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重新凝固
“您的名字是,安娜塔西亚·布罗克哈特·哈罗德。”
栗发的少女呆呆坐在床上,早已换上了精贵的睡衣,好像富贵人家的小女儿,带着懵懂与无知。
卧室不大,在教堂的地下,没有窗。小小的水晶灯挂在墙上,散发着温暖的光。
她试着重复这个冗长而美丽的名字:
“安娜拉熙……”
“安娜塔西亚·布罗克哈特·哈罗德。”
面前的女人也并不年长,但看起来已经很坚强了。她看起来二十五六,面色灰黄,很不健康。黑发梳着与自己一样的高马尾,身上是金边的白袍,宽松垮塌。
“安娜塔西亚,布洛克哈特,哈罗德?”
“对了,安娜塔西亚·布罗克哈特·哈罗德。名字是很重要的,魔女大人。记住了自己的名字,我们在人世间即有了根,有了来处和归处。”
小小的魔女沉默了半晌,只是歪着脑袋:
“哦……”
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里,有着数不尽的困惑。语言为她带来的困惑不过是小小的一部分,她想要问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会比较好。
她只能说:
“那我,要把这么长的名字,写在纸上?”
她身旁的床头桌上,有几封已经写好的信件,只待她落下自己的签名。
“嗯,是的。这些是送往大圣院的书信,向各位枢机和教宗大人说明一下近况,以及——”
女人的眼神稍有闪躲,最后落到了那些信件上:“告知您的平安。”
“哦……可是,我不会写。”
“我来教您。”
女人从松垮的长袍里摸出一张白纸,蹲在床头桌前,抓起墨水瓶中的直笔,写下了这十三个字。安娜塔西亚伸过头来看,只看到了一串奇奇怪怪的符号,让她倍感头疼。
女人信笔疾书,十三个方方正正的字画在纸上,呈现在她的眼前。
“您请。”女人将笔蘸了墨,挽起袍袖递给安娜。
安娜看着那只笔尖冒黑的东西,抬起手,又有些不太敢,像是看着什么小小的怪物。
女人就这样举着笔,安娜就这样抬着手,两人僵持了快有十秒,才终于有了动静。
卧室里外,一片寂静。
安娜的手,缓缓垂到那张纸上。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上面那行“自己的名字”,试图把它的样子死死地刻在脑海当中,然后一笔一划地复现出来。
可当笔尖触碰到纸张,仿佛手指触碰在心脏——一股熟悉的触感自然而然地流露,仿佛泉水涌出泉眼。
触感指引她并非写下自己的名字,而是写出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伊万波利恩·科波菲雅。
写得很轻,写得很快。
安娜忽然觉得眼花,忽然觉得哽咽,忽然心中有酸,忽然目中有泪。
有些突然,却又如此自然。
“伊万波利恩……”安娜轻轻地重复这个名字,感到脸上有两行温热的东西滑下来,打在纸张上,没干透的墨水就顺着浸润开来,小小的墨花开在了分隔符上。
女人俯身望纸,黑发摇曳,眉眼低垂:
“啊,您的感恩与慈悲,让您写下了这位伟大枢机的名字。他作为您的代行者,侍奉您近百年了,昨天刚刚离开这污浊的人世。如我今早说的,今后便是我侍奉您了,魔女大人,到我生命尽头为止。”
说着,女人右手握拳按压胸前,躬身行礼。
看似年幼的魔女没有说话,在心中咀嚼着“百年”这一词汇的分量,轻咬下唇。
“我……值得吗?”
“当然,毋庸置疑,魔女大人。”
“是因为……我是,‘魔女大人’?”
女人没有回应,而是思索了数秒,才给出答案:
“我们崇敬魔女,不仅因为她是魔女,也因为她与魔女所共情的那部分。‘她的慈悲、她的善良,她一切美好与崇高的德行,当皆为后世瞻仰’。”
“我听不懂……”安娜苦笑着说,她不明白自己有何值得他人奉献,她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记得了的小女孩。
但女人只是给了她一个和蔼的微笑:
“意思是,在成为魔女之前,您已经是一位伟大美好的人了。正是这份美好,让祖灵选中了您,成为这一代的魔女啊。”
“哦……”
安娜擦去脸上的泪痕,深深吸气,睁大眼睛,假装自己很有精神,是一个很坚强很伟大的人。她握着笔,很用力地在剩下的几张信件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是的,就是这样,魔女大人,写在落款处。”
女人手指着书信的末端,墨水就在那里流淌。
安娜塔西亚·布罗克哈特·哈罗德。
一笔一划,歪歪扭扭,丑陋而可爱。
换纸。
安娜塔西亚·布罗克哈特·哈罗德。
稍好一些,至少都在同一行上了,不是很丑陋,但也很可爱。
换纸。
安娜塔西亚·科波菲雅。
更好看了,似乎属于自己本来的记忆逐渐复现了出来,落笔有花,比划微微翘起。
换纸。
安娜塔西亚·科波菲……欸?
