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俩小孩
不大的功夫新鸡蛋老鸡蛋都熟透了,张桂云麻利地儿剥干净了,一人一个塞到手里,连威胁带吓唬地对纪历道:“不吃让你爸给你留十篇大字!想咋地?以后也长你大姑那么点儿高啊?烧得你呢!头几年你想吃也没这些。”说完又换了张好脸哄韩岁明说,“岁明是大孩子,听话,吃了脑门上的包下去得快,还长大个儿。现在不吃等会儿再吃晚上的饭就吃不下去了。婶儿怕后院的鸡把蛋踩裂了,天天看着,多不容易?你可不能和那小坏东西一样。”
韩岁明听着张桂云的话,垂眼看看手里白嫩嫩的鸡蛋,眉毛动了一动。
这时候的蛋当然是好东西——市场上卖的少。家家户户都养着鸡鸭鹅,但都舍不得喂粮食,生的蛋有数。韩岁明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这待遇,可蛋已经在手里了,也不能还回去,就默默地咬了一口。
张桂云觉得这孩子挺好哄,满意地笑了一下,然后立刻换上凌厉的眼风盯住纪历,“你乐意写大字是不?”
纪历看看张桂云看看韩岁明,皱着眉头咬一小口,心里暗道:这小子一点儿立场没有,臭烘烘的煮鸡蛋,让吃就吃。是想长成牛魔王么?
小人书上说牛魔王比孙悟空高很多很多,纪历觉得那就是最高的了,好好吃鸡蛋的都想当牛魔王。
牛魔王不算好妖怪,相当牛魔王的人也就不算好人。
她看韩岁明不怎么顺眼。
“哎哟我的小祖宗!”两大孩子两肚子主意,张桂云也顾不得琢磨,注意力很快给两岁的纪史吸引走了,“快点儿咬,要掉地上了……哎呀,妈不吃,都沾了你的哈喇子了,妈不吃!”
纪历趁乱就走,张桂云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吃完了的。纪历我告诉你再跨门槛子站着仔细我鸡毛掸子伺候你啊!站也没个站样儿!”
纪历举着大半个鸡蛋顿住脚步,瞪一眼背对着自己的妈,又瞥瞥继续认真吃鸡蛋的韩岁明,心里好不郁闷。
韩岁明充耳不闻地垂着头,已经把一个鸡蛋给吃掉了。
纪历有点儿讨厌他了。
当天韩岁明就住在了纪家,当天就闹起了病。
张桂云给三个孩子吃了鸡蛋就忙活去了,整治好了晚饭想起来家里还有一个客人,寻过来一看,清瘦的韩岁明脸色雪白眉毛紧锁地在床脚的地上闭眼窝着。
张桂云吓了一跳,“哎呀咋躺地下了呢?”不闻孩子回答,张桂云觉得不对,连忙伸手摸摸孩子脑门儿,然后立刻不知所措地喊刚进门的纪博文说,“哎呀妈呀快看看这是咋啦?怪我了是不是?孩子跟他爸生了点儿气,不吃不吃的我非逼着吃了个鸡蛋,滞住了心口不是?”
纪博文大步过来,也伸掌摸孩子,然后简短问了问经过,摇头说道,“一个鸡蛋不至于,说不定是震着脑袋了。吵吵着让邻居们知道了好说不好听,先躺一宿瞧瞧。”说着要抱孩子起来。
韩岁明睁开了眼,晃晃头说,“我能走。”
“嗯。”纪博文也没强求,引着他绕到自己屋去,看着他摸到炕里躺下了,坐着瞅他一会儿,劝抚地说,“要是难受得厉害了赶紧跟叔说哈!”
韩岁明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岁明啊!”
