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遗骸
冥语,不死的传奇,死在一年前。
确切地说,是在708年3月17日夜,彻底销声匿迹。
恩赐菲尔德中,没有人能够挑战这只怪物的权威,在那一夜之前,他们从未思考过冥语会败的可能性。
同样的,也没有人敢质疑一位魔女的力量。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无论是否信仰魔女教会,都应当知道魔女的可怖。这些转瞬之间就能摧毁偌大城市的恐怖存在,承蒙白魔女的赐福,不老不死,永恒存在。
永不消逝。
那么自然而然,会有好奇的人去想,“如果用冥语去对付魔女的遗骸,会怎么样呢?”
首先冒出这个想法的,是总督府官员们那本不灵光的脑袋。
迫使他们产生这个危险想法的理由很简单:
“破碎魔女”的遗骸,正在从南边逐步接近恩赐菲尔德。
众所周知,魔女曾经是人。
众所周知,魔女不老不死。
那么当一位魔女活得足够久,却仍然要以人类的伦理尺度来丈量整个世界的悲惨时,当一位魔女败给了绝望、被心中的无力感所吞噬时,白魔女的赐福就会变为一种可怕的诅咒。
在漫长的时间中,她们会目视自己所熟悉的一切逐渐消亡。先是爱人然后是血亲,接着可能是自己所生长的文化,再来就是一切她所熟悉的东西。
当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锚定她“自我”的存在时,她也就失去了自我。
可她们不会死。
不老不死迫使她们持续没有意义的行走,而强大的力量,会让她们自然而然地摧毁一切阻挡在漫步长路上的东西。失去信念和自我的魔女,最终都要沦为这样的行尸走肉。
教会称之为,“遗骸”。
而恩赐菲尔德,恰巧就在一位魔女遗骸的“航线”上。
或许是当初建立城镇时没有考虑更好的选址,或许是其他更重要的理由迫使前人忽略了“航线”,总之,如今的恩赐菲尔德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于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想法是,“恩赐菲尔德里,最强的人是谁?”
是冥语,是歃血的传奇,恩赐菲尔德的永恒梦魇,不知真容的人形虐兽。
“啊,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如果让他去对付魔女的遗骸,如何?”
没人知道这场商讨是如何完成的。
或许是冥语自负,或许是总督府承诺的钱非常多,总之要说的话,可以有一万个理由。但最可信的一个理由是——他们根本没告诉冥语,有魔女遗骸这回事。
他们或许只是发了一个难度很高、报酬很高的南国商单,装作路上什么都没有。毕竟,除了教会,没人知道魔女遗骸的确切航线,更没人知道南方的危险区域居然藏了一具遗骸。
然后,他们绕过“歃血”的老滑头们,单独找到了冥语和他的小队,谎称有一笔大单子,危险但报酬也高。
或许仅此而已。
总之,这中间的过程,留给了后人很充足的想象空间。
但后来的结果,在道上几乎人尽皆知。
708年3月17日夜,恩赐菲尔德南方的夜空,犹如钻石的雨一般璀璨——那是光线在破碎的空间中折射的结果。整片天空充斥着白与紫的光芒,细密的裂纹填满了所有可见的视野,地平线仿佛消失不见,南边的沙地与天空在裂纹中融为一体。
直到天明,沙地与蓝天的界限才重新清晰起来。
前去搜查的总督府卫士和佣兵们,只在距离恩赐菲尔德八十公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座数十米的深坑,仿佛巨大的陨石坠落在此。
坑洞表面覆盖了一层奇怪的粉末,咖啡色,有一些腥臭味。据推测,是冥语的肢体被不断切割、再生,而断肢在“破碎魔女”的权能中逐渐碎成了渣,变成了覆盖在地表的一层装饰。
数十米深、百米方圆的大坑啊。
队伍搜索了周围数百里,整整一个月,既没有冥语,也没有魔女。
大家大抵能够接受“冥语死在了魔女遗骸的手中且尸骨无存”,却死也想不明白“魔女的遗骸去哪了”这个问题。
凭空消失?不可能,永不消逝的躯体怎么会凭空消失?即便消失,白魔女的赐福也会凝结成物质形态的结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等待另一位魔女的回收——
那么只有一个答案:“破碎魔女”的遗骸仍然存在,但下落不明。
那么,她去了哪里?
