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保证
日出之美太多名篇,可惜纪历打小儿便给纪博文精心教育,长诗短章随口就来,其实却缺少细腻敏感的文人情怀,当时看着高兴,下山就给丢到脑后,只觉得疲倦不已,倒回床上又睡了一觉。他吹了晨风着了晨露,躺下还嚷嚷冷。
韩岁明就钻进被窝抱住他,用体温捂着他。
纪历从小不爱跟人亲密接触,大概和张桂云心粗,太幼的时候没能给他足够的抚触有关,也可能和老纪太太逮着机会就会推他一下掐他一把有关。
纪历固执地认为和谁都得离开一点儿距离才够安全,张桂云和老纪太太想要打他也来得及跑。
和韩岁明一起玩了几年都没这样亲密过,他有点儿本能的别扭,同时又有一点儿满足的贪婪——韩岁明总归是不会打他的,他的胸膛火热滚烫。
下意识地想起了老纪太太,纪历就和韩岁明说,“我以前想不通我奶为啥就是看不上我,我还那么小,能做什么错事儿?现在想想……都说有年纪的人眼睛毒,她是不是知道我……和一般小孩儿不太一样?嫌我会给爹妈添麻烦吧?”
“也许。”韩岁明闭眼感受纪历的气息,从前他是绝对不敢这样亲近的,纪历的确诊给了他勇气。如今不算骚扰了,不算侵犯了。“那她也不是一个好奶奶。”韩岁明声音低沉地说,“一不一样都是她的血脉,外人就算了,她应该无条件爱你,深爱。”
纪历给他热乎得更困了,闭着眼睛随口嗯了一声,“好多事儿都挺奇怪,我妈在医院生的我,医院的大夫啊护士怎么都没发现呢?”
“你还是个小婴儿啊!”韩岁明耐心当他的答疑家,“既然是罕见病,一般的大夫护士也没什么经验,谁会往那儿去想?好了,别总琢磨这些,不是累了吗?睡一会儿吧!”
纪历闻言就不胡思乱想了,安心睡了。
一觉起来,两个人结账退房坐车回家。
张桂云瞧着纪历情绪不错,就问,“玩儿挺好啊?”
“玩儿当然好!”纪历回答她说,“要是天天玩就好了。”
张桂云哼了一下没有再说。放在从前,纪历这样讲话张桂云会骂他的,可从知道他的身体不大对,张桂云的脾气就改了好多,几乎再没怎么苛责过他。纪历因祸得福地获得了许多特权,比如牢牢掌握电视的调台权,比如随心所欲地欺负纪鉴。有一次实在把纪鉴欺负狠了,小孩子哭得凄天惨地,“你到底是不是我姐啊?”
纪历心硬,“不是!”
小孩子没权利详细知道家庭的重大变故,纪鉴只能继续哭,“那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纪历啊?”
纪历给小孩儿的那句问刺得心尖儿一痛,终于察觉了自己的蛮横和无情,他看了满脸眼泪的纪鉴一会儿,轻声说道,“我总得是你的纪历。你记住了,以后只能叫我纪历。你这样叫,我就不收拾你了,有好吃的也给你。”
小孩子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折,抽抽搭搭地应了,“行,纪历,以后你就是我的纪历。”
亲情和韩岁明的友情是肉眼不见的柔荑,慢慢地把纪历有了伤痂的心房捏软和了。他画画学得顺利,备考美专需要准备的事儿纪博文也都帮他给捋好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向打算的方面发展,命运似乎不再打算过分为难一个中学孩子了,放他感受温情和幸福了。
谁也没料到其实还有隐藏没未见的刀锋。
而且就在近处。
张桂云和吴凤芝亲近惯了,两人有活互相帮着干有事儿互相商量着来,平素你上我家拿根针我上你家取个线的都不用打招呼,谁也不防着谁。这一天张桂云又给纪鉴做布鞋,纳着纳着鞋底儿把顶针掉到柜子底下去了,趴着划拉半天没找出来,着急用,随口就吩咐纪历说,“你上你吴娘家抽屉里给妈找一个来,纪鉴够不着她们的五斗柜。”
纪历便自己进了吴凤芝的家,他熟门熟路地在五斗柜里找到了顶针,往出走的时候听见毛小红的房里有动静,心里觉得毛小红这时间不应该在家,就好奇地往里探了一下头。
谁知毛小红正在换衣服,看着纪历探头嗷地一声,赶紧就把衣服套身上上了,同时气急败坏地嚷,“你咋不敲门啊?看什么看啊?”
