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牛皮糖
“没人。”韩岁明如实答道,“反正我没啥事儿。砖厂也不管,不捡白不捡。”
“会过日子是对的。”纪博文先肯定再教育,点头称赞道,“能省不少煤钱,晚上就舍得添火了……可也不用那么使劲儿捡啊岁明!这往后天儿就大冷了,你在外面蹲那么久,再生了冻疮。问问纪历,生了冻疮遭罪不遭罪?再说你咋就没啥事儿呢?你的时间可比煤核值钱!”
为啥值钱?
韩岁明不问,低头吃一会儿饭,方答应道,“嗯,以后我少捡一会儿。”
“得留点儿时间学习。”纪博文这才说了想要说的正题,“我知道你作业都写完了,可是学习这事儿呢……以后你就知道了,不是光写作业。”
韩岁明只听着,不吭声。
“你先拿点儿时间练练字好不好?”纪博文和孩子打商量说,“字儿是一个人的脸。纪历字儿也不好看,坚持练着呢!”
纪历讨厌她爸说什么都把自己扯出来溜溜,抬头瞪他一眼。
纪博文看见了,呵呵笑了,伸手摸她脑袋一下,“现在可比以前强多了。我姑娘以后能成书法家。”
打一巴掌给一个假甜枣,哄不住心眼不少的纪历,她甩一下脑袋上的大手,懒得搭话。
韩岁明看看纪历比当老师的严肃了一百倍的脸,又瞅瞅满眼笑意柔情的纪博文,一时间有点儿怔,停了勺子不吃饭了。
纪博文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他身上,“你天天早回半个小时,写完了作业练会儿字,以后保证别人都得高看你一眼。”
这时的韩岁明不太在乎别人高看低看,这儿的人他根本就不认识,但是孩子总是愿意听老师的话,之后晚上回来得果然早了一点儿,吃完晚饭洗干净手脚就来纪博文屋里写作业练字。
纪历也在纪博文屋里写作业,两个小孩儿一人占了半张写字台,胳膊挨着胳膊,仍旧谁也不搭理谁。
纪老师自己在床上支一张小炕桌,厚厚的作业本子往上一摆就埋头苦批,也不怎么管两个听起来十分省心的孩子。
韩岁明写作业写得快,写完了就拿用过的田字格本走到纪博文身边,言简意赅地说,“留字。”
纪博文抬头看看他也看看他手里的本,摇头说道,“你挺抠啊?练字不用正面带格的?没收没管的能练好么?”
韩岁明似乎没想到这一节,一怔,随即红了脸,一时不知怎么办好了似的,就那么干杵着,也不说换不换本。
纪博文瞅他那样,噗嗤乐了,起身到自己抽屉里取出一个新田字格本来,竖着写了一行标准的楷书——白日依山尽,递给韩岁明说,“照着写。我的撇在哪格你就在哪格,慢慢写不着急,今天就这五行。”
韩岁明勾着脑袋盯着那几个字瞅,瞅半天,回写字台旁坐着,仍旧盯着几个字儿发呆,只不动笔。
纪老师又忙起来,没顾上再琢磨他。旁边写作业的纪历发觉韩岁明久久不动,好奇地瞟瞟他,只见傻小子入定了似的,实在忍不住了,哼了一下问道,“你练气功呢?一会儿笔就自动写字了?”
三年级的小丫头片子嘴可真毒。
好在韩岁明不怎么在意,扭头瞅她一眼,仍旧说实话,“我怕写瞎了。”
“你要裱上啊?”纪历还是哼,“还瞎了。”
“砖厂厂长说等我长到一米七就让我去垛砖,”韩岁明非常突兀地道。
纪历没听明白他的意思,纳闷地瞅他。
忙着批作业的纪博文却从作业本里抬起头,盯着男孩子的后脑勺说,“咱不当砖厂工人。不是说砖厂工人不好,而是……不这么早就做决定。岁明,字写得好不一定有什么用处,指望它能买煤换钱是够呛的,但是练字是种态度——尽量把能做的事情做到好。你给它点儿耐心,它用漂亮好看赏心悦目的姿态来回报你,是挺愉快的事儿,会给人带来满足感……”
“什么叫满足感?”韩岁明垂着眼皮问,“吃饱了那种么?”
