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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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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桂云闻言啥心都没有了,又是不解又是沉重地把纪历带回了家,随便塞给她几块钱就干活去了,等纪博文下班回来立刻悄悄和他说了老高先生的话。

    纪博文闻言多一分钟没在家停,即刻出门去了,许久之后回来脸色也凝重了,对张桂云说,“就这周末吧,让吴嫂看着纪鉴,咱俩带纪历去。”

    张桂云闻言赶紧把纪博文拉到外面去,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话。

    纪历觉出父母的不对,还是没放在心上,她觉得老高先生是个骗子,张桂云和纪博文则是对儿傻子——自己本来好好的,非去摸什么脉?这还要去省城医院,她既能吃又能睡的,检查个啥?

    省城医院对于常年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而言是个太大太杂太乱心绪的地方,就是纪博文也觉得慌。他按照老高先生的介绍找到一位内科大夫,趁着纪历被张桂云领去上厕所的功夫说了来意。那大夫听了也挺重视,等纪历过来望闻问切地看了半天,然后开了几项检查。

    纪历头一次当患者,晕头晕脑地给父母领着,稀里糊涂地做了半天检查,然后捧着瓶汽水坐在外面等大夫和纪博文张桂云说话,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暗想:没事儿跑这来,又脱衣服又脱裤子的,省里的医院咋这样检查身体呢?可跟学校体检不大一样。再说还不快点儿,一会儿还有回家的车?然后又想:没有也行,回不去晚上可能会去看看韩岁明。

    果然没有回家,但是纪博文和张桂云也没有去看韩岁明的意思。三个人就近找了一家旅馆,纪历感觉到纪博文少有的沉郁和严肃,终于有点儿忐忑起来。

    纪博文不是张桂云,不是特别的大事儿,他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变化。

    这一晚纪历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难道我也得绝症了?隔了好几条胡同里有一户人家,他家孩子得了白血病,听说治了好几年,最后还是死了。小红姐的爸爸也是,花那么多钱也没治好……要真得了绝症张桂云就得后悔总是骂我,让她难受难受……那爸爸呢?爸爸疼我,我要有什么事儿他得多痛苦啊?以后还能整天这么乐乐呵呵的吗?纪鉴要是没了姐姐,对他来说算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韩岁明呢……韩岁明啊!他说长大了给我买这个买那个,可我要是长不大了……就到这儿了可怎么办呢?他以后再给家里写信,就只有字儿了吧?还画画吗?他会遗憾吗?会想我吗?

    也没怎么悲伤,一是审判还没出来,二则,不是都得死吗?早晚而已。

    纪历还想:要是非得死的话我就先过去替大家看看,琢磨琢磨哪儿能住下老纪家和韩岁明他家这几口人,将来总归还得在一块儿啊!谁先谁后的互相等着就是。不对,她又想起来:老纪太太和毛伯伯还有姥爷已经在那边儿了,住的地方得更大些……

    可她不想再和老纪太太见面。

    漫无边际超越现实,到最后实在困得狠了才睡过去,感觉没睡一会儿就给张桂云拨弄起来,纪历惺忪着困眼穿衣吃饭,然后又去医院,又做检查,脱衣服脱裤子连脚底板都被大夫们反复捏了几回,一直折腾到中午。

    纪博文和接待他们的内科医生又谈了半天才掩饰着眼神里的沉重出来,出来就对张桂云和纪历说,“回家吧!”

    纪历头一次乖乖听话,她没提要看韩岁明的事儿,也没提要什么东西,闷声儿不响地跟着父母回家。

    到家天快黑了,吴凤芝送纪鉴回来,看着纪老师和张桂云神色不对,心头紧张,谨慎地问,“没啥事儿吧?”

    张桂云勉强对她笑笑,“没啥事儿!我今儿累了,明天再和你说。”

    吴凤芝见状不好一劲儿追问,点头应着回家去了。

    张桂云给儿子缠着闹着也不怎么说话,简单煮了点儿面,一家四口坐好了吃。

    纪历端着面碗寻思寻思,下了决心地开口说,“爸,妈,没事儿!我要是得啥不好的病了活不长了你们也别难受,咱们还有纪鉴。”

    张桂云听她说出这话登时愣了,而后立刻红了眼圈,高声斥道,“瞎说啥呢?啥叫活不长了?离死大老远呢!可真能想。赶紧闭上嘴吧!当孩子的这么和爹妈说话就是忤逆不孝。”

    “那你们俩这样干啥?”纪历不太在乎孝不孝的,也很不乐意道,“不检查拉着脸,检查一通更拉着张脸。本来好好的,突然咋啦?我不是有毛病了?这病是不是得花钱?花好多钱?把你俩给愁的?”