“没人知道,或许魔女教会已经暗中回收了她的遗骸和赐福,这种可能性最大。”酒保说。
宇明手里的杯子已经去了一半,剩下的半杯茶还有两块没融化完的方糖。他捂着嘴,眉头皱着,装作一副沉思的样子,心里似乎有了什么答案。
杯起,杯落,杯中只剩下两枚圆乎乎黏糊糊的糖。
“壶里还有。”
“满上。”宇明推了推杯子。
酒保默默续杯,又添了一颗方糖进杯子里。
“您和他口味不一,他不加糖。”
“是么?我比较喜欢甜的。”
伸手,眼角却掠过一抹白色倩影。
“谢谢,我也喜欢甜的,越甜越好。”
有人在他抓起杯子之前,就把茶给夺了过去。
是阿比,阿比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把茶一饮而尽,还要抱怨:“啧,热的。”
“额……”宇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更是想不通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倒也只能嘴上损一句:
“阿比小姐,您得知道有些人,是比较在意嘴唇的二次接触这种事的。”
“哦?那你在意去吧,带着你的小心思偷着乐吧。我来找你有正经事。”
她脱下了厚厚的防风披肩,抱在手里,一边还要招呼着酒保:
“来杯凉快的吧,不要猛的——欸,你可真是叫我好找。你知道从你那小屋子跑到这来有多费劲么?”
“额,您,有事找我?”
“对,通知,即要紧又没用的通知。还得要我跑好几趟……”
酒保扭过头来:“艾莲娜加冰,这杯免费。”一杯五彩斑斓的酒带着小木吸管递了上来。
“谢谢你,文森先生,但我还是会付钱的。”
“喔,你们认识?”
“阿比小姐是常客。而且灰白夫人我们老板的关系还不错,苍白大厅的酒宴有时候也要我们来准备,比如明天的就任仪式和葬礼。”
“葬礼?”宇明皱了皱眉,扭头看向阿比,眼神仿佛再说:这你可没说过。
阿比懒得看他,嘬了一口吸管,撑着脸嘟囔着:
“这就是我说的要紧事了——魔女教的枢机,‘复苏魔女’的代——行——者,死了,要风光大葬呢,就在明天的宴会上,追加一场葬礼。那帮人也真是,就任仪式和葬礼撞一块,还怎么跳舞……”
阿比的声音逐渐远去,宇明脑海中的思路逐渐清晰。
魔女。事情本身并不重要,但“魔女”这个词汇,当即刺激了宇明的神经,让他汗毛竖立。他的眼神左右摇晃,眺到了阿比喝完的那杯茶,自己摸过来倒满,然后一饮而尽。
“唔,你也不在乎了?还是说你有喝别人口水的癖好?”
“你就当是有吧——所以,魔女会出席明天的宴会?”
“……大概率会,当然,这要看他心情。”
“好,那我能当面问她问题么?”
阿比转过头,像看着神经病一样看着她:
“我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自信。你是觉得自己精贵到能直面一位魔女了,还是有能让人百分百说实话的本事?如果你有这种异能——那也不行。魔女不接受任何异能。”
“嗯……倒也是。”
他瘫了下去,似乎兴致很受打击。显然,除了直接对话诘问,他并没有第二套好的方案。然而,他想要问这位魔女什么问题呢?他所要探寻的事情是什么呢?
“所以,夫人和魔女教的关系有多好?”
“信徒兼资助。另外,夫人并不会把你引荐给‘复苏魔女’,打消这个念头,谢谢。”
“啧,她不是挺喜欢我的吗?”
“你就这样看待一位女士的青睐?让她把你引荐给另一位女士?”
“额,别这样说,我很有罪恶感……而且,这位女士青睐了我这么久,既不露面也不找我聊天,出现的次数还没有您勤快,我甚至不知道她哪里看我正点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阿比把酒一饮而尽,咔嚓两下把冰块嚼碎,声音让人压根发酸。
“什么?”
“夫人邀你到府上一叙。”
“今天?!”
“现在。‘找到就带来’。”
没等宇明反应过来,阿比已经按了一张十恩的纸钱在桌上,一手抓着宇明的手腕,略有些强硬地说:
“走了。”
“啊,啊啥?”
“主要是怕你赖着。”
宇明一把甩开手,却又觉得这动作有些太不礼貌了,只能摸着手腕讪讪道:
“她还挺急?”
“是我很急,也很累了,所以尊敬的宇明先生,能不能麻烦您挪动一下您尊贵的臀部,顺便迈开腿,能让我今天早点下班?”
