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断不了
“眼前怎么了?世界末日了吗?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去圆。”韩岁明仍旧分外严肃,“纪历,如果问题必须是个问题,眼前也好,将来也罢,总得解决不是?骗人能长久吗?现在为了一时安宁撒谎,将来怎么办?自打嘴巴?”
“什么自打嘴巴?”纪历终于看出韩岁明的不配合来,他使劲儿拉开自己和这个人的距离,无比惊惶地问,“将来再说将来啊!我没明白,韩岁明,你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说了,”韩岁明不动,他目光沉沉地道,“没想一直瞒着人。纪历,一个吻而已,学校不会因为这个开除你,你不用这么慌。真的没事儿。”
“我……”纪历愕然看他,“我没想开不开除的事儿,而是……”没说假话,纪历真的还没分出神来想具体后果,他的怕是下意识的,只要给人知道了就不行啊!
“镇定点儿。”韩岁明的反应和他的话一样平稳,“别自乱阵脚,也许他不说。要是说了出去,咱们索性就公开了,不用非得躲躲藏藏。”
“不!”纪历大喊一声,他急得起身就走,“我不和你这不靠谱的人说,我……我……”
“我”什么呢?
纪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像个无头苍蝇又像一头困兽,只不过,是头弱兽。
“我没打算到处宣扬。”韩岁明克制着眼神里的疼惜冷静地看着他,略带了一些安抚的口吻但仍明确自己的态度地说,“以前以后,恋爱都是咱们两个的事儿,不用非得知会谁。可我也不演戏。纪历,咱们不能因为惧怕反对就把这干净的感情给抹黑了。”
这是一腔孤勇,说服不了人。
便是纪历。
纪历乱极了,他无心认真琢磨韩岁明话里的意思,燥得团团乱转,“什么黑不黑的,跟你说不清……我……我……”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先拿自己开刀,“我暂时回家待几天去。嗯,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去请假……”
韩岁明一把将他乱转的身体拽住,然后手腕一抖将人摔回床上,终于有些怒了,“我都说了肯定没事儿你跑什么?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纪历?回去待几天之后呢?你就能把那个人的记忆给待没了?还是能把他的嘴给缝上?非得这么欲盖弥彰?诟病由人啊纪历!咱们就坦荡一点儿能怎么呢?”
纪历给他摔得惊诧不已,瞪着一双眼睛看他,突然语塞。
坦荡?这是可以坦荡的事儿?诟病由人?多么可笑的天真?他已经够躲藏了,还得怎么做才能听不见那些嘲笑讥讽,那些指指点点的嗡嗡怪声?
更何况这次,要拽着优秀的韩岁明和他一起承受了啊!
不!
不不!
可是韩岁明说的也对,回去待几天,之后呢?怎么对纪博文张桂云说自己不和韩岁明一块儿住了?
“我们一起面对。”韩岁明觉得自己手劲儿大了,心疼又泛起来,他欺身过去搂住纪历,再次申明,“没事儿的纪历,你相信我。咱们都长大了,别人不能随便摆弄咱们了,不用这么害怕!”
“不不不!”纪历的脑袋艰难运转着,他使劲儿摇头,“不要面对……绝对不能承认,不能。”
韩岁明伸手捏住他摇摆的下巴,将他乱晃的脸庞定住,叹息了一下问道,“相信我吗纪历?相信我。有什么问题我在前面挡着,咱们能挺过去!”
“不!”纪历倔强起来,使劲挣脱他的钳制。
韩岁明又生了气,他把纪历压住,“听话!”
