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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看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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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纪历果然就没梦着手术台,但他梦着了美专的教室,也梦见了灿烂的朝阳和彩虹,终于安睡的孩子在梦里哼唧着道,“韩岁明咱俩一起画画。”

    表面平淡其实一直心潮翻滚的韩岁明没睡踏实,他在朦胧里听见纪历这句,不由伸掌抓住了纪历的手。黑暗中,稍微大些的年轻人睁开了眼睛,他默默地盯着纪历稚嫩的脸看,眼神里满是怜惜和心疼。

    哪里会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确诊结果毫不留情地将纪历划成了异类,划成了少数群体和边缘人,这使纪历注定要承受很多探索和猎奇的目光,要承受很多正常人根本感受不到的戒备和排斥,韩岁明虽然决定和他一起面对,仍旧在为纪历小小年纪就得被迫接受这些郁闷难过。

    这心情大概是与纪博文和张桂云是一样的。

    无处问诘,只能认下。

    只不过韩岁明认为自己得用另外的方式来保护纪历。

    后面的日子还算平静。韩岁明同床共枕地陪了纪历一个假期,开学前纪博文特意校长商量好,单独要到了一把学校库房钥匙,在里面辟出来一个隐秘的小角落里,那里放了一个小尿盆,纪历要上厕所就去找纪博文。

    为了不使异味扰人,纪博文每天下班都最后走,反反复复地将那尿盆清洗得日日如新。

    保护纪历的隐私还是其次——上了这么多年公共厕所谁也没觉得纪历有啥不对,纪博文觉得还得对学校那些女孩子负责,瓜田不能纳履。

    麻烦也是麻烦的,纪博文的课常常和纪历的对不上,谁也说不准临时有个啥事儿,当老师的不小心压了几分钟堂,当学生的间或被压几分钟堂,没法及时找到父亲解决问题的纪历常常就得憋着。

    好在果真没有造成什么波动和影响。青春里的孩子都忙着疯忙着长,没有谁太过关注谁生活上的细节。对于纪历来说改天换日的大事件,竟然也就波澜不惊地在长辈们的联手保护之下平稳度了过去。

    赵老师一则心疼从小看大的孩子遭逢巨变,二来也有心要把纪历教成他手里第二个考到美专去的学生,之后的辅导虽然仍旧分文不取但更尽心尽力毫无保留。纪历也就当真把他的精力大部分放在美术上面了,除掉语文和英语这种在他天赋里面不需太过投入就能取得很好成绩的科目,数学物理这样需要一些力气才能学明白的早早就被纪历放弃了。

    纪博文的心里不是不可惜的,纪历是个多聪明的孩子他当爸爸的人最是清楚,美专不是不好,但也毕竟不能和那些综合类的王牌大学相提并论。只是现实情况摆在这里,综合类大学的成绩要求和体检要求都会更高,纪博文不敢保证以纪历目前这样的状态还适不适合去同那些优秀的学生拼死搏杀,争出一张名牌大学的入门券来。万一折戟,孩子可能真会就此一蹶不振,那便后退无路了。事已至此惜无用处,既然纪历一心要考美专,纪博文便迅速调整好了心态开始无条件地支持纪历学画。这位父亲带着一点儿补偿的心理,尽量给纪历买最好的画具画笔,始终不说一句迟疑犹豫的话。

    纪历的焦躁不安终于慢慢沉淀下去,总得抚慰保护的人没有理由老愁烦着,他非常投入地准备着艺考,学画学累了就给韩岁明画东西。俩孩子通信的风格一模一样,都是八开纸的格子画,一格一格都是生活的琐碎,有张桂云有意无意做给纪历的越来越中性化的深色衣服,有赵老师留给他绘画作业的缩略图,有纪鉴改不了口还叫姐姐被纪历脚踢的哭样,有一个贼眉鼠眼到夸张地步的李正辉,脑袋旁边打了一个挺大的问号。

    韩岁明全看得懂,他看了都笑,笑过了心里又总暗暗叹息——从前张桂云特别执着于鲜亮颜色,弄得纪历穿小了的衣服纪鉴都不好捡。纪鉴不能叫姐姐,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叫哥哥,纪历在家里,就成了老小口里统一的纪历,没了别的称谓。纪历现在早不喜欢那个李正辉了,可他心里还是疑惑自己当初怎么动了情思——不是一副男孩儿身体吗?便是残缺异常,也不该对个同性“长心思”啊?

