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人书
“我爷是木匠,我爸也是。我爷说木匠和画匠不分家的,以前他身体好的时候总把树枝子放炉膛里烧一下,在地上教我。”韩岁明回答纪博文说。
民间多美女,民间也多奇才。纪博文心里感慨一下,又瞅瞅韩岁明几笔描出来的张飞头,问,“教了你几年啊?能画这么好,你也是有天分。”
“两三年?”韩岁明自己也不十分确定,“爷爷走的时候我八岁,后来净跟着奶奶,奶奶不教这些。”
纪博文知道韩岁明的奶奶也已经没了一两年,安慰地道,“老人家们到了岁数总会走的,纪历她奶也……纪史都没见着过呢,正常事儿。小孩儿活未来,别总想着故去的人。”
“我不想。”韩岁明竟然打断了纪博文的话,强调什么似地说道,“爷爷走的时候奶奶就告诉我,活人老想着死人,死人就不畅快。我就是怕……”
纪老师见孩子停了不说,还以为他是畏惧死亡,继续安慰地道,“没啥怕的。他们是亡人,那也还是我们的亲人,死了也跟活着一样慈祥和蔼,一样疼咱。”
“我知道。”韩岁明点头,“我不怕他们是死人,我怕他们惦记我……我爷爷还好,摔倒后昏了两天就走了,我奶奶明明白白地躺了好些天,就只担心我……”
纪博文不料十几岁的孩子说起生离死别来竟然能又镇定又清醒,忍不住心里酸楚,不好生硬结束,只得点头道:“亲人就是这样的,什么时候都在担心儿孙。”
韩岁明一直垂着的眼皮抬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纪博文,“叔,我奶是觉得我没长大,所以担心我……她说岁明啊,人生有三苦,少年失父母中年丧夫妻老来亡儿女,你和你爸的命都不好啊!可你爸是大人了,奶奶不咋忧他了,你可还是个孩子呢,这么点儿的个头……叔,我没用,要能再长高点儿我奶就能放心一点儿!”
纪博文一下子没说出话。纪历一边欣赏着韩岁明画给她的张飞头一边听着这两人说话,心中暗道:怪不得爱吃煮鸡蛋,可你现在再长多高你奶奶看得着么?想完了就给张飞画胡子画脖子,心里还忍不住琢磨:原来奶奶和奶奶是不一样的,老纪太太走的时候只瞅纪博文,一眼没瞧别人。
这光景纪博文缓过来了,劝导韩岁明说,“怕奶奶惦记你就好好地长……岁明,叔都不希望你将来跺砖,你奶肯定更不愿意,咱好好写字好好学习好好长本事,将来找个体面省一点儿的工作好好过日子,也更……有价值些,你说好不好?”
“那得多久啊?”韩岁明问他,“我现在一米六多了,很快就能一米七,能跺砖就能养活自己了。”
纪博文又卡住了,当老师的人总不能随意鄙夷体力工作。
纪历哼了一声,“跺砖就能养活自己了?前趟街的大刚子就跺砖,泥坯子供不上的时候还上石场砸石头,也没看他养活自己,挣的钱都吃饭了,贼能吃!”
韩岁明不由瞠目看她。
“他妈说的,站咱胡同里头哇哇哇的,嗓门老大地说大刚子都二十多岁了,一天块八毛的啥时候能攒够钱说媳妇啊,砖厂和石场都不给他分房子,啥时候能分出去单过啊,他妹妹老大不小地还没地方住呢!”纪历已经开始画张飞肚子,嘴里模仿着大刚子他妈的语调和神气。
纪博文噗嗤笑了,“学这个你可行!比念课文有感情多了。”
韩岁明疑惑,“毛小红她爸不就是石场工人么?她家房子不是石场分的?”
“石场还能挨个给分房啊?”纪博文解释地道,“小红她爸爸生病之前是炮工,有技术也有危险,大刚子一个临时工,哪儿有分房资格?你们小呢,不用琢磨这些。岁明,不是挣了钱就能自立的,这个你将来就知道了,现在想多了没用,咱就把书念好,书中自有黄金屋。”
纪历又撇撇嘴,暗想:你读的书可不少,黄金屋在哪儿呢?还不是住泥瓦房?
纪博文不知道自个儿的孩子又在腹诽他,还交代说,“纪历,你看够那些小人书都装箱子里藏着干啥?给岁明拿出来看,故事知道多了没坏处,能照着画画也挺好的。”
最后那句话动了纪历的心,她的小人书看够了也不借给别人看,为这,胡同里的婶子姨的没少跟张桂云下她的舌,她根本就不在乎。“你都能画?”她问韩岁明。
“不一定。”韩岁明实话实说,“试呗!就是……祸祸纸……”
“咱家缺纸?”纪博文就笑了,“这老些没用的旧本子,都让你婶儿给生火了。画画跟写字不一样,背面没事儿,你就拿着画,完了还不耽误烧,哈哈!”
“你要能给我画一张如来菩萨,一模一样的,”纪历带点儿期待地看住韩岁明,“我的小人书都给你看。”
一箱子小人书对韩岁明的吸引力太大了,立马应道,“你找出来我看看。”
纪历丢下缺腿的张飞就跑,边跑边喊韩岁明,“你过来,上我屋看。”
两屋之间有窗户,张桂云不准跳,俩孩子就只能绕着院子跑一圈儿从正门进纪历的房间去,西游记连环画出的不太全,纪历就几本,她把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轻车熟路地翻到有如来佛祖那本,指着其中一页对韩岁明说,“我要这张莲花宝座上的,她袈裟里有画,不太清,你也得给我画像了才行。还不能撕纸,上次画了不像我给撕了,让我妈揍一顿,完了还得到院子里下跪,冲天磕头说菩萨我错了。你敢不敢?”