    “姑娘!”纪博文只好说,“你先别急躁。嗯,突然遇到事儿呢,我们大人也得缓缓情绪……影响了你的心情爸给你道歉。咱是有点儿毛病,但不是要生要死的病,你别害怕。钱呢,是得花点儿,但我和你妈愁的不是这个。你现在还小,过两年就明白了。”

    “啥过两年?”纪历立刻就说,“不是我得病吗?咋过两年?你们不想让我害怕就赶紧告诉我,不然我没病死先急死了。”

    张桂云闻言又蹙起眉,她看看纪历又看看纪博文,只哼一下,“说了别老死死死的,耳朵塞棉花了?”

    纪历不理她,只盯着纪博文看。

    纪博文沉吟一会儿才道,“这事儿也瞒不住你……咱们呢,就是有些构造和器官和别人长得不太一样……嗯,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不影响生命,真不影响。”

    “什么构造?什么器官?”纪历仍旧盯着纪博文的眼睛,努力判断他这几句话的真实性,然后又低头看看自己,点头道,“怪不得他们又让我脱衣服又让我脱裤子的,到底哪儿不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纪鉴觉得家里气氛和缓了,忍不住就插嘴说,“李二双的脚指头就和我们不一样。大双就五个,正常,他就六个,嗯,阿姨就说就是构……嗯,反正不耽误啥。”

    张桂云伸手拍了纪鉴一下,示意他别说话,自己也不吭声。

    “我哪儿构造不对?”纪历仍旧瞅着她爸。

    纪博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就……里面的器官,有点儿不太一样……”

    “肚子里头的?”纪历问道。

    “嗯。”纪博文的表情明显避重就轻。

    “不是说不影响生命吗?不耽误活着?”纪历竟然松了口气,她接着说道,“那就不一样呗,反正在里面,谁也看不见,就那样呗!”

    纪博文看着纪历既不解又不当回事儿的样子,心里叹息,嘴上模棱两可地道,“我们也这么想……还没最后决定呢!观察观察再说。你该干啥干啥,别太放在心上。也……别忙着和别人说。”

    “我说那个干啥?怕谁不来琢磨我呢?”纪历就说,“那你们也该干啥干啥。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上那个火干啥?还有那个纪鉴,小嘴给我把牢了,我知道你出去说收拾死你。”

    “我才不说。”纪鉴应道。

    纪博文看着两个不解世事的孩子,没再言语。

    岁数小想啥都简单,加上纪历天性里有点儿极端因子,连生死都能想得豁达,遑论其他。

    只是为人父母的怎么可能如她轻松无事?张桂云向来情绪外露悲喜不藏也就算了,纪博文从来是温润淡定的人,这之后眉宇之间也挂了愁虑,他一如既往地关心疼爱着纪历,笑容里却平添了很多挥之不去的怅惋和无奈。

    纪历担心父母此后会频繁地带自己穿梭于医院,检查治疗治疗检查,她的生命里没怎么经历过类似的事,可从电视里看了一些,觉得举家之力抗击疾病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她可不要泪眼相对,也不要谁咽泪装欢。“如果那样我就直接去死。” 她偷着想,“不活着了。死了他俩集中难受一阵儿,后面还能和纪鉴一起好好地过日子。”

    幸在想像中的情节都没发生,纪博文和张桂云没有再带纪历去省城医院,平常也不怎么提检查啊治疗的事儿,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

    但有东西不一样了。

    纪历知道。

    之前张桂云从来不管纪历的头发形状,长啊短啊服帖不服帖的都不在她心上,她只要看住干净,不长虱子就成了。如今她总拿眼睛琢磨纪历的脑袋,头发稍微长一点儿就拿大剪子给她修,修来修去的又不减太短,总让纪历的头发处于一种扎不上又过了耳朵的尴尬状态。