“对不起,我好像写错了……呜……”
又有两滴眼泪掉下来,落在了她纤细的手臂。
疼痛,疼痛,仿佛脑浆变成了岩浆,一边灼烧她的大脑,一边从眼眶涌出。似乎有一些痛苦的回忆从那里面被撕扯出来,逆着时间一片片被拼完整。
土堆与不可逾越的砖墙、无边的湖泊,芳草的气味和鱼腥——还有酒臭味、污渍与河水,洗衣板上的刺和围住园林的栅栏——栅栏仿佛牢笼,栅栏就是牢笼。
栅栏之内是玻璃渣、烟卷和血液。
这些回忆带刺,宛若荆棘将她脑海团团包裹——所有荆棘汇聚在同一个地方,在同一个终点。那是一道坚定的声音对她说:
“我们逃出去,安娜。”
安娜清晰地记得,她想起来这道声音的主人,一定是名为“伊万波利恩·科波菲雅”的男人。那是一个年轻、有活力而又善良的好人。
“叫我伊万吧。”
余下的,她都不记得——还没有想起来。
胸口作闷,喉咙发干。她干干举着笔,瞪大眼睛咬紧嘴唇,装作是一个坚强的人。
可安娜的眼泪大把大把地流下,把好几张信纸全部浸润。
最后,是女人轻轻地拢住她的手,轻轻地引导她将笔放下。女人说:
“不用哭泣,魔女大人,过去的都已经过去,您要带领教会,在恩赐菲尔德走向更远的将来。”
“我要见伊万。”
“……什么?”
“我要见伊万!”
“可是,魔女大人,他已经死了!教徒们还在为科波菲雅枢机的遗体入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要见他……”
安娜还瞪着眼,声音越来越小,越发颤抖。她好像知道自己的要求很不合理,低下头,小声地呜咽。女人见她这副样子,似乎又有些心不安。她坐在床边,手搭上了安娜的肩膀:
“五月十五日,后天,魔女大人。那是新任总督的就任仪式,我们也加上了枢机大人的葬礼。那时……您能够见他最后一面。”
安娜没有回应,低头啜泣。小小的哭声充斥在卧室里,外面的走廊仍旧一片寂静。
夜过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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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9年5月14日,上午八点十五,西内环区。
该怎么说呢,内环区就是内环区,繁华程度不是中环区能比的。宇明置身于此,仰望漆得白花花的墙壁,一路看那些雍容华贵的夫人小姐和风光满面的老爷们,便也只能自觉卑微了。
他身上这件灰色的旧西服,在他自己眼里看起来都有些扎眼。然而他唯一能够做的,也不过是深吸一口气,强撑出一个微笑来,步子尽量迈的大方些,像个自在的家伙一样。
他来这里不是找不自在的,他来这里要找一家叫“冰块”的酒吧。
一家开在地下的,相对安静的酒吧。西区的非官方货运单,基本都在这里解决。佣兵和客户们在这地方碰面,商定每一单买卖的价钱。
马拉克要他去那里,找寻“冥语”的踪迹。
但是……关于冥语在哪,宇明心中大抵已经有了答案。他也猜测,马拉克多半知道这个答案,两人只是心照不宣地往同一个方向走罢了。
“入口在一个很显眼的地方,夹在银行和邮政局的中间……”宇明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仰头自言自语。左侧是大理石柱撑起的长厅,诸多西装革履的家伙进进出出,多半是银行了。而右边的建筑,总有人背着大包小包进来,亦或看着华贵的女士一脸幸福地拿着信封走进去。
而两栋建筑的中间,是一条狭长的阴森小巷。
宇明四下望望,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小道不宽,三人并肩刚刚好。旁边两栋建筑都用上好的石料,摸上去冰凉的很。两栋建筑都有通往小巷的后门,也偶有人员出入,往巷子外奔去。
宇明偶尔回头看他们的背影,偶尔会吞口水。
约莫两分钟的行走后,巷子的尽头矗立在他的面前:
