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放下他
张桂云听了丈夫的话心里那份忧虑稍稍微轻了。韩岁明刚来镇上的时候她就把他当个可心意有眼缘的孩子,自然而然便分一份儿母爱在他身上。这几年慢慢投入的多了,日越久情越浓,越来越觉得牵肠挂肚割舍不下,即使心里知道两个孩子渐渐大了,应该男女有别了却也丢不下这份天天绕膝的情分,也觉得当机立断干涉两个孩子的交往一定会伤他们的心。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肉也就罢了,如同打了纪历骂了纪历之后总能凭借血缘暖化回来,可岁明毕竟又不是亲生的,他长在自己和隔壁的两所房子里,似乎有家却又没有明确的家,似乎有亲人却又没有满心满意把他放在心尖儿上的,小小的少年总似一株不被用心珍重的特殊秧苗,悄悄地长在垄沟地头上,水肥全靠机缘,没谁认真管他能不能花能不能果……这样一个孩子,叫人如何舍得伤他?即便想想都觉左右为难纠结不已。纪博文的话令张桂云心里踏实了一些,简单的女人顺着丈夫的意思想:是啊,能咋地呢?过几年就都长大了,俩孩子的关系就变成她设想的那样又能咋地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纪历必将带回一个人来,那个人要是岁明不更好么?只要是孩子真正愿意,她当妈的也就愿意,就觉得行。
现在是小了点儿,也是太早了点儿,那自己就眼紧些,往后几年都心细点儿,瞄着孩子们不要过分,别耽误了正事儿就行。
到底单纯朴实,想得不甚复杂,也到底慈心慈眼,看啥都是好的,张桂云甚至都没觉得自己一厢情愿,也没考虑韩岁明将来会发展成啥样的人,是否真的能够给自己的孩子带来幸福,她思考问题全凭喜好,想什么事情全靠自己爱不爱这个人。
韩岁明是个好孩子啊!她只这样寻思。
纪历一场淋雨一场发烧之后放下了暗自惦记了很久的李正辉,心里轻松起来,再见着面时果然心如止水,看见她和毕娟娟偷偷摸摸地互动也不觉得刺激了,跟个普通同学没有两样。她没有刻意回避李正辉,但再面对他,也全熄了从前的那些热情,迅速回归自我,不感兴趣的跑步不去跑,不能胜任的篮球不去打,该说话的时候自然说话,没有特别的事儿也不会偷偷琢磨怎么交流一下才好了。
小孩子都很敏锐。
李正辉隐隐约约地觉出纪历对待自己的态度大大不如从前了,少年要强的心性使他无意琢磨缘由,一心只往不对盘想,自己都不明晰地生了一点儿芥蒂出来——你不喜欢搭理我,那我敬你是谁?
初生的情谊那般稚嫩,小风就能催折。而且芥蒂长在何处都是异物,总要显现出来。
小孩子家的,表现得更快更明显。
毕娟娟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儿,她的美丽相较于纪历应该说是见仁见智——毕娟娟圆润可爱,双颊有点儿小肉,笑起来让人忍不住想捏一下。纪历则是清丽的。一个刚刚进入少年阶段的孩子,用清丽二字形容体貌似乎牵强了些,却又当真寻找不到一个更加合适的词汇来代替它。纪历肤质细腻肤色偏白,是女孩儿难得的好资本,她的五官也都不错,凑在一块儿算得上三庭五眼比例适中,可是不用仔细品咂一打照面就能觉出这个孩子隽秀有余柔煦不足,气质里就没有温婉可人那些东西,娇憨妩媚更别提了。
这样的姑娘不是青春期男孩的理想类型,那么大的男孩大都妄自尊大控制欲强,喜欢软萌而好捏咕的女孩儿。
娇弱惹人疼惜,痴憨令人怜爱。
纪历两样都不占,当然也就不能成为李正辉的梦中情人。
友谊淡褪,曾经很得纪历青眼的体育委员被冷落了,渐渐就就失了分寸感。一天体育课上,老师让李正辉负责监督同学们练习跳远,李正辉就故意当着一帮男女同学的面儿寒碜纪历,他学着老师的样子两手插着腰胯,大剌剌地说道,“纪历你起跑就起跑,老撅屁股干什么?你那屁股就是几块骨头,没挂啥肉,再撅还能借上多少劲儿啊?”
