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想我吗
良辰匆促,寒假又来,纪历在出租房里等了几天韩岁明也交接不掉手上的工作,俩人怕纪博文和张桂云悬望,就决定让纪历先回去。
韩岁明提着他为纪鉴挑选的迷彩大坦克把纪历送到公交车上,隔窗看着纪历坐好,然后在车下伸开双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纪历紧张得不行,车上车下满满的人,韩岁明就这么明目张胆,简直是要作死。
韩岁明在车窗外面望见纪历嗖的一下扭回头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心里想笑:胆小鬼!他想,别人哪有那么多的功夫琢磨你呀?人人都管自己的生活。
迷彩大坦克太大了,提着走路总刮小腿,纪历只好抱着回家。
纪鉴天天裹着大厚棉袄戴着厚棉帽子在门口玩,为的就是等着纪历,这天远远望见了人,立刻哇哇叫着飞跑过来。
“别扑!”纪历隔着老远就喊,“硌着你!”
纪鉴得急刹车,他堪堪停在纪历的身前,亮着双很像纪历的眼睛问道,“你抱的啥?”
“纪家混小子的玩具。”纪历脸上没个笑容。
纪鉴眼睛更亮,哈喇子和鼻涕都想往出淌,“啥玩具?”
纪历真心嫌弃他,把个大包丢给小孩儿,“自己看。这一路把我都沉死了。”
那包简直能有半个纪鉴大了,孩子乐疯了,顾不得等纪历,把包举到脑袋上面一路小跑奔回家去,人没到家嗓门儿已经响彻整个房子,“妈,快看!我纪历给我买啥啦?”
张桂云觉得那声音直震墙皮,凑过去看看,然后抬眼对随后走进家门的纪历说道,“你把肚子给缝上啦?买这么贵的玩意儿,哪挤出来的钱?”
纪历不敢说是韩岁明付的钱,只哼一下,“不贵。”
“哎哟不贵,”张桂云又嗔怪说,“你可真阔绰哪!哪里发了横财啊?”
“天天都做梦发。”纪历跟韩岁明学了一点儿插科打诨的本事,这本事韩岁明只用在他身上,他却拿来对付家人。
张桂云就不理他,绕前绕后地看他一会儿然后忙忙叨叨的准备饭去。
纪博文从外回来,饶有兴致地看纪鉴爱不释手的抚摸他的迷彩坦克,啥都不问。他素来惯孩子,凡事爱以孩子高兴为主,从不怎么关心钱。
他只说纪历,“你可别克扣嘴,长身体呢?”
纪历也只答,“我又不傻。”
他倒想克扣嘴,韩岁明看他看得比谁都紧。从前纪历还敢耍耍性子,现在当真不敢,因为不是敌手。
韩岁明如今会惩治人,他现在太知道纪历的弱点,晓得他怕什么,有本事随时逼迫纪历就范。反正就范他也满意,不就范他最后也能满意,怎样都能中他下怀。
好汉不吃眼前亏。纪历从前挑嘴挑得跟猫一样,现在也开始吃之前决不肯进口的胡萝卜和酱肉,最可怕的是,竟也渐渐吃出好来。
人就是这样被奴役的,纪历偷着想,被压迫得久了,便不反抗了。
吴凤芝听见纪历回家跟脚过来询问,“岁明哪天回啊?”
“得几天吧!”纪历回答她说,“他自己也不特别确定,得看公司怎么安排。”
“这孩子干工作可够认真的了!”吴凤芝闻言就道,“给他多少钱呢这么卖力?家里也不指望他自己攒出老婆本儿来呢!”
老婆本三个字让纪历心里一动,他知道对于吴凤芝这样的妇女来说,不上学了,工作了,就应该考虑成家立业的事儿了。纪历知道她作为一个想负责任的继母,也一定在帮着谋划准备。纪历不爱想这些,可是不想不行,此时也只好帮韩岁明圆乎,“不光为了钱吧?是他老师给介绍的地方,不能打脸。再说也想积累积累工作经验。”
“你这孩子单纯,谁介绍的没钱也不可能这么用心,说到底还是大白边儿的事儿。”吴凤芝笑着说道,“吴娘不管你们的事儿,你们现在都是高材生啊,吴娘就知道别把孩子累着就成!”
