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能死
韩连山趿拉着布鞋跑过来时,远远就瞧见韩岁明一身是血,慌得脚下一崴,差点儿没摔一个跟头。和他一起跑过来的纪博文伸手扶了韩连山一下,却也顾不上查看他怎么样,急忙奔上前来一边捧着韩岁明的脸仔细查看一边皱眉询问哭得快要抽搐了的纪历,“姑娘,这是咋整的?”
“几个小子打的……小红……姐认识他们……”纪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纪博文无暇再问,眼瞧着韩连山扑到韩岁明跟前也只晓得看,俊脸肌肉直颤,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吓的,根本就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状态,就不啰嗦,一使劲儿把韩岁明给打横抱了起来,边跑边说,“上卫生所。”
来得慢些的吴凤芝也跟上来,见状立刻三魂少了七魄地跟着喊道,“这是咋的啦?咋的啦?啊?岁明啊!你能听见姨的声儿不?”
一行人大大小小嚷嚷叫叫,呼呼啦啦地往最近的卫生所跑。那时候的镇子天一擦黑儿就很宁静,不是大点儿的官道基本看不着车,纪博文使出全身力气抱着长得挺高了的韩岁明跑到卫生所,卫生所又关门了。
一顿死敲,打更的被敲出来,见状赶紧回去给附近的大夫打了电话。大夫赶过来时韩岁明额头上的血已经不太流了,只是连疼带气连惊带怒的没了气力,粘着一身血污歪在纪博文臂弯里发昏。
大夫伸手揭掉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毛巾仔细查看,贴在跟前使劲儿瞅的吴凤芝眼看见韩岁明不大的额头上面一个小三角板那么大的血口子狰狞着,吓得倒退两步差点儿坐在地上。
纪历眼睛也尖,也看着了,立刻又跺脚嚎起来,“啊!爸!韩岁明要死了是不是?”
“都别吵!”大夫摸着韩岁明的脉搏,摸一会儿又翻翻他的眼皮,然后就对纪博文和韩连山说,“得缝针,要不血止不住,后面也长不齐整。”
韩连山的脸黑得和外面的天色一样。
纪博文赶紧就说,“缝!大夫,孩子有危险吗?”
“得观察。”大夫答说,“先清创吧!这么大的口子得疼,你们两个男家长进来陪着,女家长和孩子们别跟着,哭啊嚷嚷的,添乱。”
吴凤芝和毛小红都傻眼了,不动也不说话,只有纪历还在叫唤,“能死不?大夫?韩岁明能死不?”
纪博文皱皱眉头,吩咐吴凤芝说,“嫂子你看着她,我们进去。”
吴凤芝闻言赶紧嗯了一声,脸色苍白地拽住非要跟着一起进处置室去的纪历。
纪历只把韩岁明从处置室里哭出来了还不完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嗷嗷叫,“能死不?韩岁明你别死啊!你得给我买小人书呢!”
纪博文总算倒出功夫说她,“你行了你,哪儿就死了?这么叫嚷让人膈应,赶紧消停一会儿。”
纪历把自己都哭懵了,听了她爸的话使劲儿定神,抹抹眼睛去看脸色雪白的韩岁明。
韩岁明血流多了,没昏过去也不太清醒,给韩连山和纪博文连搂带架地站着,耳朵里能听见旁边的人说话,就是没什么精神回答。
纪历使劲儿控制着抽搭,凑到跟前,伸手摸摸韩岁明的脖子,觉得还是热的,心里的恐慌轻了一些,嗓音沙哑地说,“没事儿么?不能死么?”
后面跟出来的大夫不由噗嗤笑了一下,“孩子们感情倒是真好!可死不了,别害怕了啊!”说完又正经了一下,对韩连山和纪博文交代说,“所儿小,不能住院。我给孩子补点儿液观察一下,要不发烧呕吐,神志始终清醒的话就回家养着去,不对劲儿的话你们得找车上大医院。哦,对了,谁把孩子打成这样,外伤,这得报警啊!”