小孩子们总是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周围的同学哄然笑了。
纪历却愣了。
这样的话不是一个男同学该对女同学说的,也不是一个体育委员该跟同窗说的,它满含了讥笑挖苦和人身攻击。
纪历不能允许这个,旁边没人都不行,更何况守着一个班的观众。她冷着脸站住,停了脚步不跑不跳了,寒寒地瞟了李正辉一眼,转身走了。
有人见状就道,“完了,急眼了!”
又有人说,“李正辉你过分了啊!小心纪老师找你谈话!”
“谈呗!”李正辉满不在乎地道,“我也没说假话,他姑娘那身板哪儿像女孩儿?跟我也差不多。” 说是这么说,男孩子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发虚的——刚才为了痛快嘴巴秃噜得过分了,又有这么一大堆人证在,想要蒙混过关抵赖不认都不容易。纪老师不一定会找自己谈话,可是学校好多老师都是偏着纪历的,要是班任和体育老师知道了,为此批评他一顿也没面子。
这样一想,李正辉就又安了找补的心,下课休息的时候特意走到纪历身边去,语气玩笑地往回圆乎,“哎咋那么小脸子呢?我那也是为了活跃课堂气氛,没啥恶意哈!”
换做一般同学乐不乐意大概也能给他一个假面子,装着翻篇不提了,可是纪历不是一般同学。李正辉若不特意来说这事儿她放心里记着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可是李正辉追着她讲,那就欺人太甚。纪历于是翻翻眼睛,寒声说道:“我不是你活跃气氛的工具。”
“啧!”李正辉瞄见好多同学偷眼看他,有点儿下不来台,尴尬地道,“挺难说话哈?”他说完这句就想走了,没料到纪历接着又跟上了一句,“特别难说话,以后少沾我边儿。”
她不高兴话就难听,打小儿如此。家里人和韩岁明早习惯了,但她在班级里很少生气也很少表现,同学们还不习惯。很得老师欢心的,比正牌班长还能张罗事儿的李正辉更不习惯,立刻火了,心里特别恼怒地想:怎么着?我特意来给你搭台阶呢你还来劲儿了不是?不下来不说还非得当众撅我不可是不是?于是顿下脚步,语带威胁地问,“这是吓唬我呢?”
有着干部身份的初中男生指望通过语气和态度震慑住人。
可他又失算了。
纪历一点儿都不怵他,迎着他的目光大声说道,“这是告诉你!你记住了!”
李正辉胸膛里的小火苗猛然之间变大了,想也没想地伸出手指,点住纪历,喝道,“你再说一遍?”
旁边同学见状不好赶紧过来劝架,有两个跟李正辉关系挺铁的小子搂脖抱腰地拽住他,想要把他拽走,“行了行了都别说了,多大个事儿啊这么犟犟?正辉正辉,出去溜达溜达!”其中一个俯首帖耳地道,“好男不跟女斗,赢了咱也不长啥脸,算了!”
李正辉脸色特别难看,但也知道不能为了这事儿跟个女生打架,也想顺势走。
纪历却不愿意顺坡下驴,她站在原处非常认真地道,“你耳朵不好我就再说一遍,以后离我远点儿,少招惹我!”
“你……”李正辉面露厉色,刚要再说,几个手脚麻利的男生硬生生地把他给拽走了。
不大一场龃龉,没有上升为争斗,当事的两个人之后也都没再提,没有再继续纠缠的意思,远在高中部的韩岁明还是知道了。他知道时距离纪历和李正辉斗嘴不过两个多小时,没办法,纪历是纪博文的闺女,在学校里,算个名人。
韩岁明听着班里发欠的男生嘚里嘚瑟地和自己说着前因后续,常年没有太大情绪波动的俊脸肉眼可见地黑了。
纪历性子是坏,可她是韩岁明心里不能招惹的仙花仙草,哪儿能允许他人伸手弹弄?
李正辉被韩岁明堵在学校后院的时候还有点儿怔,看清楚是韩岁明心里明白过来,毕竟是大了三届的人,李正辉面对他时候心里有一点儿虚,面上还是硬撑着一份男子气概,先开口问,“你要干啥?”
