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过去
708年3月17日,夜。
地狱的夜空还真有点好看,他想。
宇明第一次睁开眼,所看见的是万千璀璨镶嵌于漆黑画布中间。破碎的夜空宛如马赛克风格的圣堂玻璃,又像是巨大的晶矿那凹凸不平的表面。
又像是,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宇明没有四肢地躺在沙坑里,除了仰望星空什么也做不到。
是跳楼的时候摔断了手脚,磕碰了头颅,以至于下地狱都不能有个全尸?
“呵……呵呵……”鲜红的沙坑里,不成人样的“尸体”发出了干涸而凄惨的笑。他感到可笑,同时也感到期待。
因为他刚刚反应过来,无论这里是不是地狱,都无所谓了。因为他感到自己的胸腔中,有一颗热烈的心脏正在跳动,他仍旧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的身体正在逐渐复苏,他的背脊正逐渐有力。首先是温热夺过了他的感官,而后是沙丘夜的冰凉吹拂他面。血的腥臭和风沙的颗粒感没入他鼻腔——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疼痛,疼痛仍在存在于全身,但远比粉身碎骨要“温和”。
宇明挥动自己的残肢,像一条怪异的虫子,在沙地上蠕动,逐渐往坑外去。这副残破的身躯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有力,背部的骨头与肌肉仿佛另一种意义上的行走工具,带着他流畅地在地上“爬行”。
当然,这也更显得他的姿态像一只可怖的虫子。
呵,一个没有四肢的人仰面朝天,还在地上靠背部的蠕动高速爬行——宇明自己脑补了这种场面,自觉有些恶心,便也不在爬了。
他停在沙坑中,停在一个稍有仰角的位置,恰好能够把坑中心的景象压到眼底——
那是一道巨大的虚影,纯白色的、布满缝隙的女性的虚影。巨大的虚影一点点变得模糊、消散,化作点点荧光,汇聚到某处。在碎裂的夜空中,裂缝仿佛逆流的水滴,沿着自身的路径缓缓退去,消失不见。
而那些白色光点,则汇聚到了宇明视野所不能及的某处——眼底的边缘,有一只白嫩的手,托起纯白色的立方。那就是光的凝结、光的终点。
“‘赐福会凝结成发光的晶体’……哈哈,真他妈是这么回事啊。”
现在想来,这多半就是复苏魔女回收“破碎魔女”赐福的场景了。
宇明躺在沙发上,整理思绪,手脚齐全。
709年5月15日,早六点,“天地间”综合事务所。
昨夜,宇明近乎一夜未眠。
“冥语”、“魔女”……有关的信息太多、太复杂,作为掌握了为数不多真相的人之一,宇明需要将诸多的线索串联起来。
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很多细节宇明也记不清。他只是挑了个楼,就莫名其妙地占有了这副身躯,莫名其妙地拥有了强大的力量,莫名其妙地卷进了和魔女有关的事情中。
一年前的夜晚,他亲眼目睹了某位魔女回收了“遗骸”,也就是说,遗骸结晶此刻正保存在教会中的可能性,非常大。毕竟,现存的魔女也就那么一位。
复苏魔女,安娜塔西亚·布罗克哈特·哈罗德,最年轻的魔女,接受赐福不过百年有余。她也是恩赐菲尔德和平的象征之一,是魔女教至高无上的统领,“引领世人的白魔女的化身”。
“哈,那老头要怎么从这种家伙手里把遗骸弄过来?”他低声自言自语着,实际上是没来头地遐想和担心。事实上,这本不关他的事。只需要把“遗骸在教会手里”的情报交给马拉克,他就可以拿到八千恩。
马拉克说了,有情报就可以交。
八千恩!他开事务所一年了,接过的最大的单子不过三百恩!要不是每周都有零零碎碎的人让他做些通水管、找东西之类的杂货,他肯定是养活不了自己的。
八千!够养活他一整年还附带茶和方糖钱!甚至还能再买一张舒服的大床!
