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冥语
“嘿,嘿,别紧张,小伙计小姑娘,名头响并不能改变我是个糟老头的事实,是吧?”
马拉克举起双手表明自己没有危险性。宇明上下打量他的衣装,发现都是些轻便的服饰,除了腰间别着一把匕首外没有任何武装。
就和他们俩偶遇的那天一样,马拉克挂着和蔼的笑容,迈着尚且精神的步子,就像不服老的普通人。
“能杀穿东外环街区并建立据点的糟老头子,这世界上还有几个?”
不知为何,阿比的态度十分微妙,总是对这位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老者抱有敌意。
“多少年的老事儿啦,都发臭了,少提点好。”马拉克环顾四周,却发现压根没有可以落屁股的地方,却也不好让两个后生挪位置,干脆就靠在了大门旁边,装得像个年轻人了。
“你这馆子,真是够穷酸的哈?‘天地间’,是吧?‘天地间’综合事务所……”
老人自顾自叨叨,将整个室内都环顾了一圈:墙角的陈旧茶几与长热炉、天花板上的吊灯、沙发后的内屋入口,以及唯一看起来过得去的宽厚沙发。
以及沙发上的一男一女,一位看着油滑却老实巴交,一位看似规矩却捉摸不透。
“好吧大叔,虽然这儿是穷酸点,可能也……额,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来综合事务所只闲聊,怪傻气的。”宇明话到一半,忽觉身旁一股幽怨气息传来,只得干笑两声,接着道:
“所以,大叔您是,有什么事儿要办?”
“嗯,有,确实有。”马拉克点点头,眼睛却往侧边看:“不过不该在有外人的时候聊。”
房间里的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声音也骤然消散了,留下茶几上的长热炉在滋滋响,炉上壶里的水在咕噜咕噜冒泡。
宇明看看老大叔,看看好姑娘,仰着头叹气。
阿比轻轻闭上眼,微微张嘴,面色波澜不惊:“我明白了。那么,我就先行告退了。”她站起身来,快步越过了马拉克到门口,在门外回头:
“明天你有时间么,宇明先生?我们届时再聊。”
“啊?为什么?”
“有么?”
“额……嗯,我不确定,要看大叔的委托麻不麻烦——如果有时间的话——”
我去哪里找你?
但他没来得及说,阿比小姐就走掉了,头也不回。
事务所里又陷入了沉默,直到墙角发出一声尖啸,马拉克笑吟吟地把水壶移走。
吊在宇明喉咙里的半口气,化作轻缓的叹息,顺着他的手指挥舞:“大叔你过来坐吧。”他低着头,一副失意人的样子。
谁知道马拉克一动不动,嘴角缓慢上浮,眼皮耷拉了下来,法令纹都深了不少。
“啧……你怎么看着幸灾乐祸的,大叔?我刚被妹子甩脸色欸?”
“啊不是,倒不是幸灾乐祸,只是觉得你们俩关系很不错。”
宇明指着沙发旁边空出来的位置,但老人摇摇头,说,站着就好。
“我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额,算是孩子吧。那家伙一天到晚想的都是活儿,心里别说是妹子了,估计连他亲娘都没有。”
“大叔,别笑我,我才刚认识这妹子一天,聊天的时间还没有一个小时。”
“是啊,我和我老婆认识三十年了,聊天的时间估计也没有一个小时。”
“唔,恕我冒昧……她是哑巴?”
“不,我把她从婚礼现场抢出来的时候,她被总督府的狗杂种补了一箭,没活到第二天。”
他愣了一下,眼神直勾勾盯着这位和蔼的大叔——他也不想这样,只是现在把目光移到哪里去似乎都不太好,显得有些,不尊重死者。
他试图开口,但是吸了一口气之后,什么也说不出来,像是被空气给噎着了。
马拉克看他那副呆样子,忍不住笑了:
“哈哈,别介意,我不是在卖惨。我只是想说,有些人一眼就对的上。就像我老婆,我是在她婚礼前一晚认识她的。那时候,我才刚刚建立自己的佣兵团,受邀参加了总督府的宴会——在宴会上,她冲我抱怨说,总督府的那头肥猪,那个亨利有多恶心,她有多不想嫁!其实,她只是绝望地随便拉了一个佣兵过来,醉醺醺地问了他,‘你愿意和我共度余生吗?愿意就把我夺走吧。’——但我那会哪禁得起这种诱惑?”
“未免太快了点。”
“是啊,太快了……如果她能活久一点的话,没准我们俩还会离婚呢。只是她死了以后——”他顿了顿,抬起头来:“我再也没见过有红发的女孩子,像是那晚的她那么漂亮,那么忧郁,那么——真实的了。”
真实……真实,哈哈,真实,真是个有意思的形容词,用在人身上居然一点也不奇怪,宇明想。
这个词,能不能套在阿比小姐身上?