“早这么说不好?”宇明一把跳下吧台高凳,回头想要问茶水钱,却看见酒保摇摇头,还比了一个“去吧”的姿势,安静地把十恩收进了柜台。
他有些尴尬,但也只能转身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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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内环区的大街,宽敞,行人不多不少,正显得热闹却也不拥挤。没人在乎人潮中飞过的闲聊声,正是这样的环境让人可以放声畅聊。
一如阿比。
“我姑且问一问,宇明先生。”
“问呗。”
“您真的觉得,那位病怏怏的魔女,会知道‘破碎魔女’遗骸的下落?”
宇明一怔,眉头紧皱数秒,随即又露出一副释然的笑:
“你偷听我?变不变态?”
“或许你可以现在放弃这一单委托,宇明先生。马拉克开的价码虽然高,但夫人能够给出数倍的价钱。”
“呵……我就知道。”他似乎在心里有了什么确切的结论,笑得像个被骗光了的小丑。然而阿比的话语反而比他更急,甚至稍显的有些激动了:
“请不要误会,宇明先生。这件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夫人只是——”
“只是不希望教会的利益受到侵害?希望破碎魔女的遗骸好好呆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好,这很对,她很虔诚。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开的是综合事务所,事务所的名字叫做‘天地间’欸!‘天地包办天地间’!拿钱办事,天经地义不是?”
他张开双臂,活像一个浮夸的三流演员。他脸上那种讽刺的喜悦下,掩藏着某种被抛弃的悲伤。
他就不该把这个灰白夫人当成是个什么好人,更不应该……
信任。
然而阿比只是揉了揉额头,难得地发出了重音:
“听、我、说!”
“好好好,我希望阿比小姐这张好嘴能够吐出金玉良言来,让我好好清醒清醒,认为夫人所作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宇明忽然注意到,周围的行人已经恰好绕开了一个圈,像是看表演一样围观他们。于是宇明压低了声音,俯下身子,对咬紧牙关的阿比说:
“我知道你们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你们都等着呢,要么想除掉他,要么像拉拢他,那个叫做‘冥语’的家伙,这具身体的曾经的主人!这就是我最大的价值是不是?!哈,我说怎么会有这种好事找上门来,一位好姑娘突然找上门来,愿意和我共舞一曲?”
他在言语表达时,总会伴随着夸张的肢体动作——指天,指地,又或者挥舞臂膀,然后指指自己。
然而阿比好像冷静得很,好像又很无奈。似乎这事本不应是对方占理,可她说不清楚。或许对于锋利的言语,阿比的造诣不输任何人。但如何为自己辩解,她从未有涉猎——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这种需求。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幼稚的男人发着幼稚的脾气,听他嘴里大谈着“信任”、“利益”之类的无趣词汇。
“但是你听好——欸,算了。”
忽然间,宇明的怒火全部消失不见了。他那讽刺的表情不见了,夸张的肢体僵掉了、自然垂落了。他仿佛刚刚喝完早茶,正迎来一整天的悠闲和工作。
中间转变之快,就连他怒火的对象,都不得不愣住两秒。
仿佛什么都随着那声“算了”,随着声音消逝掉了。
“对不起阿比小姐,我没能控制自己,这是,我作为一个事务所处理员的——额,失职。”他带着歉意微笑,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失职”。
即便见多识广如阿比,也没见过这样收放自如的情绪控制,发出了略带关切的疑问:
“你……没事吧?”
“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嘿嘿,既然我们在这事上的意见并不相同,那夫人的宅邸,我且就先不去了。失陪了阿比小姐,我还要去调查遗骸的下落,就先行告退了!”
于是宇明很干脆地转过身。甩着手走开——
啪,阿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
“……”
两人都默不作声,直到他缓缓地回过头来,眼角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怒意与不解:“阿比小姐,我说了——不去。”
“茨伯克小步,你练了么?”
宇明眼角的怒意,在这声质问中融化,变成了一种措手不及。他从未想到对方会忽然提起这事,他更没想到的是——她好像是认真的。
至少,他在这声质问中,感受到了因真诚而起的恼怒。
“啊,这……”
“去练!被女士带着跳可是很丢人的。”语罢,她甩开手,自顾自地转身走了,没有回头看一眼,亦如昨天前天。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家伙……真是,傲慢。
宇明心中如此嘟囔。他凝视着自己的手腕,抚摸着上面的抓痕,胸腔中交织着愤懑、悸动与不解。
“这我他妈怎么搞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