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解脱
“两队‘主战者’,一队骑士,最后只回来了三个人。”
教堂,数排木长椅的尽头,神圣的白魔女像双手紧握放在胸前,仰天祈祷。它的身后是玻璃圆彩窗,马赛克风格的色块拼接成旭日与地平线的模样。
红袍的老者在圣像下,仰望着白魔女的伟岸身姿。他左后方的长椅上,瘫着一位并不端庄的女性——披头散发、神色萎靡,肩带松散且衣冠不整。她栗色的发丝随意铺开在长椅表面,面上的浓妆稍有花乱。
老者低沉的嗓音,像警世的言语:
“大意了。”
“哈哈哈,”女人有气无力地笑着,“‘我从不犯错’,是吧?”她的笑声与血液一同从唇中喷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你说,枢机大人,他是比以前更强了,还是只是展露了又一个‘冰山一角’?”
老人没有回头,没有回应。他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圣像——而圣像不予理睬。
“好啦,别看了,过来帮我吧。”女人强撑着坐起身来,她憔悴的双眼似乎在诉说着某些悲哀。
老人没有回头,没有回应。
“枢机大人?我要死了欸。”
老人迈开步伐,转身来到她身前,绕到了长椅后面,为她束起长发。
他如同一位慈父,不算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干枯的手挽起栗色的发丝,用一根黑色细绳捆了起来。他神色庄严肃穆,宛如亲手筹备女儿的婚礼。
“第几次了?”
女人轻轻闭上眼,轻轻地问。她好像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教堂中除了两人的鼻息,就只剩下纤维的摩挲声。
“我……记不清了。七次还是八次吧。”
“啊我知道了,你不爱我了。”
老人没有回应,手中轻柔。
“你看,你都不说话,是不是心虚了?”
老人没有回应,系上细绳。
“我居然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身上,真是不值得——”女人面带着疲惫的微笑,像是打趣一样地碎碎念着。
头发系好了,是一个朴素的高马尾,与白魔女的圣像如出一辙。
“束发礼”,入教的女子所要受的第一礼,把头发梳成与白魔女一样,以表达对圣者的崇敬。
她感受到了那双手的离去,听声音是扶在了椅子的靠背上。老人始终一言不发,沉默着。
女人睁开了眼,还未来得及回头,便已感到,一滴热泪悄然落在自己肩头,发出了轻盈的碎裂声。
哒。
哒、哒、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她最终还是没有回过头去,只是想象着这个苍老的男人哭泣的样子,笑了。
他哭起来是什么样的呢?明明如此好奇,却不想回头去看。
最后的最后,她只是顺着最后一口气,低语着:
“这一次,你想承担多少呢……”
而后,她又一次闭上眼,任凭意识缓缓睡去。她静默了,不动了,像是死了,却又还在呼吸着。她安静得像雕塑,在老者的轻托中逐渐变得柔软,缓慢地躺在了长椅上。
老人又缓缓走到她前方,用双手托举起她消瘦的躯体,脚下不稳,摔倒了。
噗通。
女人的身躯就这样倒在地上,宛若染尘的魔女。而老者只是匍匐在地的挣扎者,仅仅是自身的重量就能把苍老的他压垮。
他伸出手臂,想要触及她的身躯——但意识逐渐昏暗,肢体逐渐无力。
在解脱之前,终究是衰老与死亡先追上了他。
彩窗透着光照在白魔女的圣像上,投下一片正好盖住他的阴影。这片阴影如此冰凉,与恩赐菲尔德炎热的气象截然不同。
在他的身前,就在白魔女的脚下,女人的身躯缓缓缩小,面上的疲态与肢体上累累的伤痕都逐渐褪去,变成了熟睡少女的模样。
老人聆听她安详的呼吸声,脑海中忆起无数个熟悉的夜晚,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他在回忆的簇拥中,在美丽的吐息中,永远入眠。
709年5月13日,早七点十五分,圣礼时分。
魔女教恩赐菲尔德总管、枢机“伊万波利恩·科波菲雅”,因一次摔倒而死亡。
709年5月13日,早十点三十分,别礼时分。
无名的少女醒来了。她有着栗色的长发,姣好的面容,瘦小但健康的身躯。她的面前有一具老男人的尸体,伸着手触碰自己的发尖。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除了死亡的寒意与肃穆的气息外,什么都没感觉到——而这些使她恐惧。
恐惧是她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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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教’、‘西西弗斯众’、‘弗里曼家族’,还有勉强算得上号的‘歃血佣兵团’……我昨晚就读了这么多。”
“够了。”阿比飞快翻页,眼珠子动的飞快,随后合上本子,长舒口气。
“那么你的评价是?”
