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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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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博文听得既心痛也头痛,他看看瘦小自闭的纪历,只能先把孩子领回了家。

    回到家纪历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连和纪博文房间相通的窗子也关紧了,整天闷头大睡谁也不看。

    纪博文同张桂云说了检查结果和这几天纪历的反应,始终坚强能干的女人偷着哭了一宿,一下憔悴了不少。

    之后这一家人的日子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做饭的没心情,吃饭的没心情。纪历更是废了三餐,有时候一两天才吃一顿饭,不饿狠了不肯坐在饭桌旁边。最不谙世事的纪鉴也不无忧无虑了,他感觉到了父母情绪低沉,也感受到纪历如死一般的沉默压抑,基本不怎么敢笑敢闹,小小的孩子乖得不行。

    美专临时组织优秀学生到友好学校参观了几天,韩岁明的假期便比高中晚了几天,他一回来就嗅到了空气里的沉重,不光纪家,连他家里都是。

    韩连山不爱说话,没对他讲什么,吴凤芝忍不住,见他回来立刻悄声嘱咐说,“本来不是高兴事儿,不应该告诉你们小孩子的,就怕你们说话办事儿的不注意,更刺激着纪历。你小红姐我也告诉她了,一则不要跟外人说,二来……让着点儿纪历吧,他不让咱干啥咱就不干,尽量可着他哈!”

    可着他。

    这成了两家近日的行事原则。

    纪博文和张桂云都由着纪历,不出屋就不出屋,不吃饭就不吃饭,不起床就不起床,不说话就不说话。

    怎么样都行。

    可是韩岁明觉得不行。

    纵容纪历消沉颓废不是好办法。

    韩岁明特意跟纪博文了解清楚纪历病情,自己用了大半天时间消化震惊和难过——任他这段日子怎么猜测也没猜到这方面去,老天在开什么玩笑?

    可是人如草芥,命运怎么玩弄也得受着。

    当天晚上,调整过来的韩岁明就对纪博文说,“这样不行叔,咱们由着纪历这样,不是放任他钻牛角尖里不出来了吗?我吴姨说你们都回来好几天了,他总困着自己使劲儿难为,不说什么时候是头,就憋出点儿什么别的毛病也不行啊!我在学校里听说过心理健康要比身体健康还重要些,咱们不能干瞅着他跟自己过不去。”

    纪博文何尝不知道呢?只不过医人容易医自己难,纪历是他的孩子,不是学生不是旁人,连他都不怎么能够接受的变故面前,纪博文不知从何下手。

    这不是感冒发烧骗他喝点儿苦药,连哄带吓唬就能达到目的。

    “硬进他的屋他就大喊大叫的。”张桂云对韩岁明说,“老刺激他也不好,吵着邻居也不好。”

    “我去试试。”韩岁明说。

    “你……”纪博文有点儿迟疑。

    “让岁明试试吧!”张桂云开口说,“岁明说的对,也不能总这样啊?纪历老这么拗,日子咋过?”

    纪博文闻言没再吭声。

    是啊!日子咋过啊?

    纪历的房门没有锁,因为纪家所有的房门都没有锁。韩岁明推门进去,唤了一声,“纪历?”

    纪历背对着门躺着,语调之间毫无之前几次见他的欣喜,只道,“出去。”

    “是我,纪历。”韩岁明轻轻进去,关上房门,轻轻地说。

    纪历当然听出了他是谁,仍旧道,“出去。”

    韩岁明不吭声,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凑到床边。

    纪历感受到他的气息在靠近,呼一下子坐起生来,瞪眼嚷道:“我让你出去,你没听到?聋了吗?”

    韩岁明镇定地瞅着他,轻声说,“我没聋,我就是不想出去。”

    纪历怒不可遏地看着他,眼神似要吃人。可也只是一会儿,他眼瞅着韩岁明一不害怕二无退缩之意,那些剧烈燃烧的怒火就缺了氧,慢慢弱了下去,一副色厉内荏全都变成了委屈,他瘪一瘪嘴,控诉地道,“你咋还惹我?咋还惹我?”

    韩岁明眼见纪历炸起的硬刺慢慢垂了,声音虽然还很难听,却似要哭了的意思,就叹一口气道,“我都知道了纪历。电视里都说了,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有什么的?就值得你这样了?”

    “别说话。”纪历哽咽。他不想哽,可惜控制不住,他也不想听,宽慰,劝解,站着说话不腰疼,他都不想听。

    “也不会死,干嘛这样?”韩岁明仍然说道,“你不一直是个啥也不在乎的人么?”

