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都会走
韩连山觉得读美专太贵,他听人说过美专的孩子不只学费要高一些,书杂费会更高,而且动不动就得买笔啊纸的都很烧钱,韩连山认为对他这么普通的家庭来说孩子学画是个负担。他也没想让韩岁明读什么大学,事实上之前韩连山就连高中都不想让韩岁明读,到底是没啥文化的人见识短浅,韩连山觉得韩岁明的成绩反正也不是很好,不如跟毛晓红一样早点儿念个技校早点儿参加工作实惠,或者直接跟自己学学木匠活也成,将来可以养家糊口就行了呗?
纪博文言辞激烈态度诚恳地批评了韩连山,他很耐心很认真地和韩连山说要以孩子的专长和前途为主,忙着减轻经济负担是父母的短视和不负责任,再说美专三年就能毕业,毕业也能直接工作了,比大学省了一年时间也是省了钱了。虽说将来的文凭是大专,毕竟术业专攻师出有门,咋也比技校强太多了。
韩连山觉得纪博文是文化人,下意识地尊敬他,就和吴凤芝商量了一下。
吴凤芝这几年过上了好日子都是因为韩连山能干,如今毛小红的前途也有一定了,觉得不好亏待了韩岁明,就道,“他纪叔咋不比咱俩有眼光啊?听他的错不了。孩子出息才是咱的福呢!”
就这样定下了美专。
韩岁明没到高度关注前途的年纪,他只在乎可以自己支配的一百二十块钱奖金,一心想给纪历买个礼物。
可是纪历不领情,总不上心。“为啥要买礼物?”她说,“我没觉得缺啥。”
“礼物不是缺,是……”韩岁明顿了一下,他想说是心意,不敢,琢磨了一会儿才道,“叔帮我定了去美专,那儿可比小红姐的学校可远多了,周末也不一定回来。到时候咱俩就不能天天见了,为这我也得给你买个礼物,省得你太想我。我可不是总能有钱,先给你花了落在实处。你这月末不是就过生日了么?我想给先你把礼物准备好了,不是怕你嫌弃就不问你了。”
给纪历东西必须得合她心意,不然就是马屁拍在马腿上,韩岁明太知道了。
“跟那些小丫头片子似的。”纪历嗤之以鼻地道,“过生日就过生日,我妈就给我煮鸡蛋下面条了,非得什么礼物?再说你就肯定能考上美专啊?考上也是好久以后的事儿呢!这么早琢磨个啥?我还没听说过谁自己考走还非给家里的朋友买礼物的。你走得远了给我买个礼物我就不想你了?能有啥用?”
韩岁明叹息地看她,心道:你就不是丫头片子?好在你还肯想想我呢!没说爱去哪儿去哪儿快赶紧走。礼物是没啥用,那是我的心意不是?念想念想,这也不懂?白看那么多电视剧了,华筝为啥要送郭靖礼物啊?郭靖也送黄蓉了啊?我是没有汗血宝马,也才有第一笔属于自己的钱,买一样东西给你至少可以让你将来睹物思人吧?不然就瞪着俩眼干想不成?因此过了一会儿还是坚持地说,“那我给你买有用的,你就说想要啥吧!”
纪历见他不肯甘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那就买袜子吧!买一双白袜子,我妈不给我买白色的。”
韩岁明果真就给纪历买了白袜子,两双,换着穿。
张桂云看着袜子乐了,“这孩子,有钱不花难受是吧?这么白的袜子谁给她洗?那么懒还穿白的。”
韩岁明笑笑不语。
白袜子并不好买,那时候镇上比较流行尼龙袜,红的黄的蓝的,上面带花,结实又好洗。白袜子是什么庆典仪式才需要出现的东西,得费心思伺候,平时销路不广,寻常小铺不爱进货。韩岁明专门去了一趟中心商店,亲手挑了两双,雪白雪白。
可惜纪历不是懂得珍惜心意的人,她才不管这是韩岁明好不容易得的奖金买的东西,有了就穿,穿脏了就撇在一边不管,还是张桂云帮她洗干净了收好。
只不过两双穿过的旧袜子,大概也担负不了睹物思人的重任。
纪历到底是太小了,小得没长风花雪月之心,没有细致感知他人情谊的能力。
韩岁明即将到来的大专生活不是不动纪历的情绪,她知道分别不远,也并不愿和他分别,可她尚未真正尝过离别的滋味儿,还不愿意提前难过。
那么远的事儿呢,先想眼前吧!
又快过年了呢!