纪历给她喊得愣住了。
他是没敲门,但毛小红的反应也太大了,她换的是毛衣,身上还穿着衬衣的,再说纪历也只是伸了一下脑袋,看见她换衣服就立刻缩回去了。
纪历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是和毛小红一起洗过澡的,夏天最热的时候,两孩子一块儿泡在张桂云放在太阳底下晒热了的满满一下子水的大铁盆里,你撩我一下,我泼你一下。
那声“嗷”似柄利剑,刷地扎在了纪历的心上。
吴凤芝从后院菜地拔了葱回来,见状上去就用力拍了毛小红一下,“嚷嚷什么?又不是里面衣服又不是外人。你不打小就和纪历好么?”
“好是好的。他都多大了?还是个……男的了,不知道注意点儿么?”毛小红给她妈拍得疼了,委屈地道,“你们就知道惯着他,都不告诉告诉他!”
“别咋呼!”吴凤芝有点儿尴尬,但也不舍得过于责备女儿,只道,“他现在还小着呢,以后就知道了。”
纪历的心里起了滔天的潮水,那潮水要将他吞没于内,不由脸色苍白地退了两步,猛然给毛小红鞠了个躬,大声道歉,“对不起!” 说完转身跑回家跑回自己房间,一路目不能视什么都没看见,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顶针,攥得金属圆圈硌进了掌心的肉里。
张桂云闻声找过来,硬掰开他的手掌,顶针都被汗水泡成了湿的。
两家人都有一些不自然,吴凤芝一个劲儿地和张桂云骂毛小红,
埋怨她大惊小怪一惊一乍,张桂云劝慰她道,“不怪孩子,姑娘都那么大了,有这反应是正常的。是我没注意,也没提醒纪历。”
“你看这……”吴凤芝难受得不行,“孩子好不容易开朗了点儿,这一下弄的……刚才还给小红鞠躬,我这心里真是……”
当父母的心里岂非更疼?他们不能怪人家孩子没栓房门反应激烈,只能怪自己疏忽,怪自己太自来熟,太习以为常,也怪自己没有及时引导纪历全面地认识自己身份的改变。
怎么自责事情已经发生了,纪历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刚刚重现的那点儿不吝和娇气又没有了,他变得更加沉默,学会了长久的发呆,不爱出去,总是窝在房间里面干自己的事儿。
纪博文和张桂云忧心忡忡,又没太好的办法开导,因为跟纪历说什么他都嗯嗯嗯的很听话,听完了还是那样,就是欢快不起来了。
还只是个刚上高中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男孩儿,不完整的男孩儿,但他此前把自己当了十几年的女孩儿,咔嚓一下就要转变观念意识,要坦然要从容,要笑对要悦纳,岂非强求?
连纪博文都乐天不起来了,他心里时刻揣着事儿,只怕一个没注意纪历又受什么伤害,寻常的日子都变长了,天天都很难熬。为此纪博文比纪历都盼韩岁明来信,因为只有韩岁明来信的时候他才能看着自己的孩子眼睛发光,平时那双眼睛总似暗淡着。
有一段时间纪历学画遇到了瓶颈,怎么努力就是不进步了,他咬着牙使劲儿跟自己较劲儿,然而这世事往往就是欲速则不达越急越相反,纪历就忍不住,越来越急躁焦虑越来越没耐性,有一天没等纪博文去接他放学,自己就从赵老师办公室走掉了。他出了学校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自个儿溜达到南山脚下去静坐了。
其实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松弛松弛,不用谁来问他怎么了和也不用谁对他说没事的不要紧的话,自己松弛一下。
却把纪博文给吓坏了,他的神经绷得太紧了,下意识地觉得纪历就是跑到哪里去寻短见了,心慌意乱地骑车飞驰,四下急找。
当父亲的人太过担忧了,以至于都没好好注意路况,飞驰中的自行车的前轱辘突然就卡进一个暗井口里,纪博文连车带人朝前翻了个儿,重重地摔在不太平坦的路上。
裤子破了,小腿蹭掉一大片皮,左面颧骨着了地,登时青紫肿胀起来,人中也划了一个小口子,沥沥淌出了血。
纪博文连检查一下自己都没顾上,更没时间缓缓疼痛擦擦脸上的血痕,他推起车子又继续跑,边跑边喊纪历的名字。
纪历望见纪博文狼狈不堪地朝自己冲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呆掉了,他怔怔地看着纪博文飞到自己眼前,看着他扔了摔得不能骑的自行车抢上前来一把抱住自己,声音嘶哑身体颤抖地喊,“怎么了纪历?遇到什么事儿了?啊?啥都有爸啊孩子!”