    丑极了。

    而纪博文不只忙他的教学事业了,也不怎么醉心教纪鉴诗词和纪历探讨古典名著了,他买了很多生理解剖和心理疏导方面的书,没事儿就捧着书研究,像要改行。

    之前家里炖小鸡时张桂云总不许纪历吃鸡翅膀,特别迷信地说姑娘家吃了鸡翅膀会飞,该嫁得远了,总是把鸡心挑出来给她,说些什么“你心眼儿少,吃心补心”的话,现在张桂云不管了,纪历爱吃什么吃什么。当然张桂云现在明显没了做菜的心情,炖鸡炖鸭的次数少了很多。

    之前纪博文一喊纪历就是姑娘、大姑娘、好姑娘,热热乎乎嘎巴溜脆,现在脱口喊出来一声脸上立刻就露迟疑,要顿几秒才说下面的话,而后慢慢地就只叫她名字,很少再露原先那样的亲热。

    纪历别扭急了,她想发作,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和时机,她想若无其事忽略过去,那些变化又分明存在,趁她不注意就跑出来捅咕她一下。

    为此她越发想念韩岁明,从来都不写信的人破天荒给韩岁明画了一幅和他风格很像的格子画,上面有愁绪万千的纪博文,有眼神总直的张桂云,有和纪历一样感受到家里气氛变化不敢吵闹的纪鉴,有除夕的爆竹和新春的对联,有两个挨在一起的大院门,还有一个堆在院里的大雪人。纪历寄望于韩岁明过年回来冲一冲家里影影绰绰的愁云。他回来大家都高兴,那些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的压抑就能轻些。

    韩岁明元旦就回来了。

    那年春节来得早,和元旦在一个月份里,所以寒假也就放得早,本来韩岁明也想咬咬牙再挺几天一起回家的,可他接着纪历的信后一天也呆不住,买票就回来了。

    果然都很高兴。

    韩连山这几年活计赶手,日子过得宽裕,不再计较儿子多花几个车票钱,见他到家就对吴凤芝说,“正好,人全了,你多整几个菜,把那院的都叫咱家来过阳历年!”

    张桂云没有反对,她有心事,那心事压得她喘息不畅,又不能随便说,人憋得难受,愿意找点儿热闹岔上一岔。

    纪博文也没反对,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俩家挨门住着,这几年的关系处得比血缘兄弟还亲密些,可也都忙,一年到头没啥机会凑在一起腻乎腻乎。他也知道自己这段日子沉了一些,也想借着过节挑挑气氛。

    张桂云帮吴凤芝做菜,纪博文和韩连山坐一块儿喝茶,毛小红跟韩岁明和纪历玩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回屋去琢磨自己的东西了。

    纪历瞅着吃饭还得一阵儿 ,就悄声对韩岁明说道,“咱俩回我家去玩一会儿去。”

    韩岁明跟纪历过她家来,纪鉴自己在院子里的雪堆上玩“占领高地”的游戏,见他俩回来就喊:“姐,岁明哥,你俩来陪我玩?”

    “谁陪你玩?”纪历哼道,说完又怕纪鉴跟着捣乱,补充一句,“你自己好好玩,冷了上妈那儿去,听话,回头我给你一毛钱。”

    纪鉴给那一毛钱吸引了心,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行!”

    俩大孩子进了屋也没啥玩的,就把电视打开了干坐着。

    韩岁明见纪历也不看电视,只是拄着下巴发呆,就说,“不看浪费电?你不说玩么?没玩的咱回去,回去热闹。”

    “不回去。”纪历摇头说,“我不在那儿他们还能随便唠嗑,我一过去他们就开始演戏。”

    “瞎说。”韩岁明不相信,“他们演什么戏?”

    “韩岁明,”纪历悱怨地看看她的好伙伴好朋友,声音里立刻有了一点儿轻愁,“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你别害怕哈!我得病了。他们都知道。但是他们不当着我面说。”

    韩岁明的脸色猛然变了,甚至连嘴唇都白了,“什么病?”

    “不知道。”纪历摇头说,“他们不告诉我。”

    “那就是你瞎猜。”韩岁明迅速说道,“没事儿乱想。”

    “不是。”纪历摇了摇头,“我咋能想这个?真有病了。上回你没走几天我爸和我妈就带我去省城医院检查,查了两天,还在旅店住了一宿,我以为晚上没事儿能去看看你呢,他们提都没提……他们心情不好,时间长了你就感觉出来了,可他们也不说给我治。韩岁明,要是小毛病,他们会这样么?”

    韩岁明的声音登时颤了,纪历不说谎,他知道。“你哪儿难受?”他惶恐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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