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想家
纪历全然不把张桂云的啰嗦放在心里，饺子个头大，她赖掉两个还吃挺饱，韩岁明的十八个任务在纪历换来换去的过程中又增加了，吃得直打嗝。
纪博文见状笑得不行，连连摆手地对孩子们说，“这可别趴着玩积木了，窝着不动得伤食。正好都是新棉袄棉裤，暖和，叔领你俩上大河抽冰尕去啊？”
纪历听了眼睛使劲儿一亮，差点儿没窜起来，“真的？”
纪博文还没说话，刷碗的张桂云历喝一声，“姓纪的你还有没有点儿老师样儿啦？人家都不让孩子去，你倒带头啊？那大河今儿冻明儿化的知道哪儿有暗窟窿？明儿去顺腿了看不住，掉进河里咋整？头些天王大小子和他家牛没掉里？那还是大人呢，爬上来病多少天？你还有没有点儿正事儿了你？”
韩岁明的心都鼓涨起来了，听了张桂云的话刷地瘪了回去，脸上掩饰不住地失落。
纪博文呵呵干笑，听了妻子这么说心里也觉得河面危险不适合带小孩子去，可话又说出去了，一时不知道咋收场好，很是尴尬。
张桂云扬头看着凑在一处蔫巴的三人儿，心想咋也是过年了，把高兴劲儿浇熄了不好，就咬咬牙，恨铁不成钢地道，“非得上大河啊？那么大的后院子闲着没用，水又不要钱，自己泼呗？想泼多大泼多大，一会儿就冻上，开化之前随便玩。”
纪博文闻言登时大喜，刷地站起身来，颇具气势地一挥手，“对，爸给你们泼。这回纪史也能玩了。”
孩子们一下就炸了，连蹦带跳连喊带叫，都乐坏了。
吴凤芝收拾完了饭桌，听着这面热闹异常，出门来看，惊讶地道：“这是干啥？”
“老纪作呢！”张桂云无奈地笑，“给他们几个浇冰场呢！”
“哎哟还带这么惯孩子的？”吴凤芝越发吃惊，“明儿开春可有活干了！那么厚的冰还得刨，要不屋里的地窖都得泡了。”
“管他呢！”张桂云就哼一声，“他能作还怕累啊？要不然也不干啥正经活，祸害去吧！”
吴凤芝使劲儿笑了起来，“行！可真行！纪老师天生是跟孩子打交道的料。也是碰上你这贤内助！”
压水井在前院，冰面耽误平常走路，得泼在后院。纪历和韩岁明一起欢天喜地地帮纪博文抬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纪博文紧着嘱咐两个孩子慢点儿慢点儿，别心急弄湿了衣服和鞋，同时自制了一个大木推子，未免冰面高低不平紧忙着摊匀。
纪史啥也不能干，也乍巴着小厚棉裤腿儿跟前跟后地裹乱，张桂云也就被迫加入了队伍，一会儿给儿子用围巾捂脸，一会儿摸摸纪历或者韩岁明的棉花手套是干是湿，又是帮忙又是唠叨，“上梁不正下梁歪，就知道玩。”
小黄狗从来没又见过这样的场面，越发疯了，跑前跑后地大声叫唤。
会计家几口人都出来看热闹，两个相差不多的大小子趴在杖子上吹口哨说，“冻好了我们也来哈！看把小纪史鼻子给撞歪喽！”
韩连山也趴在后窗户上瞅了一会儿，瞅完了回头对吴凤芝说，“这纪老师。”
吴凤芝咯咯笑道，“听说他们学校也泼，不然大冷天孩子是没啥玩的。小红，一会儿冻好了你也过去玩呗！就是得加小心，可别咔坏了尾巴骨。”
毛小红立刻放下手里的毛线，“我现在就去，泼好了还好意思去么？脸那么大呢！”
冰场好几个小时才冻硬实。
天很黑了，纪博文又把前院的灯笼接到后院照着，然后翻出家里的冰尕和抽鞭递给韩岁明和纪历，刚指导几下就挡不住穿得棉包一样的纪史上来纠缠，来不及给他做爬犁了，纪博文拽过一只小木凳子倒放在冰面上，把儿子放凳子上来回拽，孩子没乐呢他先乐够呛，一劲儿地问，“快不快儿子？快不快？”
小纪史高兴傻了，笑得东倒西歪不会说话。
毛小红没啥冰具，蹭着鞋底儿来回打冰滑玩。小黄狗跑来跑去，见一院子人就她衣服鲜艳，专追她。毛小红就使劲儿跑使劲儿滑，故意逗它，小黄狗一个不小心失去重心摔了个四脚朝天，纪历瞧见了，捧着肚子一通狂乐。
