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起过
张桂云和纪博文一起去房子里看,左瞧右瞅地研究了半天之后开始收拾打扫,擦这里抹那里的忙活了整整一小天。
那房子的地面铺的是灰水泥,之前经年不见光泽,张桂云硬是把它擦得能照见人影儿了。
纪鉴还是头一次来省城,也头一次看着出租屋,他摸摸这儿又摸摸那儿,然后问他妈说,“我纪历以后就在这儿住?”
不被允许叫姐姐后,纪鉴很快自创出来一个称呼——“我纪历”,张口闭口叫得顺溜,仿佛添个前缀就能彰显二人关系特殊牢不可破。
“住这儿。”张桂云回答儿子,“和你岁明哥一起。老纪,”她想得事儿多,没工夫搭理见啥都觉好奇的儿子,“这电锅能好使儿吗?炒菜能香?”
“就是个意思,以备不时之需。”纪博文说,“你当他俩过日子呢?都不会做饭,能香哪儿去?学校有食堂呢!”
张桂云闻言就笑了起来,弯着眼睛对韩岁明说,“还是在学校吃,自己弄着麻烦,我都怕那小祖宗烫着手脚。岁明,你吃饭方便不?”
韩岁明宽慰她道,“公司也有伙食,婶儿别担心。”
房子不大,是六十年代建成的筒子楼,韩岁明租的这间只有一个屋,房主用木墙隔出了一间卧室一间厨房,没有正规意义的客厅饭厅,好在独卫,这对纪历来说至关重要。
张桂云朴素惯了,对空间要求不高,觉得只要干净暖和就行。房间里原本只有一张单人床,她把纪鉴丢给两个哥哥看着,自己和纪博文出去又买了一个,回来后把两张床一起擦干净,又都铺上软活的被褥,这才满意地说,“以后你们小哥俩就互相照顾啦!”
韩岁明笑道,“我是跟着享福了,公司宿舍的床可没这么舒服。”
他留在老师介绍的那家广告公司工作,专门负责手绘和创意方面的事情。公司还在起步阶段,韩岁明有更好的选择,本市的或者外市的,但这地方离学校近,照顾纪历方便。
纪博文这才表露一点儿感谢的意思,“在宿舍住多方便啊?住这儿咋也是远不少。岁明,没你,叔真不放心纪历自己生活。”
韩岁明刚想说话。
张桂云已然道,“岁明不行我就得过来了。让你叔领着纪鉴在家上学,我过来伺候纪历。”
“我可不用你伺候。”纪历赶紧就说,“这么大点儿的屋子咱俩天天眼对眼的,要命了!你快在家伺候纪鉴吧!”
“没良心的!”张桂云伸手点着他的脑门嗔道,“和你妈眼对眼的要什么命?岁明就不要命?”
韩岁明就不说话了,他笑了起来。
“人家俩孩子有共同话题。”纪博文帮着孩子辩解,“你太能絮叨,不来是对的。”
张桂云还没说话,纪鉴却又傻傻地道,“我得啥时候能不要妈?妈老骂我!”
顿时把个张桂云气得不行,伸手就拍他屁股,“我还揍你呢!大的没良心还不成,这还显着你个小没良心的了?”
