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交易与交流
恩赐菲尔德势力繁多,彼此交织、错综复杂。
宇明不清楚太多,只知道这是一座由“东西南北”四国共建的、象征和平的城市。因为处于四国交界地的中心,所以也承担着贸易中转站、文化融合的重要职能。
但……如果文化融合的结果是大红大绿的西装,那还是算了吧,这个世界的设计师品位太差。
更何况,宇明从不关心、从不在意这些。
他只是想好好享受生活,又有什么错呢?
“这些破烂能卖三千六百恩?!”宇明指着地上的装备残骸。
漆黑的不知名小巷。
黑市商人看他那惊呆的样子,有些后悔报价还是高了点,应该再压个一千恩的……商人一袭黑衣,领子老高,不见鼻子,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
“这些都是弗里曼家族高级打手的制式装备,西国进口。优质皮革和锻钢,防护、灵活性兼顾,一套的价钱少说在一千八百恩上下。不过都给你打坏了,五套也只能收个三千六百恩,没意见吧?”
“没有没有没有——如果我以后还能提供这些装备,而且是完好的,能卖到一套一千八吗?”
商人诡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你不跑?我还以为你是在筹备逃跑的路费呢。”
“跑什么?”
“跑什么?呵,你惹的是弗里曼家族,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渣。你杀的这五个人,可都大有来头。”
商人扭头,看着地上的五具尸体:他所报上的处理费是一具三十恩,方式是荒野抛尸,宇明也答应得很大方。
“呵呵,‘褐骨’巴尔扎哈,‘流星’斯维尔,‘铁卫双子’芬里尔、刘冲,还有最重量级的‘重锤’莫拉……”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壮硕的那个死者身上,也就是贯穿了阿比胸膛的家伙。
“恩赐菲尔德的道上,百来个有名头的佣兵,他们可是靠前面了。”
“多前面?”
“呵,也就第二到第六吧。”
“……哇哦。”宇明心中有种奇妙的小自豪:自己居然一出手就杀死了排名第二到第六的佣兵欸……
然后,他的额头流下一滴冷汗,脑海中产生了自然而然的念头:
这具身体的主人,不会就他妈的是第一吧?!
“额,先生,我且问一句,第一是谁?也是弗里曼家族的人么?”他强稳心神,装作无心一问。
“不,他是歃血佣兵团的人。”
商人说到这,眼睛变得锐利了、清晰了,似乎记忆大量地涌上心头来了。
“冥语……歃血的传奇,恩赐菲尔德的永恒梦魇,不知真容的人形虐兽。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他几十个威名全部报一遍。”
“这么厉害?”
“如果你听说过他的传奇,就知道我说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一个六岁起就在荒野中燃烧自己的家伙,和秽兽真刀真枪地干了十多年。不会流血、不会受伤、不会被污秽感染、永远神出鬼没——歃血有了他,才真正算得上是恩赐菲尔德的‘第四势力’。只不过……他已经销声匿迹一年多了,道上都在传……”
“他死了?谁能杀死这种人?”
商人眉头紧皱,扭头瞥了一眼宇明: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只需要给你一句忠告:你或许很强,非常强,但在恩赐菲尔德,光是强是没有用的。今天你惹了弗里曼,晚上他们就会围攻你的店面,明天就会派人去杀死你远在东国或者北国的亲人,大后天就能把你在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消灭干净——帮派做事的风格就是这样的。”
“哇,好猛哦。”
“你看上去不在乎?你是孤儿?还不怕死?”
“差不多吧。”宇明挠挠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随即又问:
“帮派这样无法无天,总督府不管么?连我开店申请营业资格证,他们都要插一脚,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却视而不见?”
“天真,你以为总督府算什么?四国的傀儡和弃子罢了。弗里曼家族背后的势力,是西国的科波菲雅大公爵,这在道上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你以为帮派之间的博弈,就是恩赐菲尔德本地的事情?不,是四国之间相互掣肘、平衡和掠夺的结果!无论你多强,都不可能和一位公爵或者一位大卿抗衡,哪怕只是抗衡他们的影子,明白么?”
“哇,好猛哦。”
宇明一副敷衍的样子,把台词复读了一遍。事实上,他只是有恃无恐罢了。
商人并不能多说什么,他只是一个商人而已,把货卖了卖出去,就是他生意的全部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宇明问。
商人深吸一口气,靠着墙,仰着头——巷子里漆黑,天上一条蓝,点着斑斑白。他说:
“我叫,西斯。”
“卧槽,你啊!”