张桂云怕儿子冻着，跟前跟后地看，见状也乐起来，“哎哟妈呀，要翻天了。”
没一会儿不止左邻右舍，前后胡同的大孩子小孩子们都跑进院来凑热闹了，不大个地方下了饺子，冰具没法玩了，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下闹得不亦乐乎。
半宿狂欢，第二天早上都起晚了，包括张桂云。当主妇的觉得实在过分了，一边忙活一边嘟囔，“这家人家，还有个过日子的样儿吗？”
纪博文穿了衣服到厨房里去生火，听见了，乐道，“日子咋过还有规矩呢？”
“就你家没规矩。”张桂云哼了一声说道，这时听见外面吴凤芝又喊韩岁明回家吃饭，推门出去应道，“我都刚起，没洗脸呢！孩子们累坏了！”
吴凤芝噗嗤噗嗤地乐，“猜着了！小红也不起。老韩起得早啊！我俩自己吃吧！给他俩热着。”
“在这儿吃口得了。”张桂云就随口说，“饺子还有。孩子给拿那些鸭蛋，我再煮点粥。”
吴凤芝闻言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让孩子回来吧！昨儿是过小年，凑凑热闹行。平时还总吃你家的，老韩不高兴。”
“啊？”张桂云没想那么多，有点儿不太明白地看吴凤芝——不高兴？
“我是后妈呢！”吴凤芝见状小声说道，“好像舍不得给孩子吃饭。”
张桂云立刻反应过来，郑重地点点头，“行，我进去叫孩子起床。”
韩岁明回家洗的脸，洗好了走到桌边韩连山还捏着酒杯坐着，见他过来就哼一声，“人家饺子好吃你还回来干啥？”
韩岁明不吭声，垂着眼皮坐下，摸起筷子。
吴凤芝递给韩岁明一个合面馒头，又把桌上的猪肉粉条往他跟前拽拽，打岔地说，“要个鸭蛋不岁明？”
韩岁明摇头，大口咬着馒头。
“玩就玩。”吴凤芝也替孩子压抑，给他撑腰地说，“不怕的。纪老师费那么大功夫给浇的，你小红姐还玩呢。别跟你爸似的，心那么沉。小孩儿不玩干啥？吃饱了还玩去，要不白瞎昨儿那通折腾了。”
韩连山闻言看看吴凤芝，轻轻哼了一下，“教孩子点儿正事。”
“十来岁的孩子啥是正事儿？”吴凤芝难得地反驳了韩连山一句，“过年呢，坐屋里瞅着咱俩大眼瞪小眼就是正事了？”
韩连山听了眉毛动动，没再说话。
“岁明啊！”吴凤芝坐在桌边，瞅着吃饭的韩岁明问，“前几天我听你张婶儿说你字练得可进步了，咱家今年对联就你写呗？”
韩岁明听了赶紧瞅她一眼，实话说道，“还写不了对联。”
“咋写不了。”吴凤芝笑得温和，“写啥样不是咱自己家贴？你写一副，贴咱家房门上，你小红姐写一副，贴仓房门，我再求纪老师给写一副，贴大门上。”
毛小红睡眼朦胧地走出来，听到这句呵了一下，“妈还知道要脸哈？咋不把我的，或者岁明写的贴院子大门上呢？那才有钢。”
“别跟我俩废话。”吴凤芝假装板脸，骂她道，“回头你俩都问问纪老师写啥，今年我还就贴你俩的了！一年到头的好米好饭，白养活你们啊？”
纪历听说毛小红和韩岁明要写对联，就也要写，倒把纪博文乐够呛，忙三火四地找纸给三个孩子练习。
“先在报纸和废作业本上练啊！”张桂云嘱咐地说，“练好了在正经写。可没那么老些红纸给你们祸害。”
“你陪儿子玩爬犁去。”纪博文嫌她抠门，说她，“纪史张罗一早上了。”
“屁爬犁。”张桂云不乐意道，“你倒给儿子做一个？就拿凳子糊弄我们。”
“他仨写上我就做，一会儿就做完，你看着孩子就行。”纪博文挺乐意的，答应了说。
三个孩子练了小半个上午，毛小红先觉得满意了，自己在红纸上写完了拿家去了。
纪历眼看着纪史一会儿出去玩一会儿又回屋暖和着，心里急躁得不行，也不想练了。
