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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变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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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岁明如愿地考取了美专。

    纪博文真心高兴,张桂云真心高兴,纪鉴真心高兴,韩连山和吴凤芝也高兴,就连毛小红都觉得是件好事儿。

    纪历当然也很高兴。

    只不过那种看着关心的人攫取果实般的快乐很快就给分别的焦虑给冲掉了。纪历不对任何人说,只是告诉自己:早就知道了不是?

    “你别给我写信。”纪历早早就对韩岁明说,“啰哩吧嗦假模假样,我不爱看。”

    仿佛这样就能宣告她的坚强。纪历是个打小儿就冷清的人啊,怎么会不舍得和谁分开?

    谁都不应在她眼里。

    “嗯!”韩岁明点头答应了,“我给你画画。”

    韩岁明出发的前一天晚上纪历没睡好觉,好晚好晚睡不着,睡着了没多大一会儿又醒了,她觉得自己不难过,就是心里发空,有种丢了什么东西却又不知道真正丢了什么东西的感觉。

    早起精神不好,纪博文明白孩子的心,对纪历说,“人长大了总得面对分别,谁都一样。岁明上学是好事儿,你得乐呵的。”

    纪历闻言看看她爸,点一点头。谁上学不是件好事儿啊?美专不是人人都能读的,这在镇上,几乎是万里挑一的荣耀。

    吴凤芝是送行人里最唏嘘最能嘱咐的人,想起这个说说,想起那个又说说。跟她比,张桂云好多了,她一劲儿笑,“岁明你这就是出息人了,婶儿天天在家乐!放假回来给你包大肉饺子吃,回不来的日子好好学好好画,婶儿等着借你的光。”

    韩岁明连连应着两个女人的话。

    能说的都叫女人们说了,男人就都不怎么说。

    韩岁明背了行李要走,一直没咋吭声的纪鉴突然哭了,喊着,“岁明哥我不想让你走!”

    这一哭立刻点燃了众人的情绪,张桂云登时红了眼睛,搂着儿子勉强笑着,“干啥呢?你哥上学去了,多好的事儿?咋能哭呢?”

    吴凤芝也抹眼睛,长久的共同生活生发了这个始终艰辛的女人的母性,她已经把韩岁明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纪历绷了太久,实在难熬,借着纪鉴和两个妈妈的脆弱放松了一些克制,露出一点儿黯然来。

    韩岁明看看大家,然后把目光定在纪历脸上,他停两秒,啥也没说,大步跨得似要跑起来一样,转身走了。

    纪历觉得自己的喉咙瞬间肿满了脖子,没有呼吸和吞咽的空隙。

    张桂云抽一口气,半晌儿叹道,“养活孩子就是这么回事儿啊,就得看着他们走啊!”

    纪历一言不发,默默地想:养孩子,做亲人,其实都是这么回事,你看着我走,我也会看着你走,都得走。

    小时候她曾以为自己会和韩岁明有长长久久的未来,算算其实也很长了,一晃这么多年,童年少年都是共同过来,不知不觉之后就生出许多密不可分一分就痛的情谊来。可是再痛还是要分啊,不但得分,还得强自镇定,甚至都不能像吴凤芝那样抹抹眼睛。

    这就是没有血缘没有亲人名分又都长大了的不利之处,假如自己今天能是纪鉴,也还可以哭的。

    成长甚至剥夺了她脆弱的权利。

    只要师出无名,就不可以。

    韩岁明在家的时候说话不多,在他自己家或者纪历家,都是一样。可他一走两家人都觉得房子突然之间空旷安静了好多,挺难适应。

    纪博文预料到纪历得蔫儿,没想到她会蔫儿到话都懒得讲的地步,心里明白既说不了也劝不了,只能时刻调节气氛以期抚慰。

    纪历一沉就沉了好多天,上了高中也没改善,反而越发显得孤僻自闭。

    直到韩岁明来信才好一些。

    文字是写给纪博文的,韩岁明说自己挺好,在学校里也都适应,知道爸爸不爱看字儿,就让纪博文告诉他和吴姨一声,请长辈们不用惦记他。然后又说想念纪鉴,怕他被学校里的小孩儿欺负,告诉纪博文别只教他仁义礼貌,要教着他学着带点儿锋芒。信写得不长,全文没提纪历,但是随信寄来的一张八开简笔画的背面写了纪历的名字。简笔画是分格区的,纪历拿过来就知道韩岁明画的是学校的样子——大门的,宿舍的,教学楼的,风景角的,还有他的床铺书桌,饭盒里的饭菜,前面讲课的老师,教室里同学的背影,最后一个格子里是他的皮箱,端端正正四四方方,虽然都是简笔线条,笔触很是细腻传神。