“有啥不敢?”韩岁明说,“不就下跪磕头?要行你得给我看小人书,说话算话。”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纪历郑重其事。
韩岁明一直熬到纪博文批完了所有作业写完了下周的教案甚至自己捧着小说月报看了半天困得不行了要关灯才把袈裟里大千世界的如来佛祖给画出来。
纪历早睡爪哇国去了,纪博文把她抱回屋去,回来瞧着韩岁明还在涂抹,就道:“我看挺像了!费这么大功夫,她不给你看我让你婶儿揍她!咱先睡觉吧啊!”
“不行!”韩岁明摇头,“都得说话算话,这还差点儿……”说着知道耽误纪博文休息了,立马懂事儿地道,“叔咱先睡觉吧!差个莲花宝座,我明儿起早画。”
结果这一宿韩岁明根本就没睡好,一会儿梦见缺了莲花宝座的佛祖从纸面飞到天上去了,一会儿梦见院里的小黄狗跑进屋来把画叼走了,吓得惊醒了好几回,次次都下地走到书桌前确认画稿好好摆着才又重新去睡。
纪博文也给扰得睡眠不足,早上起来就打着哈欠对张桂云说,“到底是个孩子,一箱小人书就把魂儿都勾走了!”
张桂云小人之心,“确定你那个掰的姑娘真能给人看啊?上个月我们食堂管理员家那闺女想借她的八仙过海,我是连打带吓唬,最后都拿钱收买她了也没好使!我给的少吗?五毛,够买一本了!”
纪博文听了咯咯笑,“爱书是好事儿,这不算抠。”
“你可不抠!”张桂云哼了一声,“一个月就三十多块钱儿,月月给她买好几块钱的小人书,不知道日子咋过的呢?一到年根儿我爹就推车来送米送肉的,没我家饿死你老纪家大丫头小小子。”
“那能么?”纪博文好脾气地笑,“别说有好丈人好丈母娘,没人帮衬顶多节省点儿,饿死孩子还了得?”
“我跟你说正格的。”张桂云板脸说道,“一大木头箱子了,差不多行了。街坊四邻的孩子都眼巴巴想借,你家那姑奶奶就是不通情路,都是惹祸的东西!”
“她的东西她有处置权,咋就不通情路了?我瞅着岁明就能看上,这不是得凭本事么?”纪博文还是笑。
“要论惯姑娘,全镇你第一!”张桂云重重地哼了一声,“还当老师的呢!”
韩岁明起了个大早把莲花宝座细细地画好了,耐着性子等一点儿没耽误赖床的纪历起来,小心翼翼地递到眼前问,“你看行不?”
纪历睡眼惺忪地接着画,看了半天没吭声。
“等圣批呢?”张桂云催促地道,“快点儿放屁!别耽误岁明回家吃早饭,你吴娘等着收拾呢!”
纪历舍不得放下画,拿眼瞄瞄韩岁明,强调地说:“只能在我屋里看,不能拿出去。”
哪儿看不行?韩岁明乐得没法,哒哒哒跑回隔壁,抓起饭桌上的馒头就咬掉半个。
吴凤芝纳闷道:“这是饿的还是我今儿蒸得好吃?”
韩连山瞪儿子一眼,冷冷地道:“抽风。”
纪历十岁之后连环画渐渐出的少了,纪博文往往许完了诺达不成,只能买本儿童画报来补偿纪历。因此床下这一箱子算珍藏了。纪历爱书惜书,人又干净,且又抠门不借人看,因此一箱子连环画跟新的区别不大。韩岁明逮着就跟逮着宝贝一样,连纪历的床边都不敢沾,拽了个小马扎子就坐在箱子边上看。赶巧那天是个周六,韩岁明一口气看了一套水浒传,到中午吴凤芝隔着杖子喊他吃饭都不想吃。
张桂云见状拿眼示意纪历,纪历虎着脸喊了一声,“快回你家吃饭去,要不我反悔了!”
韩岁明怕死了纪历反悔,赶紧起身,小心翼翼地放好小人书,盖上箱子盖才回去吃午饭。
有了小人书韩岁明没啥心思捡煤核了,吴凤芝觉得丢了东西似的,不好直接说,过几天在饭桌上当着韩连山的面问,“我咋觉得岁明这阵儿可忙了?干啥呢?”
“他忙个屁!”韩连山哼。毛小红耳朵尖,几次听着纪历喊“不给看了”的话,猜着了,问,“看纪历那些小人书呢吧?”
韩岁明默认,不言语。
毛小红作为整个石场子弟中最得纪历青眼的孩子颇有一点儿不是滋味儿,吧唧一口咸菜:“你面子够大!我都没碰过她那些小人书,顶多是她看的时候跟着凑着看看,还不让摸。”
吴凤芝闻言也笑一下,“面儿是挺大,纪历让纪老师惯完了,又抠又犟,谁也整不了。”说着想想暂时肯定没影儿的煤核,心里疼得抽了两下。
“你注意点儿!”韩连山倒没琢磨煤核,只是提醒韩岁明,“人家孩子的宝贝疙瘩,你有啥特殊的?是不是你叔和你婶儿逼着她给你看的?”
“没有。”韩岁明轻轻皱着眉,“我帮她画画,换的。”
韩连山听了没再言语,韩岁明有点儿画画的天分,这个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