纪博文闻言点头,陪在观察室里瞅了一会儿,然后把韩岁明交给韩连山和吴凤芝看着,自己则领着还打哭嗝的纪历到附近的石场家属区保卫科办公室报了案。
保卫科几个夜班的人都跟纪博文相熟,听说自己场区的孩子被外面的小流氓们欺负了也不含糊,立刻跟过来两个询问毛小红情况,然后又分出去一个把那几个孩子和孩子家长们带了过来。
惹祸的孩子们害怕了,家长们也害怕,围着保卫科的人和纪博文,一劲儿的说好话,求情。
保卫科的人一来向着弱小二来向着自己人,拉着脸训斥对方家长说,“你们这是咋教育的孩子?聚众跑我们门口来寻衅滋事哈?这都打坏了人,几个孩子都是半民事行为人了,可不是谁网开一面的事儿。”
家长们都算本分居民,说是住在镇上,其实是靠在东屯西屯里种地谋生,辛苦忙碌没时间好好关注家里孩子的品性,此时错已铸成,只能一个劲儿的央求赔情。
保卫科的科员给几个大人缠得烦了,挥手说道,“这会儿说啥也没有用!咋处理得看伤情,孩子有事没事儿的得看后续恢复情况,先录笔录吧!”
寻常百姓听见笔录俩字儿就慌了神儿,此时这几个家长连骂孩子的精神也不大有,蔫头蔫脑的跟着保卫科的人进了一间办公室。
纪博文不放心韩岁明,和几位科员打声招呼又领着纪历返回卫生所来。
韩岁明缓过来好多,只不过连火带疼的,输着液也觉得焦渴,正
就着吴凤芝的手在卫生所借来的小白缸子口喝水。吴凤芝一边喂他水一边责骂毛小红说,“你个惹事儿精,多大点儿就处对象?惹上那些坏玩意儿!看把岁明打这样!明日留疤咋整?不是我叫他出去迎你,现在这样的就是你!不长脑子的死丫头片子!没正事儿!”
另外一边的韩连山蹲在地上,他脸色难看,一声不吭地用湿纱布擦着韩岁明脸颊和脖子里的血污。
纪历挣脱纪博文的手掌走到韩岁明跟前去,认真端详端详受伤的人,轻声问道,“你醒了?脑袋疼吗?”
“我没昏!”韩岁明对她笑笑,笑得挺努力的,因为一动肌肉脑门上的伤口就被拽着,“就是有点儿迷糊。死不了啊!”
纪历听了这句安慰又有一点儿想哭,强忍着说,“那你别笑了,挺难看的。”
闹腾了半宿,总算韩岁明没有大碍,几个人谢过了大夫慢慢回家,路过帮忙止血的街坊家里又进去道一遍谢道一遍打扰,寒暄之中方才知道张桂云早坐不住找了过来问过一趟了。怕她等得忧心,众人连忙加快了速度回去。张桂云自然没睡,牵着纪鉴的手在院门口抻头望着,瞄见人影儿就老远抢了过来,瞅见韩岁明脑门上层层的纱布立刻红眼哽咽,“咋把俺们孩子打这样啊?”
“没事儿没事儿!”纪博文知道韩连山和吴凤芝已经非常难受,只怕张桂云又勾起俩人的情绪来,忙劝抚说,“就破了口子,没伤着根本,别都哭哭啼啼的,吓着孩子!”
韩岁明给大人们送进接了门斗后由原来厨房改成的卧室,被拽掉了染血的衣裳裤子按到床里躺下。
纪历说啥都不肯走,只怕韩岁明睡着睡着死了,非要守在跟前看着。
纪博文好言安慰她说吴娘会帮她看着的,纪历只是不行,纪博文又说那爸帮你看着,纪历还是不行,异常执拗。
吴凤芝见状就对纪博文道:“别强着她了,孩子也是吓着了。要呆着就在这儿挤挤,别碰着岁明脑袋就行。”
大人们这才由着她了。众人都挤在韩岁明的屋里呆了一会儿,眼瞅他不像有啥大事儿,纪博文就带着张桂云河和纪鉴娘俩回去了,临走还问了纪历一遍要不要一起回去,纪历想都不想就摇头说,“我瞅着他睡一觉,他要真不死我就回去。”
纪博文伸指刮她鼻子一下,“都说了别老死死死的,没个忌讳!”
韩连山干了一大天活又吃了半宿的吓,这会儿心定下来,觉得累了,待纪博文夫妻走了也便出了韩岁明的房间回屋躺着去了。
吴凤芝又给韩岁明擦擦手擦擦脚,倒了一缸子热水摆在韩岁明的床边,然后也扯着毛小红出去了,边走边继续数落她说,“能惹事儿你不能平事儿的玩意儿!好几次了你不知道跟家说?非让岁明受这个苦?”