    纪历看完了笑了,那是很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发自真心的笑——说画画还真画画,还真就比写信生动。

    此后韩岁明的每封信都是这样的形式,字少,言简意赅没有废话,八开的简笔画次次都有不同内容,米饭会变成面条,教室会变成图书馆,学生们的背影会变成某一张特长明确的脸,只有最后一个格子永远是那个皮箱,角度一样形状一样,就连位置也一样,总在最右面的那个下角。

    张桂云跟着看了两回,看不明白,疑惑地道,“这孩子总画个箱子干啥?特别喜欢他那个箱子么?”

    纪博文闻言瞅瞅纪历,不语。

    纪历嗤地一下,不屑道,“仗剑走天涯不知道么?他这是带着家当闯世界的意思。”

    “啊!”张桂云了悟地道,“这箱子是他的家当呗!”

    收到四张箱子之后,国庆放假,韩岁明回来了。

    纪历知道他会回来,那两天上个厕所都瞄院门一眼。

    终于望着了熟悉的人影儿大步走来,纪历抢到院门口去接着,成了两家人里第一个迎到韩岁明的成员。

    韩岁明远远看见了她,脸上立刻浮了温柔的笑意,他脚步更快,走到纪历跟前竟然微微有点儿气喘,上下打量了她两遍才开口问,“你咋样啊?”

    “就这样!”纪历微微扎开双手,展示一下自己,“能有什么变化?”

    “变了!”韩岁明便连眼底都是笑意,眸子亮晶晶地,声音轻柔语气笃定。

    张桂云看见俩人在门口唠嗑,喜悦地喊了起来,“岁明回来了?哎呀,走这么久,把婶儿给想死了!快来快来,让婶儿看看。”

    之后两家就都热闹起来,张桂云看完了吴凤芝看,纪博文看,毛小红看纪鉴看……韩连山看的时间最短,态度也最平淡,但也往韩岁明的脸上盯了好几眼。

    纪鉴的表现最是激动,他围着韩岁明蹦来蹦去,岁明哥岁明哥的没完没了。

    纪历听得烦了,把他从韩岁明跟前拽开,威吓地说,“有事儿说事儿,再哥哥哥的叫着逗嘴玩,我揍你!”

    纪鉴识相地溜了。

    韩岁明笑着瞅她。

    等大人们寒暄完了该做饭的做饭该干活的干活去了,韩岁明放好了行李洗了手脸,凑到纪历身边,悄声问她,“你咋不给我写信……嗯,画画呢!”

    纪历觉得他有毛病,“你那地方我没见过,人也都不认识,看你的画挺有意思,这儿你都熟,画个啥劲儿?”

    韩岁明盯着她不说话。

    纪历以为他不满意,又道,“你要实在想看以后我也给你画,韩伯伯背着工具出门,小红姐在晒鞋子,纪老师批作业张桂云包饺子纪鉴玩泥巴,你不嫌烦就行。”

    韩岁明笑了,“不烦。随你。你爱画就画,不画也行。你……看着我的画怎么样?”

    “就那样啊!”纪历说道,“你是少年才子,老师们都这么说,那画这个也拿不了奖吧?还咋样?我也不是什么名家妙笔,让我评论什么?”

    韩岁明缓缓吐了一口气,又沉默了。

    “黄立强得阑尾炎了!”纪历见他不问了,开始说家常,“在肚子上割了个口子,十来天没上学。”

    “哦!”韩岁明表示听到。

    “许大萍当英语课代表了,她中考英语考试比我多两分,就换她了。”纪历又说。

    “你们英语老师真行,”韩岁明也道,“她就比你高这么一次,就换了?”

    高中是精简的初中,老师换了,剩下来的孩子还是原来那些孩子,嗯,应该说是原来那些孩子的一部分。

    不是所有镇上的孩子都读高中。

    “换了!”纪历点头,“老师说了定好谁分最高谁当课代表了就得执行。没事儿,期中考试我再抢回来。先让她当几天。”

    韩岁明见她态度挺平和,放下心来,“我以为你得上火。”

    “这事儿我不上火。”纪历说道,然后转身看着韩岁明,“韩岁明,你说我头发咋这么硬?现在头发长了梳成小辫儿了感觉更加明显,周丽她们都说我脑袋后面带了个铁刷子,老笑话我。”

    韩岁明闻言伸手摸摸她那燕子尾巴一样的小辫儿,点头,“是有点儿硬,那怕啥的?周丽笑话你你没急眼?”