“刻板且片面,确实是像是商人写的东西。如果你不深入局面,知道这些也就够了。”
宇明苦笑道:“姐妹,我现在可能是在局面的中心呢。”
“……唔额,你好自恋。”
“好歹让我有点当主角的感觉嘛,你看我这么能打。”说着,宇明炫耀似的挤了挤肌肉,可惜他的衣装并不修身,只能勉强看出些轮廓。
“省省吧,看了会吐的。”
“……真的吗。”
“真的。”
阿比随手一甩,本子在空中转了几圈,落在了宇明手里。他又打开来翻了翻,看到好几页“伤痕累累”的纸。
“呜哇,你看的好快。”
“基本素养——你怎么想?”
“啊?什么怎么想?”宇明两腿岔开,自然地靠在沙发背上伸着懒腰,把头高仰,盯着天花板——他在想,如果顶上的不是吊灯而是电风扇,那才对味儿呢。
“这四方势力……还有夫人。”
“所以你还觉得,我怀疑她?”
“我只是问问,聊天嘛。就算你真的怀疑,我也不会说什么的。”阿比翘起腿,抱起手,不看他。
“……我怎么感觉,你还挺在意的?”
“没有。”
“真的?”
“没有。”
“真的没有吗?我不会介意的。”
“……好吧,有点。”阿比别过头去,看着左边的墙面——墙面好灰。
“哈哈,我就说嘛。”宇明笑了出来,脸上一副大获全胜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怪贱的。只不过看他那开心的样子,他真的不介意阿比在意与否。
“说实话,有你在这的话,我还挺难怀疑这位灰白夫人的。哪怕她和我的仇家关系不错。”
“说实话,你的信任有点廉价。”阿比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也靠在沙发上,舒展自己的身躯:“沙发不错。”
“那可不?半个事务所的钱都在这了呢。所以,这个魔女教,是什么东西?夫人和它的关系好,是哪方面的?”
“夫人呢……经常给魔女教捐款,大教堂也有她出资。”
“大教堂?核心区那座?那么气派的建筑啊……是教会对她有恩吗?还是说教会会帮她卖画?”
“她是信徒。”
阿比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却把宇明给吓了个激灵。
灰白夫人是魔女教的信徒?那她这场宴会的可疑程度可就上升了不止一点啊……他的脊柱有些发寒,看着阿比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额……我姑且一问,啊,这个……夫人知道我和魔女教——我失忆前和魔女教的矛盾吗?”
“没有。”
“真没有?”
“我倒是很好奇,什么人会和魔女教有矛盾……”阿比低下头,歪着脑袋,手指绕着鬓发,“魔女教从不树敌,接济贫民,和总督府的关系也很好。哪怕你公开反对他们的信仰,教徒也不会加害于你。”
“这么好?听得我都有点心动了。”
“你不是无信仰人士么?”
“我有说过我是无信仰人士吗?”
她转过头来,盯着他那浓厚的黑眼圈,神情复杂:“生活糜烂成这样,怕都不是没有信仰,而是压根连精神支柱都没有吧。”
“哇!你好准呐!是不是学过占星术啊?”宇明拍着手阴阳怪气道,阿比皱了眉头。
“好吧,抱歉,我不需要对你的私生活指手画脚对吧?”
“啊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单纯有点不爽而已。而且,我是有精神支柱的。”
他一脸正经,仿佛真的有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杵在他的心里。这让阿比不禁有些好奇地问了:
“有么?什么?”
“享受生活,享受——自我。哎也不对,反正就是,有什么就享受什么吧,快乐的痛苦的统统享受一遍得了。”
“……”她不回应,脸上的表情愈发微妙,像是沉思,又像是呆滞。
“好吧,绕回来绕回来——既然魔女教的家伙们都是善男信女,那为什么昨晚上会有十几个穿着教袍的家伙,窝在我家里想和我捅个对穿?要不是这具身体的再生力强到不可思议,我真的就死了欸。”
“……我不知道。”
“夫人知道吗?”