一扇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铁门,门上有“营业”的招牌。门框顶上嵌着蓝色的水晶灯,就像发光的“冰块”一样。
“哦——冰块是吗?”若有所思的宇明轻轻推开门,才一条缝,闷热的臭味扑面而来,几乎是让他马上捂住了鼻子。
他忍着臭,缓缓地从门缝滑进去,关门,转身:
昏暗的酒吧异常的宽敞,正中央十几米远的地方有敞亮的吧台,而有数十张圆桌零零星星环绕在周围,百来个人零零星星地落座,各自发出嗡嗡的低语。
每张桌子上都有一盏黄色的水晶灯和一台长热炉,每个人身前都有一杯饮品。桌子之间较为宽敞,过路基本不成问题。
没有沙发,只有木椅和圆凳。
宇明心里莫名发怵,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蹑手蹑脚走到吧台前,坐在了高脚凳上——似乎不管什么作品里,酒保永远在擦杯子。仿佛你不叫他,他就会永远擦下去。
酒保穿着很正常的酒保服,带着一张木头面具,让宇明想起一部古早的电影,叫v字……啥啥啥的。
“额……哥们?”
酒保没有理他,手里的杯子铮亮。
“哥们你这服务态度不行啊,客人都坐这了,不叨两句,递个菜单啥的?”
酒保顿了顿,叹了一声,肩膀软下去,抬手指了指吧台:
木头的表面上刻着完整而细小的菜单,刚才恰好被宇明的手挡了个完全。
“哦,抱歉,我的问题,嘿嘿。要一杯……额……这个……嗯……”
洛哈特、玛嘉烈、艾莲娜、桑塔尼斯……这都啥跟啥?难道这里是什么卖鸡尾酒、糊弄小青年的地方吗?
宇明抿着嘴唇,说不出话,沉吟半晌,抬头问了一句:
“有茶么?”
即便对方带着面具,宇明依然能感觉到,对方明显怔了怔,竟是开了口:
“有,但要什么?”
“红茶。”
酒保熟练地从吧台下取出了水壶、茶壶和杯子,又摸出一袋半开的茶叶。宇明看到了黄纸袋子和金边的封条,心里嘀咕:还是“永珍”的茶叶……这酒吧还真真舍得,这儿可是酒吧啊。
不过看酒保的手法,他似乎相当熟练。动作快得像是调酒,热水壶吊的老高,水花却基本没有。
壶满盈,水线断。盖子一盖,酒保手一推:“等吧,浓的?”
“浓的。”
“五分钟。”
不知是否错觉,宇明总觉得,对方在盯着自己——然而有面具隔着,看不出来。
酒保两手撑开,微微低头,默不作声。宇明也不好说什么,低头看着菜单,发现这些酒的名字好像都是一个个人名——主要是他在上面发现了“李贺元”这样的东西。
看来这家酒吧有人名当酒名的传统。
宇明抬眼,发现酒保的面具仍旧朝着自己。
很不自在。
“……好吧,我知道我的气质比较,出众,嗯?但,没必要这样盯着我吧?还是说,你们这儿的规矩是先交钱后提货?”
“你是来打听事儿的。”酒保很随意、很干脆地说。“你在犹豫,有想问的东西,但又找不到方法。你可以问我,如果我知道的话。”
宇明先是一惊,却又感到了两分友善:“老哥,准啊!这看面的本事,没个十年可练不出来。”
“不,只是,我的异能是察觉情绪。”
“哦……”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在这个几乎人人有异能的世界里,这也算不上什么新奇的事情。
宇明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思绪,开了口,声音略显干涩:
“好吧,那我问了?”
“问,谨记,小心旁人。”
“我会注意的。”他瞟了两眼周围,发现酒桌都隔得很远,便也稍稍放心,但还是把音量压低:“我来打听,冥语的事情。”
酒保静默两秒,仿佛释然地说:“我就知道。”
“就知道?有这么明显么?还是您真的会读面?”
“还有谁会来这儿点红茶呢?”面具下似乎有笑容。
“哦……那我问问,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酒保摇摇头,道:“谁知道呢?都说他死了,但我觉得他死不掉。”
“怎么说?讲讲具体的?”
于是,酒保将故事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