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在变化
临床的男人等得这一群人都走了方和纪博文说,“两位兄弟真挺压得住场儿。领头的这个我认得他,基本不干啥活儿这辈子就靠帮人评事儿讨价儿的过日子的主儿,这两年岁数大了安稳些了,年轻时候那是个说打就捞的家伙,头几年差点儿没沾上团伙让公安局给收拾了,其实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玩意儿。不过仗着咱镇上人都忙着日子过不爱惹事儿还肯给他几分面罢了。这家人把他找来,顶多想给几个钱就拉倒,就没打算给你们赔礼道歉的。”
纪博文闻言笑了,“谁也得讲理不是?”
“你们要好欺负他们就不一定能讲理了”那人说道,“就这小姑娘也挺顶对,人不大嗑儿挺硬,咬木头呢!”
“啥叫咬木头?”纪历不明白,问他。
韩岁明心里戒备这个人,悄悄捅捅纪历,示意她不要说话。
临床男人瞧见了,哈哈一笑,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吴凤芝拿着一些洗漱用品找到病房里来。
纪博文见了就笑,“哎呀嫂子还来了,岁明说不在这儿住,这也没倒出空回去告诉你!”
“咋不住呢?该住得住。”吴凤芝闻言就说,“我这干等不见你们谁回家去给我送信儿,急得不行,只好自己来。岁明啊,治病要紧,晚上姨在这儿陪你,没啥怕的。”
“我不是怕!”韩岁明说,边说边盯韩连山,只恐他会反对,“就是不乐意在这儿呆着。姨我觉得没事儿了,想回家。”
韩连山平素对儿子脸冷,可孩子总归还是亲生的,自己可以打别人打不得,再说现在那么大个伤口摆在脑门上,无缘无故地受一场罪,当爹的心里难免疼得慌,于是下意识地想随韩岁明的意,闻言,不知怎么处理合适,就又瞅瞅纪博文。
依赖是自然而然的,被依赖的也不怎么在意,纪博文又瞧瞧韩岁明,替三个大人拿了主意,“我去问问大夫。”
大夫没有坚持留韩岁明住院,只叮嘱回家也要密切观察,即便好了明天也得过来检查检查再办出院。
韩岁明只要能走就很高兴,他想自己走回家去,纪博文坚持不让,于是两个男人又轮流背着韩岁明,歇气儿的那个负责提着打人家长留下来的糕点水果和吴凤芝拿来的东西,吴凤芝则腾出手来牵着纪历。
几人到家早该吃晚饭了,张桂云已然张罗好了,瞄见人影儿就唤,“都上我家来吃!也不知道谁回来谁不回来,我可是做了不少。”
大家就都一起进了纪家,放下东西洗手歇气儿,看着张桂云摆桌子盛饭。一天没见着哥哥姐姐的纪鉴过来摸两人的袖子,摸够了注意力被放在地上的水果吸引,指着网兜底气不足地嘟囔,“……蕉……想吃蕉……”
“吃!”吴凤芝听见了,赶紧过去掰下一个,抬手就剥。
张桂云紧忙过来挡着,“他吃啥?给岁明留着。”
韩连山说,“他自己吃不了,给小的吃。吃完饭他和姑娘再吃。”
“我才不吃他们的东西。”纪历立刻就哼,小脸儿绷紧,端的敌我分明不可腐化。
韩岁明看她一眼,也点头道,“嗯,我也不吃。”
张桂云和吴凤芝奇怪地看着他俩,一个说道,“你们傻吧?东西都是买的,怎么就他家的了?”另外一个则说,“香蕉可不好买。这好几个,你俩不吃纪鉴自己可吃不完,这玩意儿不耐放,坏了就白瞎了。”
纪历不管那些,一歪脖子,“他家的钱也不好,我反正不吃。”
韩岁明已经坐在饭桌旁边,仍旧跟着点头,“对!钱也不好。”
纪博文见状不由笑了,“同仇敌忾!好!不吃就不吃,反正没纪鉴的事儿,那就便宜我儿子啦!”
张桂云无奈地笑了,一边摆筷子递碗,一边说道,“你也没个原则,啥都好。还有小红呢!”