纪历听了没再说话,心道相处久了吴凤芝对韩岁明也有了感情。他想起韩岁明不爱回家的话,又想:也许他宁可累呢?
回到家越发无所事事,纪历无聊地闲了两天,纪博文找了一些古籍和外刊给他看。当父亲的自己就是那样,既想通古也想博今,谁都聪慧有限,尽力多读多看多懂一些。
纪历用了几天的时间剋掉一本明简史,眼见纪博文把那本书保护的崭新平整,怕自己给糟践了,就往纪博文的书箱里放。他把书箱打开就愣住了——那里面块头最大最厚基本都是医学典籍。纪历眼眶发酸,他以为纪博文已放下了,可这些书籍的队伍明显又扩大了。
纪博文忙完院里的活儿,回屋看见纪历对他书箱发怔,心里明白,慢慢走到孩子身边,伸手拍拍他的后背,轻描淡写地说,“就是了解了解。”
“我都说过不治,”纪历低声地道,“就这样挺好,不耽误吃不耽误喝。你别老放在心里琢磨。”
纪博文轻声喟叹,“现在看着不耽误吃不耽误喝,谁知道能不能总不耽误?但凡能有正常的希望,咱们就得花心思想。”
“没有修补出来的正常。”纪历微微苦笑一下,“这道理我都明白你不懂啊?也许上辈子我是魏忠贤吧?今生合该这样偿还……”
“胡说什么?”纪博文皱起了眉,非常不悦,当父亲的听不了这话。
纪历声音挺轻,“我没胡说。就算上辈子真是魏忠贤,这辈子我也没做坏事儿,你是我爸,你得疼我。”
纪博文听得心里难受,蹲下身去慢慢摸索箱里的书,柔声说道,“我能疼你到哪天呐?把你送到省城读书,希望你将来去个更远的地方工作生活,身上不背负他人的目光和闲话,即便这样我和你妈也还是不能放心啊!天下没有不死的父母,将来你……纪鉴总要过他自己的日子,我们怕你一个人……”
“我能顾好自己。”纪历不拿韩岁明给自己背书,声音平稳地道,“别说死活,谁也不能把爹妈背在身上过日子,大了都得依靠自己,这我懂啊!”
“光是吃饱穿暖不算顾好。”纪博文又说,“你还得有能力让自己从容和坦然,还得有能力找到幸福和快乐,这样我们爹妈才能踏实。这些还不急,你还小,我和你妈也还年富力强,都可以慢慢来。但是咱得明白纪历,不能一味讳疾忌医,一味抗拒医院抗拒检查!咱们得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体经过几年的发育生长有没有其他变化,增没增加其他的隐患……”
纪历没说话,他没感觉到变化,但他也不能断言没有隐患,嘴硬不能给予父母安心。
“都几年了?”纪博文接着说道,“你人小,承受能力不强,爸得照顾你的情绪,所以也不想总提。可你也得体谅父母的心,开学之前咱们早回省城两天,爸再陪你查一查吧!”
纪历转身出了纪博文的房间,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
韩岁明小年儿前一天晚上回到镇上。
吴凤芝见着他就笑嗔,“你要把人急死?”
韩连山倒没什么反应,仿佛儿子就该这天回来。
韩岁明在家坐不住,没呆一会儿就跑纪家来了,瞧见纪历马上就用嘴型问他,“想我吗?”
纪历给他弄得心慌——小小一栋房子四五口人,哪哪儿都是眼睛,
这坏家伙,简直肆无忌惮。
他横韩岁明一眼,不搭理他。
纪博文正好过来,看见纪历那个白眼儿,笑道,“见面儿就闹!”
韩岁明神情自若,微微笑着,“叔,你想我没?”
纪博文也笑,“你也太忙了吧?知道是个员工,不知道的以为当了总经理呢?”
“这是批评我啊!”韩岁明仍旧笑着,说,“我也身不由己。人在外面儿总得听领导的。”
“我没批评。”纪博文怕给孩子压力,忙说,“是怕你把自己累着了。年轻人忙一点儿好,忙了才有收获。你这将来就做设计了吗?”
韩岁明正经了些,“老师想让我做设计,这行好赚钱。但我想纯画画,将来出书,这是我的梦想。”他有话没说,现在不兴小人书,但他想给纪历画故事。
“按想的做。”纪博文支持地说,“人生在世不能全为了钱。年纪轻轻,没有家累负担的时候不为梦想拼搏一下,等啥时候?”