    “我叫你别说了。”纪历似乎要崩溃了,吼得声带都要劈了。

    韩岁明慢慢坐在他的床边,忽略他的抗议继续说道,“你还小,还没想啥,我这两年大了,想得多,总怕咱俩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老凑在一块儿待着让别人觉得不够尊重,现在多好?纪历,以后咱们随便了,谁都不会干涉咱俩了!”

    纪历吃惊地盯住韩岁明,有一点儿傻,他没想到韩岁明会往这上面说,

    “你……”

    现在最重要的不该是他的病吗?韩岁明脑子有病吧?

    “我不是幸灾乐祸,也不是事不关己,是真觉得你不至于。”韩岁明接着说道,“缺失就缺失呗?畸形就畸形呗?咱要不主动检查,谁能知道?再说影响啥啊?耽误你吃还是耽误你喝?耽误你睡觉吗?还是不能画画了?不就是邻居同学们知道了,会好奇,会在心里琢磨你,甚至偷偷在背后说你的是非?可你打小是个不在乎别人看法的纪历啊?无关紧要的人什么印象什么反应,你一直都是不在乎的,现在干嘛就在乎了?”

    纪历本来真要哭了,这时却忘了,他看着韩岁明,虽然很意外,却也突然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自己本来就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啊?

    “手术会疼,”韩岁明还在说,“那肯定的。前几年我脑门缝那几针还疼好几天呢!可你也不是一定得做。不想做咱就不做,谁能硬押着你去?你要想做,那疼就不是事儿了。不管怎么说还都是将来的事儿呢,都不一定呢,你现在就这样不死不活的干嘛呢?能好好的时候不好好的,多亏啊纪历?”

    纪历觉得堵了自己那么多天的郁闷减轻了不少。

    “还是你非做女孩儿不可?”韩岁明又说,“你还喜欢李正辉?想做他的女朋友?”

    “屁!”纪历马上就道,“少瞎扯。”

    “不是那就没啥了呀!”韩岁明拍拍手说,“没啥值得你折磨自己的。还是你想折磨折磨叔和婶儿啊?你怪他们生了毛病给你?那也折磨好多天了,够了没有?”

    纪历噘了噘嘴,不说话了。

    韩岁明伸手拍他脸颊一下,“你这样婶儿都没心情干活。我在学校可想吃她包的大馅儿饺子,谁都包不出她那味儿来。你把她弄得心情不好我怎么说?快点儿别闹了,跟我出去让婶儿包饺子吃。”

    纪历垂下眼皮,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跟她说。”

    “我不好意思。”韩岁明道,“你帮我说。”

    纪历撩眼看他几秒,皱了眉头,“你咋那么烦人?我妈可乐意伺候你了,你有啥不好意思的?”

    “不是因为你的事儿我不早好意思了?婶儿愁着呢,怕她觉得我没有眼色不知道个轻重缓急吗?”韩岁明微笑着道,“快点儿快点儿,都馋坏了!”

    纪历出来跟张桂云说要吃猪肉大葱馅儿的饺子时倒把张桂云和纪博文都吓了一跳。张桂云不可置信地看看纪历又回头看看倚在纪历房间门上的韩岁明,“这是下了什么灵丹妙药见效这么快啊?”

    纪历也觉得自己这段有些过分,微微红了脸道:“什么灵丹妙药?他太馋了,在我耳朵边上叨咕得太烦人了。”

    纪博文反应了好几秒才笑着说,“不怪岁明馋,我也想饺子吃了。”

    连日阴霾,终于被韩岁明大胆撕扯开了,虽然有点儿冒险,那些让人不能呼吸的愁云惨雾总算不再紧紧缠绕着纪家四口的脖子了。

    张桂云手脚麻利,没多久饺子就上桌了,纪历坐在饭桌边上吃了几个饺子,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我不手术。”

    纪博文听了,看看纪历又看看张桂云,没吭声。

    张桂云安抚地道,“早着呢!咋也得等你十八以后。”

    “十八也不做。”纪历强调地说,“就这样。”

    就这样是一种豁达也是一种任性,不过,反正是以后的事儿,张桂云珍惜孩子来之不易的正常状态,没再说话。

    纪历就吃了一顿饱饭,吃完了,瞅瞅韩岁明,又当众说,“韩岁明今天晚上和我睡,我要和他唠嗑。”

    谁还反对?