“不!”纪历使劲儿挣扎。
韩岁明就去堵住他的反抗。
不许呼吸不许挣扎不许抗拒不许反对。
韩岁明直到自己的胸腔要爆炸了才将纪历放开。
“你听话!”他疲惫地说。
氧气缺乏的纪历拗不动了,他仰面躺在床上,泪珠儿从那好看的眼角滑落下来。
北京旅馆中初知诊断结果的那种无力感再次袭来。
纪历就是害怕,他不怕某一种具体结果,比如韩岁明说的被学校开除之类的处罚,他怕的是时时遭遇别人嫌恶唾弃的目光。
纪历生而眼高,根本无法接受。
更无法接受韩岁明跟他一起承受。
这两年越来越多的镇上人知道了他的秘密,每次遇上都会跟前跟后却又遮遮掩掩地瞧,欲盖弥彰地念叨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好像怕纪历听见却又分明怕他听不见地把那些鄙夷和惊怪表达出来。
计较不起,因为对方人多势众,且又欺软怕硬,当他耳旁风他就下力气吹,真的要较真儿了他们又扭身走了,仿佛心胸狭隘的是纪历自己。
那种滋味儿啊!
那种如蛆附体如芒在背的痛苦滋味儿,纪历自欺欺人地骗自己说没什么不在乎,可他骗了自己这么久,现在突然骗不下去了。
他要拽着韩岁明一起立在那些唇枪舌剑之下了,生吞硬受没有招架之力。
不要。
那些眼泪令韩岁明的心里也生了恐惧,他害怕纪历下一刻就要起身跑掉,他怕纪历跑得自己追赶不及。
伸唇去吻那泪,韩岁明带点儿赌气地说,“凭什么得说谎啊?纪历,我们没做错事。我会告诉所有人我爱你,你是我的,永远都是。”
纪历怔怔地听他说话,怔怔地胡思乱想,揣测纪博文知道会怎么样,张桂云知道又会怎么样,他们会哭还是会笑?
纪历想不出来。
等他意识到韩岁明在和自己温存时根本没有任何兴致,无力地闪躲了一下,“不……”
韩岁明却伸手制住了纪历,横生于心的不安令他突然想要做件期待已久的事。
本来他还想再等等的。
韩岁明想等一个可以更隆重些更仪式些的好机会,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那种良机会在何时何地等他,但他觉得总得水到渠成恰到好处,那是他爱这个人的证明和表现。。注定不能有百千祝福的典礼,注定不能堂堂皇皇地公之于众,但韩岁明想以最郑重珍重的姿态来获得心爱的纪历,不愿仓促不愿随便。
然而纪历此刻的反应刺激了他,韩岁明清楚觉到纪历不似自己一般坚定,他似随时都会丢下绽在这小小的出租房里的爱情,抽身而去。
韩岁明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些保证。
那是他的爱情啊!
纪历终于意识到韩岁明要做什么的时候彻底懵了,他连推都不会推,连逃都不知道逃,瞳仁里全是不敢相信,“韩岁明?”
“我们一起。”韩岁明就只说了一句。心魔入驻了他的躯体,他已无法控制自己,“你是我的。”
他想,谁也不准跑掉。
董同学的那句“明白”果然不是什么保密的承诺,韩岁明当了那么久的美专神话,一路得意,顺遂得让人嫉恨。老师屡次找他,就是想帮他张罗升本的事儿,且是在他自己都不在意的前提之下,屡次。简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呢!如何不叫人嫉妒?
凭什么呢?都一样的学生,凭什么呢?
从前无处寻隙也就算了,如今发现了他的污点,凭什么还要帮忙捂啊?
消息不胫而走,传得飞快。
意料之中,韩岁明似乎真的不太在乎。
纪历却在感受到路人的侧目之后连出门上课的勇气都没有了。
韩岁明天天早上都得从被窝里把人硬拖出来,然后耐心耐性苦口婆心地劝,“我们是作奸犯科吗?违法乱纪了吗?你躲着,好像在说自己有罪。”
“我就是有罪。”纪历跟韩岁明对吼,他恨不得永远不用出门,他想把这出租房当个监牢关起自己,“意乱情迷违反纲常……”
“别跟我说纲常。”韩岁明瞪眼骂人,“老天都不好好出牌,我们还管什么规矩?那纲里面没有你我,我们就不是常。”
纪历给他惊到,这人的心如此定吗?