然而这年的春节纪历没能过好,因为她的姥爷突然去世了。
张桂云的父母生养的孩子少,除了一个大儿子还有一个没能成年的二儿子就只有她。两位老人虽比张桂云的公婆年轻很多,但也都到了天命难测的岁数。老爷子撒手之前一直都好好的,能吃能干又能睡,前一天还拉车买货张罗年呢,这日早上就没起来,家人上前一扒拉,人已去了,不知终于何时。
张桂云从小就得爹妈的宠,便是嫁人了,日子稍微艰难一点儿身在农村的父母也总会第一时间赶来援助,今儿一捆葱苗明儿百十来斤稻谷,凡是自己有的绝不瞅着闺女亏着。两位老人虽然守着大儿子一家共同度日,却没有一刻不惦记着在镇上生活的张桂云和纪历纪鉴,前一阵子顺道来送用粮食给孙辈换的年衣布料,老头儿还嘱咐女儿说过了初二就都回他那儿去待上几天,张桂云还抽空为老父亲做了一双棉鞋准备带回去的,此时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么猝然的死信儿,人还没往回赶就在家里放声大哭,直接就把年幼的纪鉴吓得嚎啕不止。
纪博文生怕妻子情绪过于激动有个什么闪失,立刻请假陪着,临走之前拜托吴凤芝说,“我老丈人走得这么突然,舅哥家也得乱套,精神好点儿的还得分神照顾我岳母,肯定是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纪鉴是必须跟着他妈的,纪历就先别跟去了,我瞅不过来。嫂子你帮忙看她个一天半天的,我等那边定一定的就回来接她去送姥爷。”
“没事儿没事儿。”吴凤芝连忙就道,“你把那娘俩个给看好了,纪历交给我了。”
纪历虽和姥爷相处得不多,听到噩耗也很难过,满心想要跟着父母,只给吴凤芝好言劝着,“纪历听话。你爸说得对,这时候你舅舅家肯定乱成一团,你去了没法待呢!咱先在家等着,也就一半天的——总得让你送你姥爷不是?”
纪历不是第一次接触死亡,比如老纪太太,也比如印象模糊的毛痨子,可她现在大了,更懂了死亡的意义,忍不住就惊惶害怕。
听吴凤芝这么说,纪历下意识地看看韩岁明。
韩岁明垂下手,隐蔽地捏了捏纪历的掌心,安慰她说,“没事儿。”
没事儿?
亲人都是心上的筋,近的是大筋主筋,远一点儿的是小筋支筋毛细筋,可是不管多粗多细,失去一条都让人慌,觉得没气没力难受得很。
纪历不可能自己在家里住,吴凤芝让她过去和毛小红一起睡,可她在韩岁明的房间里待到很晚。
就只待着,也不怎么说话。
韩岁明劝解地道,“人都会走的,老人总会先走。我爷爷奶奶也走了,留不住。”
房子里挺安静。
眼看是年,都在家,韩连山又没买电视什么的,此刻几面内墙上的窗子都开着,他肯定能听见俩孩子说话,可他不出声。
吴凤芝也不出声。
毛小红大了,也会劝点儿人了,陪在纪历身边安慰她说,“我爸还没了呢,岁明也没妈。纪历,你是幸福人儿了,别难受了。这工夫得属张婶儿最痛苦了,回头你去了得哄着张婶儿哈!”
纪历勾着脑袋不说话。
“你是害怕吗纪历?”毛小红就问她,“怕睡觉做噩梦吗?没事儿,还有小红姐呢!”
纪历终于摇了摇头,终于特别无奈地说,“为什么都会走啊?我姥爷总来,来了也不待,说两句话放下点儿啥东西就走。我妈其实很想他们,可我家老有活得干,她也老怕拖家带口地回娘家吃得多,惹我舅妈嫌弃,总是不敢多回去。这回她爸可真走了,她得后悔不是?韩岁明,这要是我爸的话,我都不能活了。”
毛小红不劝了,伸手揉揉她的脑袋。
韩岁明却道,“别往叔身上想。”
“你说人都会走,”纪历喃喃地道,“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留不住,还不让想?将来,爸爸妈妈……还有我们自己……韩岁明,怎么办啊?”