毛小红连吓带惊,又是医院又是保卫科的一通折腾,也早累了,此刻默默无言地听着她妈说她,也不吭声。
纪历早就有没劲儿了,她赖赖地靠在韩岁明床尾的白墙上 ,眯缝着眼睛瞅着歪在枕头上的韩岁明。
韩岁明知道纪历看他,就开口说,“我真死不了,真的。你困了就往下偎偎,闭眼睛睡吧!”
纪历困,但不想睡,硬挺着问,“韩岁明,你害怕不?”
韩岁明闻言想了一想,“乱,也没顾上。后来他们跑了你使劲儿哭,我才有一点儿怕。”
“可把我给吓死了,那么多血……”纪历心有余悸地说道,“你咋有那么多血啊?”
“我也不知道。”韩岁明就说。
“我寻思完了,你要死了,没有韩岁明了!”纪历的倾诉欲突然很强。
韩岁明竟然笑了一下,“我奶奶快死的时候对我说过,死也没啥可怕的,就是出趟很远的门,只不过那地方,活着的人暂时去不了而已。将来……很久很久以后,总还是能见着的。所以我不怎么害怕死,死了就能去找我爷爷我奶奶和我妈了!可是你那么哭……”他停一下,停一下之后接着说,“我就寻思,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再见着你也不咋行,我就使劲儿醒着,不想死了。”
纪历一下子消化不了这么大一段话,反应了半天才小声说,“你可别急着找你爷爷奶奶和你妈呀,咱俩还得一起看小人书一起看动画片一起画画呢!”
韩岁明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我保证不急着死,你声儿都困了,拽着被盖上,睡吧!”
纪历真的困了,她累得不行,依言往下躺躺,拽被盖上又不放心,嘱咐地说,“韩岁明你别睡得太死,防着我睡沉了脚丫子踹你脑袋!”
“嗯!”韩岁明答应说。
“半夜你要起来尿尿拍我一下。”纪历又说,“我好知道你活着呢!”
韩岁明又嗯了一声。
“你脸冲里我脸冲外,我脚丫子就碰不着你的头了!”纪历再说。
韩岁明,“嗯。”
“你要喝水召唤我,我给你拿。”纪历闭上眼睛咕哝。
“睡!”韩岁明简短地道。
纪历终于放松了神经,闭上嘴巴不说话,很快睡了过去。
半夜里吴凤芝躺不安稳,过韩岁明的屋子里来探看,但见纪历散着两脚睡得极香,不由轻笑着嘟囔,“还怕吓着你呢,看来没事儿。”然后轻轻拍拍韩岁明的脸颊,低声唤他,“岁明……”
韩岁明睡得不沉,立刻朦胧睁眼。
“打了那些药水,不上厕所?”吴凤芝问他。
韩岁明立刻觉得憋了,嗯了一声坐起,稍微醒一醒神,然后慢慢地从纪历身上翻下床去,出门解手。
吴凤芝等他好了回来,摸黑儿问他,“哪儿难受不岁明?不对劲儿你得知道说,别耽误了。”
韩岁明身上着了许多大孩子的拳脚,额头也疼,只觉哪儿都难受,但他当真不怎么会说,只道,“还行!”
吴凤芝闻言便道,“那就接着睡吧!明儿礼拜天,能睡就睡,不用忙着起来。周一姨让你纪叔给你请假,咱们好好养养。”
韩岁明只是点头,在黑暗里凝神分辨了一下,但见纪历已经翻到里面去贴着墙睡了,便上了床,慢慢躺下。
吴凤芝眼见孩子乖乖的,觉得真没什么事儿了,就也回屋去躺下了。
韩岁明却又睡不着了,只觉脑门上一跳一跳,扯着里面的筋疼,硬躺了好半天反而躺得更难受了,干脆就悄悄地坐了起来,在黑暗里看着纪历。
纪历挺着个小圆肚子,脸朝里歪手向外撒,身子扭成个小麻花状,睡得十分香甜。
只不过哭得微微水肿的小脸儿不时抽动一下,似仍抽噎。“韩岁明,”她咕咕哝哝地梦呓道,“你可别死……”
韩岁明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微微笑了一下,他伸手摸摸纪历露在外面的脚,又帮她把蹬开了的棉被拽起来盖好,只觉得身上的难受轻了不少,这才再度躺下,闭上眼睛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