就好像广大世界的一部分，举手投足仿佛雨滴从叶片滑落，一切都如此自然、浑然天成。
但，宇明感受到了一种——打量。她环顾着所有的客人，但在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明显顿了一下。宇明清晰看见，她对自己皱眉。她对宇明身上的某种特质皱眉了。
但下一刻，这位神秘而高贵的少女便也回过神来，强撑着她那柔弱的嗓音，开始了言语：
“我是……安娜塔西亚·布罗克哈特·哈罗德，‘复苏的魔女’。”
魔女，白魔女的意志，力量的代名词。
人尽皆知，世事无常，唯有魔女不可忤逆。+
“复苏魔女”安娜塔西亚·布罗克哈特·哈罗德，一百五十岁的历史，最年轻的魔女，现世唯一“活着”的魔女。传说她有让死者复生、重返年轻的美妙权能。虽比起其他魔女而言弱了不少，却正是恩赐菲尔德无数富商权贵所渴求的。
现如今，在科波菲雅枢机死后，她是与教宗平起平坐的至高存在。
而今天，她在此悼念。
“今天，是，伊万——伊万波利恩·科波菲雅枢机的葬礼。他年轻时，是一位——”魔女吸了口气，流下泪水。
“一位，叛逆的人。他拒绝了他父亲的控制，同时拒绝了西国的一切荣华富贵，毅然决然踏上了前往世界中央的道路。我便是在这条路上遇到他的。”
“科波菲雅？”宇明对这个姓氏少有印象，是从一位商人朋友嘴里听来的：“西国的大公爵？这位枢机，不会是科波菲雅大公爵的儿子吧？”
“是啊，怎么了？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呢。”阿比盯着魔女的脸，目不转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唔，所以，那位大公爵，得有两百多岁了吧？”
“两百三十岁，科波菲雅枢机一百五十岁。对于有办法延年益寿的人来说，这岁数不算太夸张。”她说得倒是轻巧，宇明可根本想象不了。延年益寿？难道复苏魔女还能量产的？
不过，公爵的儿子叛逆出走，去了恩赐菲尔德当魔女教枢机……这事儿倒也挺有料的嚯。
宇明杵着脑袋，斜着眼睛，对台上的魔女似乎没什么尊重，就这样默默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