“……我不知道。”
宇明深吸一口气,手一撑,把两条腿盘在沙发上,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好,我换个问法。”
“你问吧。”
“夫人邀我去宴会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这场宴会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你作为内侍,为数不多见过这位大艺术家真容的人,理应知道的吧?”
阿比直愣愣地看着他,不再言语,手撑在沙发上,两条腿晃来晃去。然后,她的眼神逃往角落的小茶几,逃往那个近乎竭尽的水壶和空空的方糖袋子。
“……阿比小姐,夫人……不会真的想害我吧……”
“只有这点我可以保证,夫人对你绝无恶意。”
“那,这鸿门宴是?”
“……嗯,实际上,也只是形式所迫罢了。毫无疑问的是,这是一场危险的宴会,但并不只对你一个人。对我,对夫人,都一样。”
“那可以劳烦您告诉我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阿比深吸一口气,皓齿轻启:
“这是,新任总督就职的庆祝晚宴。”
“哦……我没听出来这有什么危险的。”
“那如果我说,这也是总督府决定清算与三大势力之间的关系的宴会,你会怎么想?”
宇明稍楞,思索片刻,歪头:“不懂。”
“这场宴会的与会者,包括弗里曼家族的家主、西西弗斯众的首领,以及魔女教分管恩赐菲尔德的枢机,以及他们各自的亲信。而发起者,正是总督本人。夫人她……不过是被总督府用来当枪使罢了。”
宇明双眼浑圆,仰头,大脑过载,一言不发。
这他妈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去当观众吗?
“是敌是友,都在这一夜清算了。连你也是。总督府对你的态度,新任总督对你的态度,或许就决定了你在这座城市的出路——”
“好,那我要问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宇明板起了脸,十分认真地盯着她:
“我谁啊?”
“不知道。但名单上有你,‘在东中环区经营个体综合事务所的宇明先生’,这实际上……是西西弗斯先生的指名。虽然夫人同样对你感兴趣,但她是真的在担心你的安危,并不希望你遣往赴宴……所以,请你不要怀疑她,宇明先生。”
一句话中,出现了很多微妙的事实,但宇明并不关注“西西弗斯先生”是谁,也不在乎名单上有哪些人,而是抓住了一个让他倍感意外的点:
“‘夫人同样对我有兴趣’……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而且,她对你的过去不感兴趣。她从听说‘天地间’有这么一位好人的时候,就想要来看看了。”
“是吗?”宇明忽然觉得放松了,整副身躯都瘫软了下来。他头一回察觉到,在自己不曾注意的地方,有人在偷偷注意着自己。
一个对自己感兴趣的人——
他的心里忽然来了一股没来由的愤懑。
那么,她是谁?她知晓我多少事情?知晓这副身躯多少?她为什么……
不来见我呢?把自己藏在阴暗中,当一个高高在上的观察者么?
阿比并未注意到他的情感变化,仍旧在说着:
“她对这样一位,在恩赐菲尔德中仍未褪色的好人,感到由衷的喜悦与好奇。她想见你,宇明先生,只是,她有自己的顾虑——”
“阿比小姐,我们回头再聊。”
“……欸?”
“我来客人了。”
她呆住了,她看见地面上有一条阴影,是从门口拉过来的高大男人的影子。
男人五十上下,白碎短发,面上的每条沟壑都镶嵌着风沙。那双眼睛,带着看似温和的笑意。
阿比认识这个人。
“哎呀,这不是灰白夫人那位小女仆嘛?巧遇啊巧遇,不过呢,我是来找宇明的。所以能不能先请你离开一会?”
精壮的老男人走进门,声音洪亮。然而阿比仍然坐在原位,毫无离开的意思。
“你最好是真的有事要找他。”
宇明看看身边,看看面前,挠挠脑袋,不明所以地来了一句:
“你俩认识?”
他只记得,面前的这个大叔,前几天还请他到内环区洗澡来着,人挺和蔼的。
阿比有些烦躁地盯着来客,从牙缝里挤出了字:
“马拉克·歃血,同名佣兵团的团长,恩赐菲尔德还活着的最老的佣兵。”
卧槽。
这就是宇明的第一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