可如此的诱惑就摆在眼前,宇明却根本下不了决定。
他在思考,面前会不会是一个更大的坑,而自己正在向坑的中心疾驰而去。
以前他总是很无所谓的,因为这副身躯很强大,刀枪剑戟杀不死,除了饥饿和贫穷什么也不怕。他还嚷嚷着“体验所有想体验的”,可现在却犹豫了。
这副身躯的主人,本是马拉克的手下大将,是“歃血”佣兵团的活传奇。天知道马拉克做这些,是不是只想把那位可怕的好佣兵“找回来”?
找回来之后?或许是做些可怕的事情,比如对抗魔女……
魔女,魔女……可敬又可怕的不死怪物。一位手握强大力量的百岁老人,却像是阿比小姐那样年轻,细细想来还真是超现实。
她能够杀死冥语,定然也能杀死自己。
如果他们只是试图唤醒“冥语”,然后对抗魔女或者说干些别的什么危险事儿……如果,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再强大也不能从中抽身?
就连不死的“冥语”都死了。
宇明一个激灵,险些闭上的双眼突然睁大,额上一滴冷汗缓缓流到太阳穴,浸入了头发。
夫人诡异的态度,马拉克这个佣兵头子又在这种时候找上门……
太对了,灰白夫人是魔女教会的信徒,自然不希望有人觊觎遗骸……而佣兵团,或者他们背后的人,自然就是要觊觎遗骸的人。
而遗骸能做什么……呵呵,白魔女才知道。
冲突、混乱、漩涡。
这可太对了,这股被夹在两股势力中的无力感。
宇明感觉到了,恩赐菲尔德这座看似温和的城镇,在今天,对他露出了獠牙。他感觉到了,自己在这里如梦似幻地漂浮了一年有余,终于在今天落下了地面。
他坐起身来,神色颓废。
毯子昨晚被他踢在一边,此刻已经落在,软塌塌一团。
六点钟,五月份的六点,刚露头,但事务所依然被笼罩在阴影里,而或许有些街道已经是满道金黄。
宇明以手抚面。自言自语道:
“妈的,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
但他仍然感觉,手腕处,阿比捏过的地方,有着隐约的触痕,就像果汁干涸、皮肤缩紧。
“算了,管他的呢。”
————————————
“你来了,坐。”西西弗斯一如既往的冷面。
马拉克没有坐。
两人谈话的地点依旧在那个漆黑的房间。天顶的光坠落在西西弗斯微颔的头颅,显得阴沉。可听语气,他的心情似乎不差。
“你来诘问我。”
马拉克坐下了,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愉快,没有往日那种轻松的样子。他依然穿着那身便装,显得年轻,但已经不是很有活力了。
在漆黑的环境中,仿佛两人都有一万条心事不可言说。光芒正照耀在桌面正中央,那儿有一枚镶嵌着五彩宝石的戒指,正在闪闪发光。
“你点了名让那小子去参加宴会。”
“是。”西西弗斯供认不讳,甚至嘴唇都没怎么动。老人看他那安然自若的样子,暗中捏紧了拳头,却又缓缓松开。肚子里憋着的那股劲,只能变成略带怒意的言语:
“你说过不会碰他。”
“我没有碰他。我只是通过那位好侍女,说服了那位神秘的夫人而已。我倒还好奇,你是如何知道是我——”
“别和我耍滑头,西西弗斯。”马拉克眯起了眼,脸上的纹路皱在了一块,扭曲成一个危险的纹样,一种富有杀意的面相。“你,想让他,去干嘛?当你的护卫吗?这他妈是宴会,不是在魔女遗骸的航道上运货!”
“那么,你反而不该有意见。”西西弗斯的话语一向冰冷,且致命。
他直白地道出了马拉克的担忧——是的,宴会并不安全,甚至可以说危险,尤其是对于西西弗斯这样的独立势力来说。
“新任总督艾维斯·德拉克恩,一个疯子,一介狂徒。你我都知道,面对这样的人,总是应当做足准备。尤其是他准备面见你的时候。”
“呵,多亏了你,和疯子打交道的经验我一点也不缺。但是西西弗斯,你告诉我,你凭什么觉得宇明会帮你?”