过了两秒,纪博文又说,“叔知道你心里委屈,不乐意跟着来这儿,可你爸……也不容易。大人眼下有难关,免不了脾气暴,你懂事儿,让着他就是孝顺,知道吗?你爸他……成天里都是体力活儿,咱当孩子的,宽容点儿。”
韩岁明闭眼听着,不吭气儿。
张桂云在门口探头往炕上瞅,不放心地问,“他发烧不?你给他盖上被子?”
“才秋儿呢!捂着他。”纪博文摇头道,“这么大孩子了,冷了知道自己拽被。你告诉那院一声,孩子不咋舒服不回去吃饭了,完了煮一碗烂点儿的粥,等孩子缓过劲儿吃。”
张桂云应承着走了。
纪博文又看看躺得平平的韩岁明,仍旧温言道,“岁明,纪叔天天晚上在这屋批作业,一个人怪没意思的,你来正好给叔作伴儿,有啥不高兴的?明儿你作业不会了,叔还能告诉你。”
韩岁明这才睁眼看看纪博文,问,“大人也会没意思?”
“大人不就是大一点儿的人吗?”纪博文乐了,“也得吃饭拉屎洗澡睡觉,有啥不一样的?只不过叔比你事儿多点儿,得给弟弟冲奶粉给妹妹讲故事,你来了正好,一起听了,叔还更有劲儿些。”
韩岁明的眼睛里这才有了一点儿神采。
传说中讲故事的时间到了,韩岁明不明原因的打颤发晕也好了,他坐起来靠着墙,听纪博文讲西游记第四十六回《外道弄强欺正法》,张桂云把粥端过来递给韩岁明,韩岁明拿勺吃一口,见里面又有地瓜又有瘦肉,不是普通白粥,不由看了张桂云一眼。
纪历晚饭没好好吃,闻着韩岁明的粥香,就道,“我也吃。”
“你没有。”张桂云眼睛一横,“刚才干啥来着?”
纪历也没坚持,倒是纪博文给说情道,“有就给盛一碗,我们姑娘发育着呢!马无夜草不肥么!”
张桂云哼一声,起身出去了,盛了两小碗来,一碗递给纪历一碗端着喂纪史。纪史吃饱了不吃,纪历吃一口,怀疑地看看韩岁明手里的,简短地问,“一样么?”
“不一样!”张桂云更没好气儿,“你这碗有毒药。”
纪博文先笑了,“你妈整天这样,动不动屎啊尿啊毒药耗子药,孩子能吃下去就怪了!”
“不说你一会儿臭虫一会儿蜈蚣的了!”张桂云放弃喂纪史,把碗往边上一放,反击道。
“耽误你吃没有?”纪博文不跟妻子打嘴仗,笑着问韩岁明。
韩岁明捧着碗,摇头。他没听过西游记,不知道只有这一回才有蜈蚣的事儿,眼见纪历只盯着自己的粥看,就舀一勺伸过去。
纪历一怔,她才不吃,但也没开口说话,只是回眼瞅瞅张桂云。
“不一个味儿啊?”张桂云使劲儿瞪她一眼,“看人家吃就香。”
之后韩岁明天天到纪博文屋子里过夜,再也没别扭,不过也没再吃纪家的饭,无论张桂云让什么他都用四个字回应——吃完饭了。毕竟是好东西不多的年月,张桂云再善良,自己还有俩孩子呢,慢慢的也就算了。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韩连山要去一个远点儿的地方做活,得些日子不能回来,起大早出门时站在门口往纪家院里望了望。
正在院里干活的张桂云见状就笑了,“孩子没起呢!我叫他起来啊?”