    如同不知怎么上集体厕所,纪历其实还是没有真正地想明白自己到底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姿态在人群当中自处,他无限茫然,只是不再为这茫然哭闹而已。

    一切只是暂时搁置下了。

    搁在那儿,还在那儿。

    韩岁明爱莫能助。除了言辞安慰和“画信”往来,他就只能发奋努力,拼着命的学习。他想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自立独立,到时候就有资本去为纪历撑起一角天空。

    不管撑成什么样子,只要撑着就好。

    我们要的不多,韩岁明想,有一隅,可避风雨便成。

    这年三月过完,美专里一直欣赏爱惜韩岁明的专业课老师给他介绍了一份兼职——为他一个朋友开的广告公司画一点儿手绘图片。“挣点儿零花钱是次要的,”老师这样说道,“有余力就多掌握点儿实操经验,感受感受相关行业是怎么回事,这对你以后的职业发展有益。”

    韩岁明感激得不行,经验他要,阅历他要,钱他也要。

    钱是多好的东西啊?有了它可以去做很多想做没法去做的事儿。

    韩岁明勤勤恳恳地干了四个多月,一直忙到八月份的时候才请了假回家。

    纪历早就不高兴了,他盼得太久,心急难忍,自然生气。

    韩岁明哄着他说,“老师给我介绍的工作,不能随便丢下。我挣了钱呢,一千多块。”

    一千多块是不少钱,够韩岁明一学期的生活费了。纪历听了心里高兴,这才算了。他还很想去对大家宣传一下韩岁明的优秀——学生就能赚钱,多了不得?可是韩岁明不叫他告诉人,他偷偷地对纪历说道,“我领你去山里玩。跟家里就说去我同学家,咱俩在外面住一宿。”

    纪历并不觉得吸引,“山里有什么好玩?除了石头就是草,还有虫子和蛇,我不去。”

    “咱们去的地方有山庄,虫子和蛇咬不到咱。”韩岁明继续哄他,“你是没看着风景美的地方,咱俩起早去看日出,在山顶上看,回来你画出来,就知道好是不好了。”

    纪历也不稀罕日出,但他向往离开父母视线自己出门的日子,那是一种还没体验过的感受,就同意了。

    纪博文没有反对——有韩岁明在纪历明显开朗,目前阶段开朗是最重要的事儿。

    韩连山想说什么,看看闷头准备行囊的儿子,也没有说。

    韩岁明领着头一次专门出来玩的纪历做了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到了附近一个乡镇,那儿有一家小有名气的山庄,是附近几个县镇开发得最早的旅游景点。两个孩子开了一间房,兴致勃勃地吃了一顿农家饭,然后就出门转悠。

    盛夏的山上有各种各样的花,也有许多不知名的小果子,鸟叫虫鸣的密林既显得静谧也显得生机勃勃,实在能令置身其中的人心情舒畅。俩个孩子漫无目的地走,累了找块石头小坐一会儿,渴了喝点儿水壶里的水,想说什么就说一句,不想说就都不说,可以尽情地看着山林里飞舞的蛾子和蝴蝶发呆。

    这可真好。

    纪历悠悠地想。

    真自由。

    还有那些看起来一点儿烦恼没有的蝶和蛾子,它们的生命可自由吗?

    它们的世界有疾病吗?

    “我们不上山顶吗?” 散够了神,纪历问韩岁明说。

    “凌晨上,三点多走,到了正好看日出。”韩岁明回答他说,“现在去太早了,到了干待着,得吹多久的风?也没地方吃饭睡觉。”

    纪历听了就笑一下,“你说咱俩是不是有病啊?山边长大的孩子,特意花钱来这儿,嘚瑟。”

    “花不多少钱。”韩岁明说,“山和山也不一样。再说我想找个地方陪着你,就我自己。”

    “在家不能陪吗?”纪历还是嗤之以鼻。

    “在家不能只有我。”韩岁明说,“我想只有我,一天也行。”

    纪历听了心里使劲儿热了一下。他仍旧没到可以明白韩岁明心思的年纪,就只觉得这人够意思,不离不弃不能替代的那种够意思。他问,“韩岁明,你会总陪着我吗?上美专陪着我,在外面上厕所陪着我,干啥都陪着我。”

    “会!”韩岁明答得毫不迟疑。

    纪历听得心满意足,胡乱寻思了一会儿又笑起来,“韩岁明,你说我……和一群小丫头上同一个厕所上了那么多年,现在想想……唉,好像是个窥人隐私的流氓啊!”