“别着急！”纪博文知道她的心思，说她，“咱家房门得贴你的呢！好好写。爸做俩爬犁，给你和岁明做个大的，下午你拽着他，他再拽着你。等着。”
“岁明回家吃饱了来。”张桂云又把纪史带回来，闻言就道。
韩岁明听见立刻哦了一声，把自己练了一上午的十几个字工工整整写在纪博文裁好的红纸上面，擎着回家去了。
纪博文忙着做爬犁，瞄着韩岁明走了才看媳妇一眼，“咋还撵起孩子了？早上吃那么晚。”
张桂云就把吴凤芝早上的话跟纪博文说了。
纪博文听了停下手中的活，想了一下，道，“这孩子乐意在咱家呆着。”
“有你领着玩啊！”张桂云忍不住又哼了一下，“孩子么，能不乐意？”
“是韩哥太板人了！”纪博文摇头说道，“孩子怵他，连带着跟嫂子也亲近不起来。”
“那没招儿！”张桂云承认地道，“一人一个性子，你不能要求韩哥跟你一样。岁明就摊上那样的爹，啥都能挑就爹妈挑不了。”说着瞄见纪历停了写字在听他俩说话，怼她一句，“写你的！寻思啥呢？小孩子家家的别听大人说话。你就是你爸惯的，应该摊上你韩伯那样严肃的爸！咋不让岁明跟你换换？”
换是没法换的。纪历知道，心里也有一点儿同情韩岁明了。
韩岁明捧着对联回去，吴凤芝接着，上下看看，笑道：“行！比你小红姐写得好。”
毛小红听到了，也不在乎，只哼一下，“我是仓房门，那么认真干啥？”
韩岁明往她的对联上瞄了两眼，没再言语。
下午韩岁明回纪家来，俩孩子拿着纪博文新做的爬犁去后院玩，纪历偷着问韩岁明说，“你家吃的啥？”
“茄子干包子！”韩岁明回答她说。
纪历立刻皱眉，“那可真难吃。”
韩岁明点了点头。茄子干有股特殊的干菜味儿，小孩子都不喜欢。毛小红也不吃，吴凤芝给她剥了皮，馅儿掏走了。没人问他，他硬着头皮吃了俩。
“吃饱了吗？”纪历又问韩岁明。
韩岁明点头，“饱了。”
“以后不好吃别吃饱。”纪历就说，说完了拽下棉手套从兜里掏出作业纸包的几块糖核桃来，递给韩岁明说，“我妈中午蘸的，可香了，你快吃。”
她偷核桃的时候张桂云就看着了，这会儿隔着窗子对纪博文努嘴，“没猜错吧？”
纪博文笑了，“省得你想招儿给岁明吃了。”
张桂云淡淡地哼一下，“我给是我给，小丫崽子外向，偷！”
韩岁明也觉得那些核桃不正当，盯着纪历的手心，看着，迟疑。
纪历嘶了一下，不乐意道，“干啥呢？我不冻手啊？”说着不由分说抬手塞到韩岁明嘴里，念念叨叨地说，“还玩不玩了？我先拉你还是你先拉我？”
糖核桃香而粘，韩岁明慢慢地走，慢慢地嚼，觉得心缝儿都跟着甜了。他现在觉得镇上真比屯子好，屯子没人给浇冰场，没人惦记他吃的东西好不好吃。姑姑叔叔们再亲也没有纪历好，弟弟妹妹们更比不上。
我不想家了。他在心里头说。
两人玩够了冰就回屋来搭积木，又能暖和又能歇气儿，纪历觉得日子可真好，也不烦纪史跟着凑热闹了，美滋滋儿的直哼歌。
纪史对积木的热爱是总想啃，张桂云就总嚷嚷，“纪历，看着你弟弟，别让他吃那个，油漆有毒。”
纪历闻言就对纪史瞪眼睛，吓唬他说，“听着你妈说啥没？毒死你哈！啥都往嘴放。吃饱了就捣乱。”
“捣乱还省得你拆了！”韩岁明还挺爱看纪史笨拙而又谨慎的小样儿，在旁边笑，“积木不就是搭了拆拆了搭吗？”
“那有的我还想看一会儿呢！”纪历不肯承认，说着又指住啥也不懂的纪史，再次威胁，“伸手你就给我推到，小心我揍你啊！”
“以大欺小可挺丢人。”韩岁明又说。
纪历闻言就瞪他，“那我揍你不丢人吧？”
韩岁明看了看她，点头说，“不丢人。那你为啥揍我啊！我又不惹你。”
纪历听了想想，觉得这话反驳不得，只好略带一点儿嘲讽地说，“你谁也不惹啊！好孩子！”
“那不一定。”韩岁明声音很轻地说，“但我不惹你，老也不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