宇明是记得的,一年前他从荒野里进城的时候,顺手救下过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商人,还有他的货物。他现在还记得,那是一车丝绸,“不能沾水、不能沾血”。
“奇怪的语气词、夸张的语调和行为——我还记得你,宇明。你鲜艳得不像一个恩赐菲尔德人,现在也一样。”
“唔,哥们你这话肉麻了,真的。”
“哼。”商人发出了不知道是笑还是嘲的一声冷哼,随后说道:
“最后再规劝你一次,跑吧。你这种人,不适合呆在恩赐菲尔德。不,应该说,恩赐菲尔德不适合你。”
“那它适合谁呢?”
两个人都笑了,从暗笑变为轻笑,然后是放肆的大笑。他们心里大抵有了一个共同的答案,只是都没有说。
所有恩赐菲尔德的居民,心里都有这样一个答案:
这座城市,已经不适合任何人了。
“面结还是再领?”
“这些要处理掉还得费点功夫呢,弗里曼的装备可不是谁都敢收的,三天后老时间老地方,我当面给你。”
“一言为定。要我帮你搬一搬吗?这些玩意还不轻呢。”
商人抬起手,堆作小山的装备便原地起飞,飘进了他手边的大麻袋里。“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哇哦,炫呐。”
“另外,这个给你。”
话语间,一本皮书飞到了宇明的怀里,他差点就没接稳。宇明捧着皮书,仔细查看它的表面,发现这东西破旧不堪,又是开线又是脏页的。翻开一看,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些地方还有图解。
“我在恩赐菲尔德混了好些年了,做笔记的习惯总是没有改。这座城市的历史,都在这了。”
“……为什么——不……呵呵,谢了!”
商人早就转过身,拖着他的麻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
709年5月13日,早十点。
“宇明先生,你没有客人的吗?睡到现在。”
宇明躺在事务所的沙发上,脸上盖着昨天从商人那里得来的笔记,身上盖着毯子。他右手无力地摇摆,示意想要多睡一会儿。
“哦,好吧。那我是不是该走了?”
宇明的右手摇了摇头,又勾了勾,示意对方留下来。随后他支起身子,任凭书本和毯子自由地滑落,露出他疲惫的脸。
然后那双憔悴的眼睛忽然瞪得滚圆:
“阿比小姐?!”
阿比就站在他面前,一身轻巧的白色衣裙,虽然素了一些,但穿在她身上总是加分项。她好像很喜欢白色,就像宇明总喜欢穿灰的。
宇明连铲了自己两巴掌,甩甩脑袋,忍着头痛强打精神,试图露出笑脸:
“您有何贵干?”
阿比没说话,只是稍显好奇地盯着他那浓重的黑眼圈,而后环顾四周——宇明昨天大概是清理了店面,内外的血迹都已经不见了,尸体也不见踪影。
他身上的衣服和昨天那款一模一样,只不过没有染血,看起来也更加陈旧。
“额,阿比小姐?您……”
“收腿。”
“啊?”
“把腿收起来,还是说你希望我坐在你的腿上?”
宇明猛地反应过来,几乎是蹦到了沙发的一头,手里抓着本子,把薄毯包作一团,端正坐好。于是阿比小姐坐在了沙发的左边。宇明坐在她的右边,颇有些不自在。
“所以,阿比小姐您……有什么事情要委托吗?还是说,灰白夫人不打算请我参加晚宴了?”
阿比斜眼看他,语气平淡:
“一定要有事才能来么?”
“难不成您是来找我聊天的?”
“不能是聊天么?”
内侍这么闲?不应该啊?宇明想到。但他还是心里有一阵窃喜,感觉来了精神,把毯子甩开下了沙发,走到墙角泡茶去了。
“好呀,我开这事务所一年了,都是客人多,但‘客人’少啊。”
“我怎么觉得哪个都不多呢?”阿比无所谓地说,随即马上补上一句:
“五块方糖。”
“五块?化不开的吧?”
“烫水,持续搅拌,到能喝的温度时,刚好化完。”
“不愧是内侍,经验丰富。”宇明舀了两勺茶粉,加在两人的杯子里。红色的小山在冒着热气的水面上缓慢沉没,直到完全变成杯中的一缕烟尘。
这时,巨大的铁块坠入沸腾的海面,激起了惊涛骇浪——宇明一边想着,一边拾了六块方糖——五块,袋子只有五块方糖了。他愣了愣,把五块都加进了阿比的杯子里,从衣兜中掏了一块黑糖丢进自己的杯子。
“昨天的事情,夫人听说了。”阿比轻轻地开口了。
“嗯哼。”宇明聚精会神地搅拌着杯中的五块方糖,看它们彼此碰撞、棱角慢慢柔和的样子。
“夫人很担心你的安危,想邀请你到苍白居暂住。”
勺子顿了顿,又转了起来。
“感谢夫人的好意,但,麻烦您帮我转告她,安危这方面,夫人倒是不用替我多担心。”
“是么?”