韩岁明点了点头,看着纪博文说,“纪历倒是可以考虑设计,他文科好,容易出创意。”
纪博文有点儿意外,“他还小呢!不急着定方向吧?”
“是不着急。”韩岁明说,“提前想想也不妨事。现在都学计算机了,以后这行肯定是计算机的天下。”
纪博文闻言回头看看纪历,纪历扒拉着桌上一个小摆件,仿佛没有听到俩人说啥。
“你没学计算机吗?”纪博文问韩岁明说。
“也学了。”韩岁明答,“不然以后工作起来肯定受憋。但我不如季历学的好,他英语是强项,我得费点儿力气。”
“没听你爸和你吴姨说起这事儿。”纪博文点点头道,“该学都学,强项弱项,哪块云彩有雨可不敢说!”
韩岁明笑而不语。韩连山和吴凤芝自然不知道他也加了计算机课,因为他没伸手要钱。韩连山不是纪博文,韩岁明忙什么想干什么,未来发展方向如何统统不太关心。
韩岁明回来,韩连山问的第一句话是“回去给你爷你奶上坟了吗?”这位父亲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纪历多少开始明白韩岁明了,他之前几年有了收入也坚持要韩连山给的学费和生活费,要的都是最低标准,他不肯成为负担,也不肯让韩连山卸掉责任,那是他心底对于亲情的倔强——不丢弃,也不过多期待。
张桂云在外厢喊纪博文帮忙干活,纪博文起身出去,边走边笑,“让我帮忙烤猪蹄子。你俩玩儿吧!”
俩人儿将近半月没见,屋里没了长辈,韩连山立刻挪到纪历身边儿,用肩膀捅咕他,“没回我呢,想不想啊?”
“有点儿人样儿。”纪历板着脸说,“在我家呢!”
“怎么不是人样儿?”韩岁明顽皮地道,“这就是人样儿,人就这样儿。”
纪历使劲儿瞪他一眼。
“多长时间了都?”韩岁明压低嗓门,“开学之前都不能一起睡,你心可真硬啊!”
“你就使劲嘚瑟。”纪历说他,“非得让人听着才能高兴!”
“你就使劲儿绷着,”韩岁明学着他的口气,“非得把我逼得让人儿听见才能高兴!”
纪历无奈,只好放柔语气打商量道,“别闹了!”
“那想我吗?”韩岁明穷寇仍追。
纪历知道没完,只好老实答道,“想啦!”
韩岁明心满意足,伸指往他脸上揩了一下,不等抗议,拔腿出去看张桂云烤猪蹄子了。
寻常百姓家的春节形式总是差不太多,丰年杀鸡宰猪,寒年稍显简陋。
人们却又年年乐此不疲,千方百计凑出一点热闹,不过想令长者安心,再给幼小之辈一点儿不同常日的氛围而已。
这是活着的意趣。
张桂云终日里忙,到了年下忙得更甚,她的日子十数年里没有变化,比如金钱,似乎时时有的花,却又时时不够花。经济上的束缚不妨碍她热火朝天地活,心里不是没愁,纪历的毛病就是最大隐痛,但她总有精气神儿。一家主妇,她知道自己既是丈夫的底气也是儿女的靠山,必须阳光灿烂泼辣能干。
她张桂云扛得住事儿。
无论啥时候,该怎么过年就得怎么过年,少一盘红烧猪蹄是不行的。
小镇平民的年夜饭里没有生猛海鲜,迎财神时也没有绚丽烟火,普通鞭炮和滚烫的饺子就是幸福生活的全部象征,张桂云守着丈夫孩子,心里满足。
年轻孩子不似她能甘心平淡,除夕之夜,纪历吃了几个饺子看了一会儿电视便生无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里的喜剧演员胡思乱想:假如现在单独和韩岁明一起过年会怎么样呢?他不会包饺子,但有什么关系?过年一定得吃饺子吗?自己又不怎么爱吃饺子。不过韩岁明好像爱吃,以前老上这儿来混饺子吃,今儿怎么没来?他吃了几个饺子?吴娘包的饺子他爱吃吗?
其实就是隔着一壁砖墙暗自相思。
心里怎么不踏实爱情还是长起来了。
他们日日都见,绕前绕后不离太远,可是他们不得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