“我老叔说,”韩岁明眼睛看着纪历,语气非常温柔地道,“活眼前。别的我不知道,我爷爷奶奶都盼着我过得好,你姥爷也肯定的。叔和婶儿都健康着呢,你想那些不好。”
纪历不说话了。
整个房子静得落针可闻。
两天之后,纪博文回来接纪历去给姥爷送行。又两天,纪家四口都回来了,他们默默撕掉准备好的春联,一起穿起素色的衣服,过了一个最沉静的春节。
而后纪历突然之间就长大了,她不再牙尖口歹不再随意顶撞父母,甚至都不怎么呵斥纪鉴了。
突如其来的死亡令她一夜之间明白原来所谓父母亲人,她觉得天经地义就有的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某一天里突然失去,永不再来。
连带着韩岁明,都得了她的优待。
只不过韩岁明有些接受不了,总是有点儿忧虑也总有一点儿发虚,“你还过不去吗纪历?姥爷是好,毕竟老了,原来和你也不总在一块儿待着,你不能钻牛角尖儿。”
“没钻。”纪历淡淡地道,“我姥都说想得开,我妈也好多了,我还有啥过不去的?就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大了,再过些年也读大学什么的就得离开家了,不能总是任性气人了,不然以后想想会后悔的。你不就快走了么?再有一年半,你就得高考了。韩岁明,那咱们也就分开了,真分开了。”
韩岁明给她说得心里一汪酸水。
要高考了,要分开了。
还一年半。
时间过得也太快了。
“韩岁明,你说。”纪历自己乱想一会儿,然后又问韩岁明道,“我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姥爷是不是也像我爸疼我那样疼她?”
韩岁明也想一想,点头地道,“那肯定的。”
“那肯定的。我妈都这么大了,我姥爷还对她那么好,可我妈也不能让他不死。”纪历又把自己说得难过起来,“我得听话了。我爸也不能不死。人生就这么些年,我不能总是让他着急上火。”
“别想那么远,明天还是明天。”韩岁明反而更心疼她。
“远吗?”纪历似乎反问,又没有问,“希望很远很远,远到我能不太难过。韩岁明,我希望自己以后都能做个让他们高兴的孩子。还有你,我希望可以做个让你高兴的人。”
“你能。”韩岁明又是感动又是受宠若惊,特别肯定地说。
肯定能。
韩岁明要去读美专是姥爷去世之前定好的事儿,当时纪历没有太大反应——总得读书么!可是姥爷的骤然离世刺激了她,一想到天天在眼前转悠的人很快就要走了,然后慢慢地与自己疏远甚至可能没有了关系纪历就克制不住地发慌,喝个水都会下意识地想:等韩岁明不在跟前儿了就不能喊他把杯子递给自己了。回头吃个饭又想:韩岁明以后就到学校去吃饭了。
韩岁明敏锐地察觉了纪历的变化,安慰她说,“我和你家里的人一样,即使得分开,有时间了还是会回来的。”
“那得有时间。”纪历耷着眼角,“我又不傻。”
就这样,早早地掰着手指头倒数,总安慰自己说时间还长时间还长,那被遥望着的日子还是来了。
临近高考那些日子纪历倒是暂时忘了为分开忧虑,而是先替韩岁明紧张起来。
韩岁明文化成绩非常一般,美专虽然特别看重专业成绩,到底还是要文化分的,纪历特别害怕韩岁明发挥不好,一会儿盼着题目简单,一会儿又盼着韩岁明超常表现。
“考不上正好。”韩岁明就宽纪历的心说,“正好我爸不太乐意供我,老嘟囔我得比小红姐费钱。我就也读技校,离家近,礼拜六礼拜天的就回来了。”
“别放屁!”纪历气得言语粗俗起来,“啥正事儿你都拿来瞎扯?”
“技校不挺好吗?”韩岁明给她骂得低了声音。
“小红姐读就挺好的。”纪历哼道,“她没特长,成绩也太一般。你不一样韩岁明,你得画画。”
“那你不是不愿意让我走吗?”韩岁明说,“咱这儿坐车到省城得四个多小时呢,一个来回一天就没有了,我去了美专可得很久才能回来一趟。”他还有话没说——镇子离省城不光是时间长,车票也贵,他靠韩连山养活,不能随便浪费钱。
“我不能自私。”纪历想不到钱上面去,只道,“我也不想离开我爸我妈,可我以后也得出去读书,否则他们会发愁的。你也是,你要读了技校我也愁,这辈子都替你可惜得慌。”
这辈子是挺大的词儿,韩岁明听了久久不语。
纪历的愁让他觉得安慰,毕竟她不会为了每个人愁,这说明了自己的重要。可是长大了并不怎么好,还是有这么多的无法两全。
从前韩岁明以为自己长大了就能挣钱,就能给纪历买好东西,很值得盼。可真大了,曾经的好东西都失色了,却又有这么多的不得已了。
谁和谁的道路都不能永远一样,不知哪个岔口就会分开,就像离去的那些亲人,就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都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