“不全一样……”纪博文沉吟一下答道,“就好像你捡煤核,一天一筐两筐,天数多了就一大堆,瞧着心里就舒坦。”
“占地方,”纪历立刻驳斥爸爸,“瞧着就堵得慌,舒坦啥?”
纪博文隔空点了纪历脑袋一下,笑着说,“说啥你都唱反调!谁家没个煤堆?不然冬天都冻死啊?还堵得慌,就你事儿多。”
“她就不爱练字,听不得你这比喻。”纪博文爱咳嗽,张桂云送梨干水来,哼道,“你领她疯去你看她还有这话不了?”
纪博文捧着水笑,“疯也得疯,小孩儿么!字儿也得练。姑娘你这本字帖写完了,爸再给你买一套小人书。”
字帖才写了一小半,新小人书是遥遥无期的事儿,纪历一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心里知道张桂云比纪博文难惹的多,憋着冷哼不吭气儿,脸上仍旧木木的,没有任何表情。
张桂云过来,把个小罐头瓶子往她手里一塞,“喝!挺大个姑娘老流鼻血,丢人不?跟你爸一块儿喝。”
“晚上给她喝,”纪博文立刻就道,“能睡安稳觉啊?不得起夜?”
“我倒想白天给她喝呢?”张桂云不乐意道,“逮得着她影儿么?”说着把另外一个罐头瓶子塞给韩岁明,好声好气地说,“岁明喝!别听你老师的,起夜就起夜呗!这是夏天上山采的野梨,婶儿看着晒的,酸溜溜的味儿挺好,关键是去火!开始烧煤了,都燥呢!”
韩岁明的字儿还没开始写,手先给梨干水占了,他举起瓶子喝了一口,然后立刻瞅瞅张桂云。
张桂云就乐了,“蜂蜜。过八月节学校给老师发的,甜不?”
韩岁明慢慢地点点头,低头又喝一口。张桂云心满意足地瞅他一眼,马上又回眼去盯一动不动的纪历,“大小姐,你怎么的?”
纪历皱皱眉,垂眼看看手里的罐头瓶子,问,“梨干呢?咋一片都没有?”
“给纪史吃了。”张桂云毫不掩饰地说,“他喝水尿炕,你也尿炕?”
纪历啪地一声把罐头瓶子放在一旁,小嫩脸儿上半点儿波纹没有,继续写作业,根本就不搭理张桂云了。
张桂云气得一瞪眼,刚要发作。
“从明儿起早上煮哈!”纪博文赶紧就打圆场,“和饭盒一块儿带着,中午喝。省得晚上憋得慌。”
张桂云到底是亲妈,不乐意为了口梨干水半夜揍孩子,转身出去了。第二天早上给爷俩装饭盒时果然在袋子里面放了一大两小三个玻璃罐子。
难伺候的纪大小姐中午还是不喝,纪博文左劝又劝不好使,只好咬咬牙道,“我去小卖店买一大盒牛皮糖放这儿,你喝完爸就给你一块,行不行?”
牛皮糖对十岁孩子来说吸引力还是太大了,纪历横眼看看老爸,郑重地说,“没糖我就不喝啊!”
纪博文点点头,言出必行地去买糖了。
韩岁明就再话少也忍不住问,“你咋这么妖道?梨干水多好喝?”