“再惹纪历我收拾你!”韩岁明眼神冰冷,根本就没废话。
李正辉很识时务,没有接话,韩岁明就又盯了他一会儿,转身走了。
李正辉立刻就把韩岁明威胁他的事情告诉了体育老师,他很聪明地略去自己的问题,只说纪历不服从班干部指挥,还找高中生来威胁他。
大孩子吓唬小孩子在学校里是挺忌讳的事儿,便是纪历也不行。
体育老师也知道韩岁明和纪历感情好,相信了李正辉的话,回头看见纪博文的时候就笑,“老纪啊,家去告诉小纪不能看同学不顺眼就找哥哥欺负人哈!得有分寸,也得支持老师工作呀!”
纪博文虽宠孩子听了这话却也没太过怀疑——韩岁明和纪历的感情实在是太好了,纪历的性子又总是特。况且同学之间闹点儿别扭也很正常。当天晚上,趁俩孩子一起写作业时,纪博文就很严肃地提醒了一下,“不是怕你们影响我的形象,而是第一不能搞特殊,觉得自己是老师家的孩子和别的同学不一样,谁也没有特权。第二,不能以大欺小仗势凌人,那是品质问题,谁都说不过去。”
摊上一般孩子肯定就会反驳辩解,至少也和家长说说真实情况,然而纪博文的闺女哪是平常孩子?纪历只把眉毛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哼了一声,啥也没说。
她这样,韩岁明自然也不会解释什么,也没吭声。
谁都以为这事儿完了,直到半个月后,学校召开了春季运动会。
那年代的小镇还不兴什么矿泉水,孩子们也都不用保温杯,为了整齐划一,班级要求每个孩子都带那种没有盖子的小白搪瓷缸子,外面用胶布贴个名字就是区分。
东北的春季运动会几乎都要推到入夏才开,这日天热而燥,考虑到孩子们肯定饮水量大,各个班级就都让孩子们把搪瓷缸子拿出来,统一摆在班级后面的长条桌上,谁渴了谁拿自己缸子去饮水处接水喝。
当然,前提是得举手请示,得到班任老师的许可。
全校的师生环着操场而坐,不能随便乱走,否则还有秩序?可以出入班级方阵的都是当天有项目的学生。
纪历没有项目,但她有巡护卫生和检查纪律的任务,是老师亲派的值日生,所有孩子都在自己位置上面不能随便走动,她能。
机会就来了。
韩岁明眼瞅着纪历若无其事地把一条绿啦吧唧的大肉虫子放在写着李正辉三个字的喝水缸子里了。
韩岁明有好几个项目,是班级里的体育柱子,因此有走动权。但他也不是凑巧看见,而是一直瞄着纪历。
他就觉得纪历不怎么对。
肉虫子不能把人怎么样,但能吓一跳恶心够呛。
韩岁明料到纪历能记仇没料到她的报复这么奇葩,吃惊不已地愣了几秒,然后整理一下表情,也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一言不发地拿起那个缸子,倒掉了里面的虫子。
纪历抬眼瞅他。
韩岁明接了一点儿水把那缸子涮了涮,然后倒掉水放回原处。
纪历面色平静地看着他做这些,始终都没吭声。
“咱们不理他。”韩岁明离开的时候对纪历说,“他要是再惹咱们,咱们光明正大地和他打,谁说也不管用,叔也阻止不了。他要是不惹,放下他。”
纪历听了韩岁明这番话没啥反应,之后却也没再放虫子了。
睚眦必报需得值当,更得有品,韩岁明的意思,纪历懂了。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韩岁明意外地拿了一个省级绘画大赛的一等奖,还得了一百二十块钱奖金。
他画了一张探亲图,是赵老师帮着找的题材,本来只是抱着参与一下锻炼锻炼的目的,不想竟然一举击败许多科班学画的大孩子们夺了魁。
赵老师乐得不行,拿着韩岁明的获奖证书到处炫耀。那是孩子的荣誉,也是赵老师能力的证明。
因为这个一等奖,韩岁明高中毕业以后是考普通大学还是去读美专,纪博文专门找了个时间单独和韩连山探讨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