“我们,还是聊聊委托吧。”
“对对,委托委托……”马拉克翻着裤兜,从里面掏出了一沓折好的手写纸,像飞镖一样精准甩到了宇明手上——在宇明的手指间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好狠的力道!不愧是老雇佣兵啊……他忍着疼,在指尖瞬间愈合之后打开了资料。
资料上的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说了些什么“行踪记录”、“遭遇地点”、“能力推测”之类的字样,然后就是有的没的写了一大堆。此刻心烦意乱的宇明没什么整理资料的心情,捂着脑袋直接问:
“额,能帮我概括一下委托的目标么?我这会儿头疼,不想理资料。”
马拉克呆住了,随即哈哈大笑,摇了摇头道:“好,我跟你说,你可别吓着。”
“我为什么会吓着?不过你可要注意有没有人偷听,他们吓着的可能性可比我大。”
“好,”他点点头,和蔼的脸瞬间严肃了,一个流畅的转身关上了大门,靠在墙边。
“我要你帮我找人。”
“找谁?”
“破碎魔女,或者说,她的遗骸。”
……草。
宇明大概知道,这单子他接不了。
虽然不甚了解,但对于魔女教,宇明有个基本的常识——历代魔女,多半都是极端强大的生物,是“为白魔女所感召而获得了恩赐的伟大存在”,不老不死,永恒存在。而她们的力量……宇明没有直观的体验,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但他肯定应付不了。
至于为什么“不老不死”、“永恒存在”的魔女,会有“遗骸”这一说……实际上,遗骸指的是失控的魔女游走在外的身躯。客观上,这些身躯仍然不死,但其中的意识多半飘摇不定甚至疯癫。
说白了,就是拥有恐怖力量的疯子。
这老头发了什么疯,要去找魔女的遗骸?
似乎是看穿了宇明的担忧与疑问,马拉克很干脆地说:
“不过你放心,我可舍不得让年轻人直面那么危险的东西。你只需要找到一个,知道遗骸下落的人就可以了。”
“是么?这个人这么难找,还要专门找事务所来解决?”宇明又有些担心,因为他并不是很擅长私家侦探的活计——主要是这个世界的一些物理常识和自然规律有些诡异,他怕他的推离很难成立。
“嗯,是,难找,不过我打赌,你肯定找得到。”
“这么肯定?你有门路么?有门路为什么还要找我?”
马拉克的表情又变得和蔼甚至是戏谑了起来,他耸耸肩,缓缓道:
“这个人,叫做‘冥语’。”
……草。
宇明大概知道,这单子他逃不掉。
说通了,一切都说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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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名号好多啊。”
恩赐菲尔德的边境,满是楼房废墟的东外环区,一辆纯黑色的四轮车缓缓驶入。它表面覆满了沙尘,车身随着崎岖的路面一抖一抖,颇为喜感。
“相信我,大人,您听到的这些,不过都是冰山一角!我一个本地人,这十年里听过太多那家伙的传说啦!”
车里坐着两个衣冠楚楚的人,坐在正副驾驶位上,你一嘴我一嘴闲聊。司机穿着朴素整洁,留一抹浓郁的八字胡,声音尖细又市侩,像极了戏剧里的角色。
而副座上的这位“大人”,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西服。那衣服面料上乘、做工精致,而且全新,一眼便知其价钱不菲。他有着高耸的鼻梁、细长的眉眼和俊俏而坚硬的面庞。他总是微微抬着头,似乎是在俯视着一切。
“再多和我说些他的事。”这位“大人”对司机的话题富有兴趣,脸上的表情游离于微笑与嘲弄之间,让人觉得他心情很好。
“再说可就说不完啦,大人。‘冥语’的传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呢。光是名号,就得我报上好几分钟。”
“那就选一个最有代表性的吧,我相信每一个名号都反映了某一个侧面的他,或者对应着一件令人影响深刻的大事,对么?”
“是,是这样的!大人。”司机右打方向盘,拐进了一条稍显宽阔的道路。
“你说,他是‘恩赐菲尔德的永恒梦魇’……这个名号很有意思。怎么来的?”
“嘿嘿,这个呀,说来冒昧。它的全称应该是,‘恩赐菲尔德每一位权贵的永恒梦魇’。因为有他在,没有哪个恩赐菲尔德的官员是睡得安稳的,尤其是和歃血有过节的那些。”
“是么?他有什么能量,能让我的前辈们这样恐惧?”