阿比皱了眉头,翘起腿,闪亮的高跟鞋一抖一抖。这些宇明都没看见。
“如果我住进夫人府上,反而会给她老人家添麻烦的吧?”
“不要擅自揣测夫人的年龄。”
“嗯,反正她肯定比我大就对了。不过,话说回来,我现在已经是麻烦缠身了。”
如阿比所言,方糖正在缓缓融化,变成没有棱角的小颗粒。整杯红茶正在变得浓稠绵密。
“昨天晚上,有几个奇装异服的家伙蹲在我的事务所里,一拉开门就用剑把我给捅了个穿——后来点尸体的时候,发现他们起码来了十多个人,这还没算跑掉的那几个。”
勺子摇啊摇。
“清理屋子可麻烦了,血迹一干了就得很用力地擦,费了我好几张抹布,最后干脆把昨天那件脏衣服也给用了。”
勺子停了下来,方糖都融化了,茶甜味正好。宇明端着两杯茶走了过来,全然没发现阿比正翘着腿,紧盯着他——他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无论是递出去的还是自己的。
他坐下来,呆呆望着门口:
“后来我很累,就躺在沙发上,看有一位朋友给我的笔记。然后我知道了,哦,昨晚那些想杀我的人是魔女教的。然后我知道了,哦,恩城的三大势力说的是‘弗里曼家族’、‘西西弗斯众’和‘魔女教会’,然后我读到,灰白夫人是个中立的艺术家,和总督府、魔女教的关系都不错——”
宇明瞥了一眼阿比。
“这个时候你不该说点什么吗?骂我‘你怎么可以这样揣测夫人’之类的。”他学着一个小女生的语气,试图激起对方的一点点反应。
“我为什么要说?我今天又不是为了夫人来的。”
“你刚才还说,灰白夫人邀我到府上暂住呢。”
“顺便带个话而已,我是来找你聊天的。”
“哇……你真的很难让人不信任欸,阿比小姐。难怪夫人左右逢源。”宇明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手里的茶一口没喝。
阿比手中的茶杯已经去了一半,随后又被一饮而尽了。她说:
“是么?他们都觉得我麻烦呢,觉得我阴晴不定,不在线上,很难聊得开。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就没有糖了,阿比小姐。”他把茶杯放在扶手上,接过客人的杯子,又去了角落。
“没事。我可以喝不甜的。”
“黑糖可以吗?那种可食用的工业糖渣。”
“可以,有甜的更好。”
“您还真不挑……要不您先喝我那杯,不嫌弃的话?我还没碰过。”
阿比顺手端起扶手上的茶杯,看了一眼杯中颜色怪异的茶,表情怪异地喝了一口,随后露出了一个更加怪异的表情:“黑糖的?”
“对。”
“还是别加了。”
“哈哈,果然喝不惯。那些在道上混久了的老油条,肯定也喝不惯您这样一壶茶——您在他们面前,肯定也是这样任性的很。”
“是……吗?”阿比歪了歪脑袋,“新奇的比喻。”
“是啊,那些习惯用‘利益’谈判的老东西,哪里猜得透你这样的人?夫人是个艺术家,肯定也是那种‘感觉大于利益’的人吧?”
“别把我和夫人说得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姑娘似的。”
“我可没这意思——我是说,我也一样。”
宇明舀了三勺茶粉,都添进杯子里:
“有人来求助,如果他让我不爽,我就不帮。让我干坏事,我也不敢。但如果他很急,哪怕拿不出几个钱,我也得加急了办完——你看,哪有人这样开事务所的?所以到今天,我都还是一穷二白呢。”
红棕色的山,缓慢融化在沸腾的海面,安静地消散。
“想到什么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做——我就想要这样的生活。”
一杯三倍浓的红茶,以及宇明的微笑,盛到了阿比的面前。
她接过茶,在短暂的犹豫后,把手上那杯还给了宇明。宇明饮一口茶,随后瘫坐在沙发上:
“啊,妈的,唯一的坏处就是,我真的没有钱啊——”
瞧他那样子,仿佛昨天那几个想杀他的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茶粉加多了?”
“三倍,不好喝么?”
“没有。我刚发现,浓的也挺好喝。”
“那就好。”
两人默契地将茶一饮而尽。
“和我说说你那个本子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