韩岁明真的很定。
流言蜚语很快传到韩岁明的老师耳中,老师吃惊,怀疑,恼怒,烦躁,把当成珍宝的爱徒喊到办公室里私下询问,“是真的吗?那些人造谣生事编排你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太出挑,也难免的。”
韩岁明不肯说谎,他连点儿抵赖的意思都没有,甚至也没有什么负罪感,只对老师表露出了一点儿歉意,“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老师勃然变色,“韩岁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么?”
韩岁明不想顶撞始终对他青眼有加更有知遇之恩的人,低声,但很坚定地道,“知道。说什么,做什么,都知道。让您不满意,我对不起。”
“你混蛋啊!”老师登时拍案而起,变得声色俱厉,“韩岁明,这是我满意不满意的事儿吗?啊?你是不是以为毕业了我就管不了你了?我把你当个宝贝疙瘩,你就这么随便堕落啊?孩子,你是个画画的好苗子,老师爱你的才,欣赏你,可那又怎么样?一个人,要是道德上不过关,那是肯定立不住的。你这样胡来,是要出问题的,知不知道?”
堕落。
道德。
韩岁明面不改色,心里也在流血。
几年了,眼前这个师长始终面目温存,他给了自己许多帮助和扶持,亦给了许多关怀和喜爱,但此刻,他把自己的爱情定位为堕落,觉得他是道德败坏。
可又无法辩驳。
世上的理不肯站在自己这边。
“谢谢老师这几年的厚爱。”韩岁明就只能说,“我很抱歉。”
“我不要你抱歉。”老师气怒归气怒,仍是一副父辈心肠,震惊过后努力地将声线落下来些,颇有一点儿语重心长地道,“岁明啊,你年轻,糊涂,一脑袋扎啥东西里不好出来,老师却要你顾前途。孩子,你得听话,这以后的路都靠你自己去走,老师能管多远?远大前程还没开始就折在头儿上,老师看着太心疼啊!”
“我知道。”韩岁明说。
“你知道就好。”老师以为他有悔悟的意思,立刻便道,“悬崖勒马为时不晚,赶紧断干净了,老师在学校里保你,谁追究我都咬死是谣传,绝不会耽误你升本的事儿!你自己要谨言慎行哈,注意距离注意影响……”
“我断不了。”韩岁明却摇了头,好似一个不知好歹不肯领情的顽固混账,“他是我爱的人,也是我的弟弟,我没有办法保持距离,更不会放弃。”
老师简直就要心肌梗塞,他连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半天情绪才咬牙道,“你给我滚。”
“对不起。”韩岁明临走时又说一句,“让您失望。”
师恩深重,感念肺腑。但,韩岁明想:纪历是更早的梦想,我不能丢掉自己的梦想。
长者之慈体现在狂怒之后冷静下来总还不肯善罢甘休,老师教过太多年轻孩子,知道后生总是倔强,直接硬磕大抵效果不好,就改弦易辙地走了家长路线。
宝石掉进了泥坑,老师心想,总不能看着不管,总得救一救,拾起来洗一洗还能光芒四射。
韩连山接到老师请他见面的电话时有点儿吃惊,也有一点儿茫然。韩岁明读书的时候韩连山从来没被学校方面约谈过,而今儿子都毕业工作了,老师却大费周折地把电话打到石场总机,然后又和总机接话员专门约了个时间与他通话,非请他这两天抽空去一趟学校不可,说有要事情不好在电话里说,需得和他见面详谈。韩连山倔了半辈子也闷了半辈子,年轻时候只知道干活吃饭,和吴凤芝成家之后的世界就只剩下推子刨子钉子斧子,要见学府里面的先生心里难免紧张。
他就去找纪博文商量。
纪博文也有一点儿意外,随后就安慰韩连山说,“应该是好事儿。岁明有才,听说他这老师一直都帮助他,孩子虽然毕业了,去见见也是应该的。老师说不定又有什么好去向或者好推荐之类的事情需要和咱家长当面沟通。大概是觉得孩子毕竟还小,负责任么!”
“那你请个假和我一起去吧!”韩连山请求地说,“我懂的少,也不会和文化人打交道,你去帮我听听,看老师是个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