纪鉴被打惯了,也不生气,捂着屁股嗤嗤地笑。
几个人一起笑了。
父母怎么不舍,该退场时也得退场。出租屋小,住不下好几个人,当天纪博文就带着张桂云和纪鉴赶晚车回镇上去了。纪历跟着韩岁明把他们送上公交车,然后一起慢慢走回出租房。
“纪历,”路上,韩岁明说,“咱们这就是长大了。”
纪历点头,“真快。”他心里知道自己还没彻底长大,不然就不用韩岁明陪他一起生活,可以自己过日子了。
“会有好多挑战。”韩岁明又说,“衣服得自己洗,被子得自己叠,这些事儿看着不起眼,真做起来也挺磨人性子。还有,外面的人形形色色,即使是老师同学,也有各式各样的性格脾气,都得自己去面对自己去适应。”
纪历听着,不吭声。
“同时也有很多好处。”韩岁明接着说道,“比如晚起晚睡没人唠叨你了,比如可以随便挑食了。最好的是,”他停顿了一下,“咱俩终于可以生活在一块儿了。”
纪历微微弯起唇角,“跟我生活在一块儿可不是好事儿,你别后悔就行。”
纪历这届学生分四个班,一个国画班三个西洋画班,第一年都是基础课。韩岁明那种早早就被老师询问发展方向的孩子得是天赋型的,纪历在画画方面没那么牛,只是一个普通学生。
如今普通对他来说最珍贵了。他以男性身份入学,这是高考之前纪博文就悄悄替他办好了的事儿,说来只是一句,期间手续繁杂插曲不少,还得不让纪历原来的同学们知道。纪博文的规划是美专就让纪历使用真正的身份生活,这里离镇上毕竟远,能考来的孩子凤毛麟角,而且也不一定便会凑巧碰上,等纪历毕业之后就去更远一些的城市就业,这样就平稳了实现性别转换,不至于再让纪历遭遇谁的研究谁的议论。
张桂云给纪历准备的衣服鞋子都是成品男装,色调不是最沉的,但是男装无疑,一点儿都不模糊。纪历在家时还穿她做的衣服,到了这儿冷不丁的穿了成品衣服,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太自在。和张桂云有意为之却又欲盖弥彰的自制衣服不同,性格特征明显的男装给了纪历一种奇异的心理感受,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变了身,彻底不是之前的纪历了。这变化足够令他不适应,更别说那些男裤,特别是男士内裤和衬裤是他根本接受不来的——专门为正常男子设计的地方令他面红耳赤,心里直埋怨张桂云多此一举——非穿这个才能知道自己是男人么?这些对他有什么用?想要不穿又没什么可穿的,只好勉为其难地换上了,觉得自己里外都装了钢针,刺得走路都不舒服。
韩岁明心再细也想不到这里,他早就开始穿成衣了,自然而然没啥感觉,体会不到纪历的抗拒,等他终于发现不对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纪历,你怎么穿着外裤进被窝啊?”韩岁明非常奇怪,“以前在家不这样啊?啥时候添的毛病?那不老得洗被单吗?外裤脏,你脱完了再进。”
纪历立刻就绯了脸,不吭声。
韩岁明见他死不动弹,更加奇怪,“怎么不脱啊?搂着裤子睡得香吗?”
纪历支支吾吾,“那等一会儿。等你也睡的。”
他是想等关灯。
“等啥啊?”韩岁明说着自己把外衣外裤脱下来挂好了,“也不出去了!这屋里也没那么冷。你都洗完了,想看书上床躺着看呗!”
纪历不说话了,低头抠手指头。
韩岁明纳闷得不行,过去就拽他的裤子,“来,快点儿!你这刚开学,头两天事儿多,刚才不都说累了吗?”
纪历立刻触了电一样弹跳起来,大声叫嚷着道,“你别碰。”
韩岁明吓了一跳,盯了纪历半天悟出了些什么,不可置信地道,“纪历,你不是吧?都这么久了,你还……还觉得自己是姑娘呢?”
“不是……”纪历脸红得要滴血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是……”他狠狠心,咬咬牙,终于硬着头皮说道,“我妈给我买的衬裤和……前面都带口子……”
韩岁明闻言又愣了一下,瞬即噗嗤出来,他捂着嘴,克制不住地笑起来,“纪历……你……可真行……”
纪历眼看韩岁明笑得身体都抖起来了,一张俊脸憋得和自己差不多红,不由恼了,恨恨地道,“我行什么行?我是知道自己那什么……那也不用……你笑啥笑?笑啥笑?”
韩岁明见他臊得都要哭了,连忙忍住,“我不是笑话你,我是……没想到……怪我,纪历,怪我。”
纪历真的想哭,听韩岁明道歉了,不好意思哭,瘪着嘴道,“你就是笑话我,就是。”
“没有。”韩岁明好声好气地哄纪历说,“我哪能笑话你?是真忘了。对不起,是我不好。男的裤子就那样,你习惯了就好了。这屋就咱俩,你有啥不好意思的?该脱就脱呗?”