“你知道啥?”纪历白他一眼,“以前梨干都是我的……喝一大罐子水,下午净尿尿。”
韩岁明就不说话了。
“你借我光!”纪历人小鬼大,哼一下道,“牛皮糖肯定是我一块你一块,我爸不会让你瞅着的。”
“那……”韩岁明有种侵占他人财产的不安,但也知道纪博文肯定不会允许自己拒绝,就道,“我偷着把糖还给你。”
“稀罕!”纪历马上又白他一下,“我只要想点儿招我爸就能给我买,吃你自己的。”
实在太自信了。
牛皮糖是那种长长的扁扁的沾满了芝麻粒的粘饴糖,每块都用方方正正的蜡纸仔细包着,很有一点儿那个年代特有的精致感。
韩岁明长到十三岁没吃过带包装的糖果,盯着纪博文塞到自己手里那颗发愣。
纪历觉得他的样子很土,嫌弃地翻翻眼睛,吧唧吧唧嚼自己的。
“这玩意儿费牙。”纪博文笑着说,“你婶儿怕纪历牙长变形了,不让吃,所以得偷着买,不然我也跟着挨骂。你牙都换利索了吧岁明?换利索了就没事儿。记着保密啊!”
手指长的一块牛皮糖就成了秘密,藏在裤兜里一个下午都没舍得吃,似乎只要它还在,甜的盼头就一直在,然而晚上去纪家时又怕张桂云发现了,时不时伸手捂着。
“这孩子是不是小肚子疼?”张桂云觉出韩岁明的异常,难免疑惑。
“疼么?”纪博文就问。
“不疼。”韩岁明赶紧就说。
“那是肋条子疼?”张桂云又问。
“不疼。”韩岁明赶紧回道,“哪儿都不疼。”
纪历心眼多,猜着韩岁明是怎么回事儿,趁人不注意偷偷瞪他,声音很低地说,“你要把我和爸给卖了没你好果子吃。”
能怎么没好果子吃不知道,但韩岁明买这威胁的帐,小声说道,“那给你吃了吧!我没地方放。”
纪历又觉得胜之不武,哼一声道:“谁要你裤兜里的东西?趁我妈不在赶紧吃了,糖纸扔炉膛去。”
韩岁明只好把牛皮糖掏出来放进嘴里,抻着脖子嚼半天,心里忙慌慌的,糖纸却舍不得扔炉膛去毁尸灭迹。
纪历伸手抢,韩岁明赶紧就躲,躲完了好声好气地商量,“我夹书里,婶儿不翻我的书。”
纪历听了满脸鄙夷,“你怎么跟我们班那些小丫头似的?剩片糖纸也攒着看?攒多了给吴娘引火可挺好使。”
韩岁明任她抢白,一声不吭,只在心里嘀咕:说得你不是小丫头似的。
旁边床上的纪老师早把两个小孩儿的对话听在耳朵里了,偷偷抿着嘴乐,也不干扰。
摊上那么好脾气的爸爸,也喝了梨干水,纪历还是躁,韩岁明写着字,听见旁边的纪历使劲儿使劲儿蹭着作业本,橡皮都弄断了,不由伸头瞅,“你怎么了?”
“又画坏了。”纪历跟自己也真生气,而且气得不行,“刘备关羽我早画好了,就这张飞老是不行,哥仨儿就差他了。”
差他能怎么着?哥仨必须得在老纪家团聚吗?韩岁明不知道,只是倾了身体到纪历那边细看。
纪历画的是小人书上的刘关张,她画人物倒着来,先脚丫子后脑袋,画坏的张飞皂履弯弯汉服翩翩很有一点儿古客风范,就连那捧卷胡子都很生动,就只大鼻子阔嘴的五官安排不好,活活给纪历的橡皮在脸上擦出一个纸洞。
“我帮你画一个。”韩岁明看着好笑,拽过纪历的图画本,照着她面前的小人书三下五除二地在画纸上半部分画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张飞头,推回去说,“你再画身子。”
纪历目瞪口呆地看着图画本上拓印了小人书原稿一般的张飞头,脱口道,“你……你咋……”
一番动静自然瞒不住纪博文,数学老师长身过来,探头看看韩岁明的画,也十分惊讶,“岁明?你学过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