毛小红也跟过来吃饭,闻言当然不能落于人后,也哼一下,“我更不吃他们那些破东西!给纪鉴吃吧!”
第二天纪博文得上班纪历得上学,都不能再陪着韩岁明去医院复查了。
纪博文特意嘱咐韩连山说,“今儿要是出院,韩哥你把各种费用票子都留好了。那家人要道歉写保证书的不是今天也就明天,该花的钱得他们花,这样的人更在乎钱,心疼了以后就知道看管孩子,也少给社会添麻烦。”
韩连山点头答应。
纪历自然只跟韩岁明说话,“你晚上真回来啊?”
“真回来。”韩岁明说。
“要是大夫说没好呢?”纪历追问地道。
“已经好了!”韩岁明给她定心丸吃,“我自己知道。就是得去办手续。”
“骗人!”纪历不好糊弄,“你知道啥?还没换药没拆线儿呢,啥就好了?你当我是傻瓜?”
韩岁明对她笑了,“那些事儿也不用住在医院里等着呀,回卫生所来就能弄。”
纪历颇为烦恼地道,“我可矛盾,又想让你多住几天把伤好好治治,也多祸害点儿他们的钱,要不咱们不白这么疼了?可我又想让你回来,我晚上有作业,我爸也得批作业,肯定去不了的。”
“他们的钱不好,”韩岁明抚慰她说,“咱们不花。晚上我指定回来,跟你一起写作业。”
“那行。”纪历闻言不纠结了,“我爸说中午给我买糖,我拿回来咱俩在一起吃。”
风波过去,日子照常往前过着。
缝过针的伤口果然留疤,拆完了线儿好多个月,鲜红增生的疤痕都在韩岁明的脑门上扎人眼睛。
一个暑假纪历都没过好,玩着玩着就盯着韩岁明的脑门啧啧叹息,“韩岁明啊,你可真破相了!”
韩岁明觉得她这语气跟张桂云吴凤芝一样一样的,心里好笑,“嗯。”
“可怎么整?”纪历和大人一样发愁,“白瞎你这张脸了!我爸说了,这一留疤就不好考军校警校了?要不然你说不定能当个军官警察的,以后就收拾那些合伙欺负人的坏东西。”
“破相你就膈应我了?”韩岁明没有那么嫉恶如仇,制服对他来说也没那么吸引,只问。
“那不至于。”纪历回说,“你刚来那会儿脸贼埋汰,根本看不出来好看赖看,裤腿儿也不够长,吊吊着,整个人傻里傻气,我也没膈应你。”
“没膈应么?”韩岁明不信,“你都不搭理我。”
“没膈应。”纪历笃定地道,“就是生。我不跟生人玩,得熟。”
“纪鉴多熟?”韩岁明笑了,“你也不和他玩。”
“他多……”纪历说了两个字不说了,翻眼睛道:“韩岁明你抬杠呢?”
“闹着玩。”韩岁明仍旧笑着,“没事儿,我是小子,破相也不要紧。”
“小子不要紧姑娘就要紧呗?”纪历不乐意道,“你是这意思不?姑娘小子的,整天分来分去,和我妈一个样儿!”
“没分。”韩岁明赶紧说,“姑娘也要不了太大的紧。死不了就没大事儿。顶多是耽误找婆家。”
“找屁婆家。”纪历闻言就哼,“你也成天想这些事儿!娶媳妇嫁人的,满脑子无聊。谁说姑娘就得找婆家了?我将来就不找,不破相也不找,不信你看着。”
“为啥不找?”韩岁明闻言看她,样子似乎不太明白,“大家都找。”
“不为啥!”纪历继续哼道,“大家都干的事儿我就得干?我才不去生人家,也不跟生人玩。我就在家带着,有我爸有我妈,有你……还有纪鉴,多好?”
韩岁明听她把自己括入“家”里面去,垂下了眼皮没有再说。
纪历升入初中后不像小的时候那么不近人情了,谁跟她说话她会回话,邀她玩她也去玩,就是没有一般小孩儿那么容易热络,十足的慢热。她同桌黄立强是后面胡同里的孩子,爸爸是子弟校后勤部的工人,这孩子打小儿就熟悉纪博文,也知道纪历是个有点儿娇贵的小公主,坐一块儿之后便总主动示好。那时候劳动课还得从家带个铁锹啊扫帚之类的东西,冬天还会向学生们收点儿木柴和煤炭以供取暖,每逢这种需要力气的时候黄立强总是很有男子气概地对纪历拍胸脯说,“小黄同学帮你拿吧!”