韩连山摇摇头,过了两秒钟才道,“弟妹,这孩子随我,倔。凤芝不好深管他,你跟着费心了。”
“外道话。”张桂云立刻道,“别说咱们又是亲戚又是近邻,光是这孩子我也稀罕呐!哪儿就说得上费心不费心的了?凤芝跟我好我也得说……咋也是没妈的孩儿……总是悄没声儿的,招人疼呢!韩哥你放心,孩子不是惹祸的孩子,也就多瞅一眼的事儿,别老客气。”
韩连山点点头,想再说句什么,到底也没说,背着工具兜子走了。
张桂云在院里瞅着韩连山的背影,又隔着院墙跟吴凤芝开了几句得不得想的玩笑话,直到毛小红穿戴利索出门上学才停下来。
“现在打木头家具的人少了。”吴凤芝略带无奈地道,“老韩说了,都是组合柜,没啥技术,但费时间,都得上门干活,以后不在家的时候得挺多。”
“给你挣钱呢!”张桂云就又安慰她说,“几天的工钱赶上你干一个月了。”
吴凤芝闻言就笑了一下,点头,“也是。俩孩子等着用钱。”
韩岁明跟韩连山过来,转学的事儿也是纪博文帮着办的,就在纪老师任教的子弟校小学部,比纪历高三个年级,来年就升初中。这孩子对学习不怎么用心,一天到晚闷闷地溜号儿,放了学就去学校后面的砖厂煤渣堆里捡没有完全燃烧还有能量转换价值的煤核,直到天麻麻黑,煤灰和煤核彻底一个颜色分不清了才肯罢休。
吴凤芝对此毫无意见。拮据久了的人,院子里日渐增长的煤核堆是安全感,是远离饥寒的实物保障。况且,不比成人矮着多少的半大小子少在自己眼前晃荡也给她减轻了面面相对的心理压力——后娘难做,要诚心诚意去爱一个不是亲生的大孩子固然艰难,终日虚情假意地表现关怀和情意也不容易,什么都怕天长日久。
韩连山不在家的日子,韩岁明的三顿饭也不和吴凤芝和毛小红一起吃,通常是一大早起来有凉馒头就抓一个有剩饼子就抓一个,啥都没有就直接出门走了,晚上天彻底黑透了才回来,人家母女早吃过了,正长个子的男孩子不管剩了什么就塞一肚子,凉不凉热不热的都不计较。中午韩岁明是不回家的,就躺在毗邻学校的砖厂的泥坯垛上吹风望天,直到下午上课铃声响了才像个兔子似地窜下来,不等长铃结束就翻墙跃门地跑回教室坐好。
本来就是个精瘦的孩子,没入冬时就瘦成了一个人猴儿。
纪博文是个心细的男人,观察了一阵,心里不忍,偷着对张桂云说,“你跟那院嫂子说,马上冬天了,中午孩子来回跑一肚子风,让她给孩子带个饭盒,我和纪历也带,放学校锅炉房热水罐上热着,中午都消消停停地吃。”
张桂云想得不多,回头就和吴凤芝说了。
此后韩岁明中午有了饭也有了任务,天天上午放学得先去学校锅炉房把三个人的饭盒都取了,到纪博文的办公室一起吃。
子弟校学生不太多,一个年级两三个班,老师也不太多,且都住在附近,中午时候,办公室通常很安静,就纪博文领着两个孩子慢慢悠悠吃饭。
吴凤芝不薄待韩岁明,一个大铝饭盒里常常挤着两个合面馒头或者实实在在的一大半二米饭,分量很足,但她没钱的日子过久了,副食上舍不得,除了土豆丝就是白菜片,没给孩子带咸菜就算要面子了。张桂云是伙食员,别的方面节约,吃的上向来舍得用油水,今儿炒个肉片明儿煎个豆腐的,不过总是大锅饭的厨艺,滋味儿一般。纪博文不嫌弃,纪历可不怎么爱吃,常常盯着自己饭盒皱眉头,纪博文就做主让两个孩子换饭吃。换了纪历又吃不掉吴凤芝装的大份儿主食,纪博文就先把馒头米饭拨走一半再让两个人换。
两个孩子闷头吃着对方的饭也没话说,还得纪博文负责调节气氛。
“岁明,”纪博文过了几天才问,“谁让你去捡煤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