“没别的,就是能硬生生杀死任何一个人的本事。只要他想,再多的佣兵、护卫,又或者是教廷的主战者甚至骑士,全都拦不住他。”
路面变得崎岖了些,周边没有灯光,这些都迫使八字胡司机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好保证不会出车祸。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随后开始回忆往昔:
“大概是七、八年前,他那会还是个臭小屁孩。那年,亨利总督大幅上调了佣兵运货的税率,好像是翻了三倍还是怎么着……反正所有人,歃血、西西弗斯还有弗里曼,连带着城里的一大批商人,全都炸了毛。但没一个敢吭声的。”
“701年的税率,翻三倍……百分四十五?他的勇气从哪里来?”
“那不是?大人您也知道,这地方四面不着地的,他们仗着佣兵没处去,无依无靠,欺负人呗。那会,魔女教刚培养出一批本地的骑士,四国也补充了军备到恩赐菲尔德来,亨利那老东西,想趁着总督府军备充足,从帮派身上榨油水。”
“后来呢?”
“后来?哈。”司机嗤之以鼻,笑了一声,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后来那家伙,顶着一整支骑士小队的异能轰炸,杀穿了亨利的精锐护卫,把他的头摁在那张漂亮的办公桌上锤,锤到他求饶,说税率可以调到百分之五为止。再后来,没两个月,亨利就下台了,就换了亚蒂斯大人上台。”
车内明显是沉寂了一会,随后两人同时发出了不同的话语:
“还好他消失了。”这是司机说的。
“可惜他消失了。”这是男人说的。
司机错愕地扭头,随后继续看路,只不过惊讶的神情依然残留:“大人,这样的人消失了,对您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么?”
“弱者才会这么想。”这位大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微微眯起了眼睛,那股微妙的俯视感更甚。他侧面看着窗外,看在黑暗中模糊的废墟景象一点点向后,仿佛他在与旧世界告别。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回应,一阵急刹车打破了宁静。
随之而来的是恼人的嗡嗡声:
“好了!下车,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留下!还想活命的话就赶紧!”
男人一动不动,司机怒目圆睁,大声嚷嚷:
“混蛋,你们知道你们劫的是谁的车吗?!”
是四五个混混,穿着破烂的衣裳,手里拿着铁棍棒槌一类的玩意,在路中间堆了石头和木柴做路障,似乎是吃准了走这条大路的冤大头。
“嚯哟?还是官车?啊?怎么不像其他官老爷那样,带个百八十个护卫啊?哈哈哈——骗谁呢你?赶紧给老子下来!”
“是我要求撤下护卫的——人一多就走不快了。”男人动了,打开车门,迈着优雅而沉稳的步子,面对夜色中的四五个混混。
他微微昂起的头颅和眼中的俯视,未曾变过。
“呦呦呦,你这衣服还真不错啊……你是什么官啊?还挺有钱!啊?”为首的混混抄着腕粗的铁棍走上前来,神色张扬而贪婪地伸出手,就要摸男人的衣服面料。
啪!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路中间,男人打开了混混的手。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你想要这件衣服的话,我可以送给你。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它太高级了,而且是定制的,这城里没有一家服装店收得了——”
“少他妈跟我废话!老子不仅要你的衣服,还要你的钱!否则,就要你的命!”混混当即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凑上来,几乎就要把脸贴在男人的脸上。那股肠胃不良和长期喝污水导致的口臭扑进了男人的鼻腔,引得他眉头微皱。
然而他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俯视着对司机微笑:“我们上路吧。”
“你他妈说什——”
噗。
轻轻的一声,好像砧板拍碎豆腐。
在这声轻响中,混混的身躯炸成团团碎肉,倒飞乱溅,洒满了他四个同伴的身躯,唯独一滴没有粘在男人身上。
没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混混们常年混迹外区,知道该干什么——
跑!
四个人当即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奔跑去。
可惜,安静的死神已经瞄准他们,轻轻挥舞镰刀。
噗,彭。
前四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四朵鲜红的花炸裂着绽放,在路上留下了一排醒目的印迹。
后面的一声巨响,则是路障轰然被清扫到路两旁的声音。仿佛死神挥舞镰刀时,也顺带将这些碎石碎木推到了一边。
男人仍然面不改色,身上干干净净,回到了副驾驶位。而司机面色煞白,却也强撑着笑:
“总督大人,您真是说对了——弱者才会那么想。您这样的强者,自然是不畏惧那些佣兵的。”
总督大人没有回应,昂了昂头,示意司机往前开。
车子阴入夜幕,缓缓驶向灯火通明的恩赐菲尔德核心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