纪历仍旧涨着张脸,却不说话了。
韩岁明凑近他,慢慢地,把手伸到他腰上,动作轻柔地替他解开外裤,边解边说,“纪历,你这还没在外面上过厕所呢,将来……我是说将来,学校有什么活动啊,或者工作以后开会啊什么的,到时候避免不了……我得告诉你……嗯,你得有心理准备,有时候会看得见……不要大惊小怪的,男人就是这样的。”
纪历听了有点儿惊慌,他忘了韩岁明在替自己脱裤子,担忧地看着他,问,“那怎么办?韩岁明,我不想……”
“习惯了就好。”韩岁明把他推到床上坐着,从脚踝处把外裤拽下去,然后又抬眼看了纪历一会儿,下了什么决心地说,“纪历,你是不是还没见过……我可以……”
纪历嗖地一下背转了身,缩身就滚进被子里,“你一边儿去!”他惶恐地说。
韩岁明没再说话,他站了几秒钟,回到桌前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纪历用被子蒙着头,把自己憋得思绪混乱。
他见过的,从前纪鉴特别小,张桂云给他穿了很久的开裆裤,当时纪历没觉得什么,觉得那就是个随处拉随处尿的小屎包子。
可他不要见到别人的,更不要见到韩岁明的,哪怕只是想一下都会起满身的鸡皮疙瘩。
不要。
尴尬的话题就此揭过去了,俩人心有默契,谁也不再往那上提。
美专的课业不算太重,正常情况下都应付得来,只不过纪历刚刚脱离父母的照顾,还不十分适应身边没有纪博文的生活,今儿忘带作业明儿少带了画笔。别的孩子能回宿舍去取,他要回出租房就很耽误时间。几次之后,每次出门韩岁明都会提醒他,甚至拉开他的包和画夹检查一遍。
年轻的韩岁明在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照顾着纪历。早饭应该进学校食堂去吃,可是纪历总是起得晚,韩岁明就在出租房附近的早点铺子给他买好包子和粥或者油饼豆腐脑,回来再把纪历从被窝里拽出来,看着他忙三火四地吃。午饭和晚饭纪历得在学校吃,韩岁明则在公司或者公司附近的小吃店解决。然而天气很快大冷了起来,好几十年的老房子管道失修,出租房的温度始终不高,住惯了柴煤热烈的暖和房子,纪历总觉得受不了,傍晚五六点钟吃的东西不到十点就都转成热量跑光了,肚子总是空得咕噜咕噜睡不着觉。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正是饭量好的年纪。韩岁明就买一点儿挂面回去,纪历觉得饿了就放点儿油盐酱醋热乎乎地煮上一碗给他。
张桂云做饭纪历从来不瞅,给什么就吃什么,换了韩岁明做他就好奇,总是披条毯子凑到跟前去看热闹,瞧他切葱花也稀奇,瞧他洗白菜也稀奇,“你咋会的?”
“没吃过猪肉没看过猪跑?”韩岁明淡淡地说,“婶儿和吴姨做饭不都这个程序吗?我没经验,可能味道不够好,但能保证熟。”
“我没见过猪跑。”纪历闻着还挺香的,嘿嘿地乐,“猪在哪儿跑?不都在圈里呆着吗?”
韩岁明不和他斗嘴,认真尝着咸淡看着火候,觉得差不多了就盛出来,和纪历一起坐在桌子边吃。
“咋样?”他问纪历。
纪历喝一口汤,满足地道:“挺好。”
韩岁明闻言也尝一口,然后轻轻蹙眉,“有点儿生油味儿,下次先热油再放水。”
“你还挺挑。”纪历哼一下道,“我没觉得。”
有热东西下肚屋子也似不那样冷了,纪历美滋滋地秃噜着细面,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明儿你再买点儿咸菜,一起吃。我喜欢那种咯吱咯吱的。”
“再放假我记得让婶儿给你装点儿带来。”韩岁明说,“买的咸菜不干净。”
“国庆节我说回家,你非不让。”纪历埋怨他道,“你有工作我又没有,就几个小时我自己不会坐车?”
“我给叔打电话说了,他同意的。”韩岁明没什么表情地搬出救兵。
“啥事儿你俩一商量就给我定了。”纪历很不满意,“我不能做自己的主?”
韩岁明一边吃面一边伸手揩他面颊一下,“有长辈和大哥呢,你做什么主?”
“你是谁大哥?”纪历立刻打他的手。
“你的。”韩岁明伸出三根手指,“三岁,不是你哥?”
纪历满心不乐意,可是吃人家的嘴短,就使劲儿哼了一下没再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