纪历的眼泪一下子就彪出来,他伸手环住纪博文的腰,哽咽着说,“别担心爸,别担心。我肯定好好活着,我保证。我就是出来散散心。”
纪博文也流了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的孩子是个多好的孩子啊
这句保证说明了一切。
老天怎么就不多给一点儿眷顾?
最好的日子是韩岁明放假回来的日子,纪博文只有那段时间才最踏实最放松,因为有人替他日夜陪着纪历了。
两个孩子也不怎么出去,就窝在纪历的小房间里,或者静静地画画,或者絮絮私语,但就是能够让人觉得日子无端温柔起来,不用着急不用忧心了。
难熬的中学生活终于到了尾声。
纪历校考那天韩岁明专门请了假,和纪博文一起陪着他。两个陪考的人很有默契,谁也不说加油不给打气,就说一些家常话。
“岁明。”纪博文早把韩岁明当成可以分担事情的大孩子了,他问,“这附近好租房子么?”
“我都找好了!”韩岁明回答他说,“叔你不用操心了。之前是个同学住的,他毕业搬走咱们就接过来,房租合适,离学校也近。
“啊,那挺好!”纪博文很信赖他,“近行!太远了上早课啥的着急忙慌。”
“是。”韩岁明点头道,“又不是住一天半天的,得找合适的。”
纪历静静听着两人说话,不插嘴不反对。放在从前他肯定会嗤会哼,会说你们想得挺远,我就一定考得上吗?现在他早都不这样了,他得考上,纪历知道,他必须考上。
校考成绩没有悬念,纪历又回家里准备文化考试。纪博文总怕他心里压力大,总对他说别太紧张,还说今年不行咱们明年再考,好多孩子都考两三年,不算啥的。
纪历听见这些话只是笑笑,纪博文宠他宠到和别人家父母都不一样了,人家爹妈只怕孩子不够努力,纪博文却只担心他的情绪好坏。
纪历不要再一年,他必须一次考上,为了让父母放心,为了早点儿独立生活,也为了尽快和韩岁明朝夕相见。
出成绩的时候韩岁明已经放假了,两家都没有电话,三个人就跑到学校去等着,时间一到就立刻打电话过去查询。
查询处忙,打了半天电话也打不进去,纪历安静坐着没啥反应,纪博文也克制着,装不着急。
韩岁明最燥,到后来甚至把话筒从纪博文手里抢了下来,不管不顾地说,“叔,我打一遍试试。”
谁打都是一样,该通通不该通不通,到最后电话终于被接起来的时候,韩岁明激动得有一点儿抖,看着准考证号都读不连贯。
纪历好笑地想:他自己考的时候也没这样。
得知录取了时,韩岁明咵地扣上了电话,定定地瞅纪博文。
纪博文心脏一颤,“岁明?”
“考上了叔!”韩岁明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纪历考上了。他文化课考了五百九十一,比一般不艺考的学生还高,百分之百考上了。”
纪博文满脸是笑地瞅向纪历,一时之间忘了形,“姑……纪历!”
纪历轻轻笑了,“我不就该考上么?有啥意外的?看你俩这样。”
两家人没像韩岁明考上时候那么雀跃,心里都觉得纪历是屈就了,但也还是高兴的,凑在一块儿吃了一顿庆祝饭,下一步就是租房子添置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