    又不是姑娘家了,不需要反对了。

    纪历嘴上说是要和韩岁明唠嗑,吃完饭回了房间也没啥话讲,爬上床靠着枕头发呆。

    韩岁明等了他一会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就道,“叔和婶儿说你憋好多天了,还没憋够?拽我过来瞅着你憋?”

    “我没只是憋着。”纪历闻言看看他,又露了烦恼,“这些天想了好多事儿。韩岁明,你说,我以后是不是就没学上了?我从小就上女厕所,这以后……再开学,可怎么办呢?”

    韩岁明不承想纪历问出这样的话,他跟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可这也是个问题,实际问题,大问题。

    “嗯……”韩岁明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叔能给你想办法。”

    “我去他办公室上小的,大号回家来。”纪历点头,“可我也只能中学有爸。韩岁明,那我就只能高中毕业了?不用考大学了?”

    “你来我们美专。”韩岁明迅速想到了办法,“美专有不少孩子都是本市的,不住校,你也不住,咱们在校外租个房子。反正你从小就喜欢画画么!我知道你学习好,那也别太瞧不上美专,我听说,还是有很多优秀毕业生发展得很好的。”

    纪历觉得是个办法,心里宽慰多了,他想了一会儿,轻声哼道:“还咱们,等我考去你都毕业了!再说我还不一定能考上呢!”

    “你能考上。”韩岁明笃定地说,“你想就能。我毕业了不正好啊?我能找工作挣钱了,房租都不用家里出了。”

    纪历听了这话果然心定下来。他又沉默一会儿,然后轻声地说,“韩岁明,取确诊结果那天我偷听医生和我爸说话来着,他说我这是罕见病。原来病也分常见和罕见的。得了罕见病,我就是罕见人啊,是不是贼特别?我得骄傲吧?”

    “骄傲吧!”韩岁明点头说,“你本来就是特别的人,特别……宝贵。”

    纪历没把这话太放心上,这些天他听多了父母劝抚,只当韩岁明也是哄他,仍旧叹着气道,“可我爸妈怎么办呢?我自己不管了,随便了,他们能吗?他们就不愁了吗?他们是挺稀罕儿子,可我这么……突然变来的,还有缺陷,他们能高兴吗?”

    “你高兴起来,” 韩岁明仍然笃定地说,“他们慢慢就高兴了。叔和婶儿不是重男轻女的人,你是啥都好,只要快快乐乐的,他们慢慢就不愁了。”

    “我也……不是个正常的小子,他们老得想着给我治……”纪历又说,“我真不想治。会很疼。况且我也不想再有变化,干嘛呢?孙悟空吗?”

    “不想就不治。”韩岁明轻描淡写地说,“你刚才不都宣布了吗?看谁反对了?叔和婶儿还能强迫你吗?谁没一点儿缺陷,检查出来了知道,检查不出来不就那样了?”

    “你咋啥都说得那么轻松?”纪历有点儿奇怪地看他,“啥都说不用在乎?”

    “本来就不用在乎。”韩岁明一本正经地说,“也不要命。也不影响别人。”

    “真的吗?”纪历追问。

    “当然真的。”韩岁明非常确定。

    “你真的觉得没什么?”纪历还不相信。

    “真的没什么啊!”韩岁明看着纪历的眼睛,特别认真地说,“你不还是你么?还是纪历。”

    纪历闻言长长舒一口气,“你咋不早回来呢韩岁明?这些天把我闷的。明儿我还得和我爸说,再也不去检查了,也不手术,就这样,我还是我。韩岁明你把桌上的画报拿来,那是我爸哄我买的,我都没看,咱俩一起看,里面有好多故事。”

    韩岁明也暗暗地舒了一口气,闻言便到桌前拿过画报,偏腿坐到纪历身边,和他一起凑到枕头上看,其实有点儿心不在焉。

    两人一气儿看了好几本画报,中间张桂云悄悄进屋送了一趟桔子,纪历也没瞧她,只有韩岁明抬眼朝她笑了一笑。

    张桂云出来,小声地和纪博文说,“你家那活祖宗终于像个人啦!没人治得了的东西,就岁明还好使。”

    纪博文轻叹一下,没有搭腔。

    纪历看画报看累了,下床上一趟厕所,回来躺好了说,“我困了,咱们睡觉吧!我躺了这些天,其实都没咋睡安稳。韩岁明,不开学你就跟我一起住呗?我老做梦,梦见自己上手术台了,淌好多血,吓人。你陪陪我。”

    韩岁明听了这些话心里给啥揪住了又扭一样地疼,脸上却仍旧笑得从容,“行,今晚儿就不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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