西西弗斯皱了眉头,他的手指相互交叉,上下抖动。
“你叫他,宇明,这意味着,你也认为,‘冥语’并不会出现在宴会上。在那里的是‘宇明’,一个给钱办事的老好人,和你一样。”
“他妈的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他妈膈应……”老人甩甩手,摇摇头,仿佛这样做能驱散某些冲动。可他的脸上的肌肉始终紧绷,阴云围绕在心中久久不散。
“你担心他。”
“□□妈的,等你有个儿子了你也和我一样。”
“以他的实力,没这个必要。”
马拉克额上青筋暴起,猛然起身高声呵斥道:
“谁他妈看不清那个疯子想干什么?!在核心区开一场晚宴,邀请恩赐菲尔德最独立、最庞大的三家势力的首脑去赴宴!你等着吧西西弗斯,宴会一开始,数不尽的守卫会像他妈的蚂蚁一样把苍白大厅团团围住!你他妈干什么要赴这个宴?!”
“马拉克,你看不清。”他依旧冷淡,像一块冰。“总督府现在拿不出足以剿灭我们所有人的兵力。新任总督演得这一场大戏,是要我们入了戏里。”
“把一群叛乱分子邀到府里,给他们拴上狗链?哈,凭什么?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同时面对弗里曼和魔女,加上你?!还想把你们全都训得服服帖帖的?!他有几队骑士、几伙佣兵?哪怕那个喝酒喝蠢了的威廉,都想不出这馊主意来!”
老人一边激烈地言语,一边大肆挥舞着他的手臂,挂起阵阵不痛不痒的气流。
“那疯子肯定从一开始,就不想谈什么和!无论如何,这场晚宴,险得很!你是疯子,想胡闹可以,但别他妈带着宇明!怕出事儿还要年轻人兜底,是不是个男人?”
西西弗斯沉默不语,马拉克喘着粗气。
半晌后,响起了男人低沉的声音:
“我必须试试他,马拉克。如果他让我失望……那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让你和他,还有你最亲近的几个朋友,全都离开恩赐菲尔德,去一个安稳的地方生活,而且永远不会有人找上你们。”
又是沉默,这次就连老人,都吐不出半分严苛的话语。
老人知道,这是这个小疯子仁至义尽了。他敢肯定,这场晚宴之后,恩赐菲尔德将会迎来一场剧变,而他无比希望他和宇明能够全部缺席。
“歃血”并不再需要证明什么,马拉克不需要再证明什么。如果可以,这些东西本都应该随风沙消散。
“那你告诉我,西西弗斯……告诉我。如果你对他很满意,你要做什么?”
男人没有着急回答,而是用沉闷的呼吸声,表明了答案的厚重。
长呼,长吸。西西弗斯逐渐仰起头,顶光在他脸上轻抚,予他温暖。这一刻,他不像个沉思者,反倒像个信者,正接受来自上天的关怀。
那狭长而坚定的眼神中,逐渐流露出悲哀。
马拉克静静等待着回答,两人的声音都在光芒与黑暗的交织中逐渐沉寂。从天花板落下的灰尘,正静静在光束中舞蹈,就像飘落的羽毛。
可最终,男人没有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他再也想不起来,永远变不回‘冥语’,你又要怎么办?”
“嘿,”马拉克反倒笑了,仿佛嘲笑西西弗斯不懂抽烟喝酒一样,“管他那么多,他不记着,我记着呢。‘宇明’这名字,不也挺好的?”
男人再一次低下了头,从桌上拾起了五彩斑斓的宝石戒指,静静地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是啊,管他那么多,我记着呢。我们都记着,他是‘冥语’,恩赐菲尔德最无情、最善良的人。如果他让我满意,说明他同以前一般强大而可靠。”
西西弗斯顿了顿,语气再一次变得冰冷:
“那时候,你和他,都必定是我最珍贵的棋子,亦如过去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