    “那你窥了没有?”韩岁明也乐了。

    “当然没有!”纪历一瞪眼睛,“我干嘛窥?再说那么臭的地方。”

    韩岁明咯咯笑了起来,“香的地方你就窥是不是?纪历你个小流氓,你亏啦!”

    纪历气得不行,跳过去掐他,追着人掐,掐不动了就使劲儿搔他的痒。

    韩岁明连闪带躲,笑够了才拽住纪历的手,慢慢正经了表情说道,“别想那么多纪历。人都是女娲娘娘捏好了放在妈妈肚子里的,她粗心了,不怪你。”

    纪历现在不在乎韩岁明握他的手,但是在乎他的话,“谁告诉你人是女娲娘娘捏的?”

    “我奶奶。”韩岁明回答他说。

    “封建迷信。”纪历浅笑着说道,心却已经烫贴了。

    不怪他。

    也不怪爸妈。

    老天的责任。

    两个人晚饭吃的早,睡的也早,凌晨三点左右起来穿好衣服摸着夜色往山顶走。

    不是什么高峻险要的山,韩岁明仍然担心不懂保护自己的纪历摔着磕着,他一只手拿手电照明,另外一只手则紧紧地攥着纪历。

    山林幽深,只有他俩在爬。

    走得久了,韩岁明在那无人的寂静里面生出一种世界只有他们的错觉,幸福而又满足。

    即使宇宙洪荒,有纪历在,也挺够了。

    脚下平缓的时候,韩岁明就搓纪历的手指头玩,纪历也不躲,任他搓,同时东张西望地和他说闲话,“韩岁明,人家说山里头有大仙儿的,你知道不?”

    “有呗!”韩岁明说,“我们只是借道路过,也不打扰他们。”

    “你咋啥都不怕?”纪历问他,也似数落他。

    “怕什么呢?”韩岁明道,“咱们没有做过坏事。再说,怕,该来的也会来,怕没有用。”

    怕没有用。

    纪历闻言想想,却道,“我做过坏事。”

    韩岁明扭头看他。

    “物理老师说我完犊子。”纪历笑嘻嘻地说道,“说我挺不住劲儿,是个逃兵。他钥匙落在讲台上,我给他藏黑板后面了!”

    韩岁明听后无奈地笑了,“下次别干这事儿了,配一回钥匙好几块钱。”

    纪历嗯了一声,半天没再说话,走了好一段路才又开口,“韩岁明,你说,我得这……罕见病,是不是因为我太坏了?”

    韩岁明在暗夜里摇头,“你只是还没长大。快长吧纪历,好好长,也快点儿考到美专来,我好天天看着你别再恶作剧,也别再想什么罕见病了。世界可比这山大太多了,太多新奇的东西看不过来感受不过来,咱们没空儿在什么罕见常见的上面耽误心思。”

    纪历不吭声了。

    世界那么大,他的这点儿烦恼也许真的算不上什么太了不得的事儿。

    树木们披着夜黑的衣服看着两个孩子轻声私语,迎接他们走过来又目送他们慢慢地走过去,风动叶片的声音像一只曲子,其间夹着两个男孩儿的脚步声,似什么节拍敲在地面和山峦之上,听起来竟也美妙,令那些林中精灵欲醉欲舞。

    到了山顶两个人都微微累了,他们找片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互相靠着,聊避山风,也歇歇气儿。

    凌晨的山顶还是微微有些寒凉,没有额外的衣物,韩岁明就伸出一只胳膊揽着纪历,不让他打冷战。

    不一会儿,无法掩藏行迹的光影就从云层后面露出一点儿红痕。

    意料之中的美景,韩岁明没太激动,他朝自己这边搂搂纪历,嘴巴努努,“看!那儿!”

    纪历见状抬头,认真看了起来。

    日出好看,无怪古今为人追索。可是纪历的心思没办法全在那渐渐灿烂起来的光轮上面,他给韩岁明那个努嘴的动作撩拨到了,心里发痒,就想伸手碰碰那个柔软的地方。

    忍不住就真做了。

    韩岁明当然吃惊,立刻歪脸看他。

    纪历有点儿羞涩,掩饰地笑,“韩岁明你都有小胡子了!”

    “嗯,”韩岁明盯着他说,“正常。以后你也会有。”

    “啊?”纪历闻言立刻使劲儿皱眉,“那可真难看,我不想有。”

    韩岁明见状轻轻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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