纪历感受到了同桌的友爱,可她用不上小黄同学,她有爸,还有韩岁明。
然而韩岁明很不高兴,几次都跟纪历说,“你那同桌跟咱家狗一个名儿,还一样黏糊,让他远点儿。”
“他远不了。”纪历没想太多,“我俩是同桌。”
小孩子们单纯,小孩子们的情感也在萌芽生长。同桌情谊超越了同学情谊,付出的没太认真想,得到的更没在意。可青春的藤蔓是有很多分叉很多枝条的,韩岁明很快又发现纪历开始会愣神了,一愣半天,有时候还会傻笑。
“你想啥呢?”上了高一的韩岁明人更大了些,也会想很多事儿了,纪历的变化令他心里发沉,他想忍着,可他也只是个少年。
“没想啥。”纪历不乐意说。
朝夕相伴哪能全然不露痕迹?
这天纪历跟张桂云闹着要新球鞋,张桂云说她球鞋还很新,不给买,纪历就耍脾气,绝食,和张桂云冷战。
韩岁明问她非买新球鞋干啥,运动会还早着,她有好几双别的鞋子,完全够穿。
“我那双球鞋不抓地,李正辉说的,所以我跑得不快。我想跑快一点儿。”纪历满心满意地跟张桂云生气,愤愤地说。
李正辉是纪历班级的体委。
韩岁明听了久久未语。
高一的孩子没法再顺利地说“以后挣钱了给你买球鞋”的话,韩岁明也开始明白纪历想要的不只球鞋,
再过一些日子纪历放了学又不跟韩岁明一起去赵老师办公室画画了,她要打篮球,“李正辉说了,女孩子篮球打好了也可有派了,我个儿不矮,我要练练。”
韩岁明听了看她半天,见她没有什么反应,就又求助地看纪博文。
可是纪博文从来都不打击纪历,他能在妻子和闺女的斗争中帮纪历争取出新球鞋来,自然也不会为了画画阻拦纪历去尝试其他东西。
没有支援的韩岁明非常郁闷。
缺少纪历的办公室太安静了,时间过得也太慢了,当真度秒如年。
子弟校的高中孩子不多,就一个班,韩岁明几乎不和别人来往,
世界里只有一个纪历。
可是纪历不只有韩岁明了,韩岁明觉得她非但没有和自己一样珍惜二人的情谊,反而表现出了疏远和脱离来,竟是有些要背叛的意思。
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这种无没法明说但又不想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事情足以击溃情绪,韩岁明不能和谁诉说自己的痛苦,默默忍耐强自忍耐,一天比一天更加沉默寡言。
可纪历看着竟是不在乎的,或者说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的世界里有别的事儿了,连最喜欢的画画都要暂时搁置了。
韩岁明就开始不理纪历,彻底不理——既然你不稀罕,拿就都别在乎了。
少年人永远这样处理问题。
也不是全没效果。
纪历就再粗心也还是察觉了韩岁明的变化,自然问他,“谁惹你了?”
韩岁明只阴沉着脸,一声都不吭。
纪历向来不是温言软语的人,问了两次都碰钉子,生起气来,也不搭理韩岁明了。
最后还是韩岁明先忍不住,一天下午又碰见纪历往球场走,板着脸轻轻哼道:“李正辉要说你能开飞机,我看你也真会去开。”
“啊?”纪历没料到他突然说话,也没明白他的意思。
韩岁明越发郁闷,声音沉得几乎听不清楚,“一天叨咕好几遍李正辉,他那么好?”
这句话语调含糊,纪历却听清了,自己也怔了一下——总叨咕吗?
韩岁明的抗议成了点破窗户纸的手指,纪历没用多久就明白了自己是怎么回事儿,她看清了自己的变化也开始正视自己的变化。
原来自己和毛小红一样,开始“长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