    “没有。”纪历说道,“她个小黑不点儿,看着还是小学生呢,谁和她一样的?韩岁明,我想软和点儿,和那些小姑娘们一样,顺一点儿。它扎扎着,看着难受。还有那些女孩儿都变化了……算了,不和你说这个。”

    韩岁明奇怪地看她,不明白她怎么不说下去,纪历换一个话题问他,“画画好学么?”

    “还行。”韩岁明说,“没有想的那么好学,好多东西赵老师没说过,我得从头知道。”

    “那不怕!”纪历鼓励他说,“你聪明呢!”

    “我不聪明!”韩岁明笑,“我英语不好,历史政治也不太好,以前你不老嫌弃我?”

    “我说你画画聪明。”纪历认真道,“老纪同志说的对,你是干这个的材料。”

    “怎么又老纪了?”韩岁明说,“刚才还听你叫他纪老师,你现在是随心所欲了哈?”

    “我爸都不在乎你咋净事儿呢?”纪历不在乎道,“老纪同志还是纪老师,他不都是我爸?你现在比我妈还娇性,头几天我喊她张桂云同志她也答应了!”

    “咋不揍你呢!”韩岁明越发笑了。

    跟长久的分别相比短暂的相聚令人高兴,也令人清晰地感受了什么叫做转瞬即逝。韩岁明临走之前悄悄地跟纪历说,“这回得更长时间……可能得元旦才能……”

    纪历难免低落,克制着,点头,“嗯,我看你画。

    “纪历,”旁边没人,韩岁明伸手握她手掌一下,叮嘱说,“你好好看,看仔细点儿。”

    纪历瞅他一眼没太明白,不等问时吴凤芝喊韩岁明过去说话。

    纪历又寡语了好多天,直到韩岁明又来了信方才慢慢好了。

    季节到了,天气冷了。感情甚笃的张桂云和吴凤芝没法在院门口坐着唠嗑,就换着串门唠。

    这天张桂云在自己家拆毛线,吴凤芝过来帮忙,张桂云问她,“小红好点儿没有?昨儿我看她小脸儿白得跟纸似的。”

    吴凤芝一边绕着线,一边叹息道,“还在炕头窝着呢!这孩子随了我。我没生她之前次次例假跟死一样。”

    “女人就是遭罪。”张桂云也叹,“热也热乎着,活络的药也吃着,就不彻底好,能怎么着?”

    “纪历不疼?”吴凤芝顺口问了一句。

    “她还小呢!”张桂云说,“还没有来。”

    “啊!”吴凤芝惊讶地道,“都高中了还没来?那也快了,早点儿注意。过两天小红例假完事儿我领她去前街老高先生家去把脉,你也带着纪历过去给他摸摸。那老先生手准,孩子要是有个寒啊滞啊早点儿调理,别像小红这样,月月耽误正经事情。”

    张桂云听了觉得有理,过几天吴凤芝母女去老中医家,她就要带纪历跟着。纪历哪听她的?茬儿都不搭。

    张桂云破天荒地放了诱惑,“好姑娘,你跟妈去,妈给你钱买画册。”

    钱和画册都吸引人,纪历想想:不就见会儿老头儿?去就去了。

    变故由此而生。

    老高中医仙风道骨,穿着偏襟的素黑袍子,发须花白清癯瘦健,整个人看着非常精神干净。他给毛小红摸了脉,又开了汤药方子,然后给纪历摸,一摸就摸住了,蹙着眉头捋着胡子,按在纪历腕上的几根手指只不松开。

    纪历耐着性子等着,心里一个劲儿对自己说:钱,画报,画报,钱。

    张桂云忍耐不住,“老先生,她哪儿不对?”

    “不能妄下断论。”老高先生这才撤下手来,认真看看纪历的脸,回眼对张桂云说,“领孩子去省里大医院瞧瞧。别嫌折腾,没哪儿不对最好。”

    张桂云知道这老先生虽在镇上行医,其实有些过人之处,从不随便吓唬人的,不由紧张起来,微微结巴,“啊?那……这哪哪儿都好好的,我们看什么去?”

    “莫慌!”老高先生安抚她说,“断无生命之虞。然则也该弄个清楚……你叫纪老师到我这儿来,我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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