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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闷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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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她像谁?”

    这一年公立1986,纪历十岁。

    初夏的一个傍晚儿,张桂云和原毛嫂子吴凤芝坐在两家院门连接处一边打毛裤一边唠闲嗑,吴凤芝说她家后院李子树上起虫子了,张桂云就说自己家的喷壶里还有药,喊墙头上看小人书的纪历给拿出来,喊了几声纪历没动弹,张桂云抬头瞅瞅墙上置若罔闻的小坏家伙,懒得费力气打她,把依偎在自己腿边嗦黄瓜嗦得一大襟口水的纪史往吴凤芝怀里一塞,自己回屋把药壶取了来,然后皱着浓眉问了吴凤芝一句。

    “像她奶!”吴凤芝接了带药的喷壶嗤嗤笑了两下,“她奶就那样,傲哩吧唧的!”

    “就冷情!”张桂云并不介意,又哼了一声,“一脉传的不热乎。有啥资本傲啊?”

    “咋没资本?”吴凤芝半真半假地道,“老太太生了出息儿子,纪老师又把闺女教育得好,小小的人儿就能长诗短篇的,张嘴便是一套,那还不牛?给谁藏着?”

    “能当饭吃?”张桂云两条长腿夹着儿子纪史,毛裤织得飞快。

    “你以为没用?”吴凤芝有些艳羡地道,“街坊四邻谁不高看一眼?你都跟着沾光!我可倒想小红能呢……唉,她没那命。”

    张桂云闻言打眼盯了盯吴凤芝,半喟半叹地道,“也够你呛!孩子读初中你就这艰难了,明儿高中……”

    “还啥高中!”吴凤芝使劲呼了口气,“把我吃了得了!初中到头就行了,看着也不是当状元的材料。”

    “嫂子你不能这么想。”张桂云又把眼看看吴凤芝,真心实意地劝说道,“到头不到头的咱可不能说了算,得孩子定。她自己不读是她的事儿,她要读,咱不让,心咋安稳得了呢?”

    “那有啥招?”吴凤芝更叹,“没钱拿啥换心安稳啊?这么些年我净照顾她爸了,啥本事也没有,不是你给我找个食堂的临时工干,我们娘俩不得饿着呢?还能指望我卖血供着她啊?老毛家叔叔大爷的,一分钱也不管的。”

    张桂云温言道,“叔叔大爷还想指望?不是我说嫂子,你才三十多岁,这样熬着啥时是头?别太挑拣,差不多的找一个吧?”

    “我总不能把人家有媳妇的爷们找来给我拉帮套吧?”吴凤芝苦笑一下,“差不多的……哪有合适的啊?”

    张桂云又瞧吴凤芝一眼,欲言,又止。

    吴凤芝不蠢,猜到张桂云想要说啥,直眼出了一会儿神,咬咬牙道,“桂云,纪老师那亲戚……没粮本也罢了,不是说干净利索么?是真的不?我实在……是伺候老毛伺候怕了!”

    韩连山何止干净利索,甚至可以说是相貌堂堂。

    吴凤芝一见到人就相中了,虽然没粮本,虽然带着个儿子,可也实在架不住人够打眼啊,啥时代长得好也是稀缺资源。

    镇里的女人是不可能去村上住的,鳏夫寡妇也没麻烦别人,凑着商量商量,韩连山就带着儿子住进了毛小红家。吴凤芝从此不干临时工了,在家给两个孩子洗衣做饭,韩连山负责挣钱养家。

    搭伙过日子的事儿,顾生活不顾面子,两人没有大操大办,街坊四邻发了圈儿糖宣告一下不是苟合,然后扯个结婚证,事情就成了。

    韩连山领着十三岁的儿子韩岁明进老毛家门时不少街坊邻居围在门口看热闹,纯朴的工人们理解吴凤芝的选择,但也架不住好奇——男尊女卑惯了的社会,倒插门毕竟不怎么常见,咋能让他们悄悄地糊弄过去?

    有热闹不看王八蛋,纪历地势便利,坐在自家墙头上居高临下,第一时间看清了韩连山和他儿子韩岁明的样子。

    爷俩共用一张脸,乍看当爹的还比儿子白净些,纪历捧着本小人书使劲儿往那孩子脸上瞧,看见他唇角破了一个血口儿,脸颊也微微红肿,像是挨了耳光。

    十三岁的少年面无表情眼不聚焦,谁也不看,抬腿进门的姿势像一个提线木偶或者渡了活气儿的纸人。

    所谓远亲近邻,隔天,“新婚”的吴凤芝和韩连山就炒了几个菜请做媒的纪家人过去吃晚饭。

    张桂云坐下就拽住韩岁明,前看后看左看右,端详了老半天才感慨道:“昨儿我就瞅这孩子亲近……老纪,你瞧这肩膀这后背,是不跟我二哥当年一个样儿?”

    纪博文连忙打断媳妇的话,“年轻小子不都一个样?你净瞎联系。孩子还是像韩哥,这眉眼,像电影明星。”

    张桂云也意识到自己把个好好的孩子跟她早亡的哥哥放一起说不好,忙附和道:“像明星。岁明啊?你这名字也好,谁给你起的啊?”

    韩岁明静静地看着张桂云,任她不住摩挲自己的背,不反抗,但也不回答。

    韩连山就接过话去,“他妈起的。这是个闷葫芦,弟妹别见怪。”

    张桂云闻言就笑了,“又来一个闷葫芦?能闷过我们纪历不?我们那个嘴才死性,想她好好说话那是一个难啊!这回凑一块儿了,你俩以后比比。”

    “咋的?”韩连山笑着给纪博文倒了一盅热酒,问,“你家老大也不爱说话啊?”

    “纪历分人!”吴凤芝笑道,“跟纪老师,还有我们小红挺爱说,别人就不行。”

    “那是得对脾气啊?”韩连山又笑。“小孩儿么!”

    纪博文不在意,“不都得对脾气么?是不岁明?”

    韩岁明又静静地瞅纪博文一眼,仍不吭声。

    “他是哑巴神!”韩连山不太高兴地瞪儿子一眼,微微冷了脸说,“没教育。”

    “贵人语话迟!”纪博文忙打圆场,“有福的孩子。”

    纪历闻言也看看韩岁明。

    语话迟和哑巴神是一个意思,就是不好相处。韩岁明这回觉察到纪历的目光,也瞟了她一眼,不算很冷,也没什么温度。

    两个嘴皮子粘的孩子谁也没吭声。

    还没对上脾气。

    “有福的孩子”死了妈,跟着再婚的爸爸住到别人家来,日子过得不好形容。

    公房都不大,毛痨子活着的时候夫妻两个住大屋,毛小红住小屋,中间隔着一个生火做饭的小厨房,里面除了炉子和灶,也就剩下转个人的地方。如今毛痨子走了,新来的男主人仍旧和女主人住在一起,带来的儿子却是难题,跟毛小红一个屋当然不行,跟夫妻两人一个屋也不行,没办法就在厨房靠里的墙上搭了一个小板铺,几乎是靠着门,风大不说,晚上一家人不洗漱完毕是没法安生躺着的,半夜里谁出去起夜都得路过他,早上大人做饭就得起来。

    时时刻刻都是个碍事的。

    少年人觉头大,缺了睡藏不住,没多久张桂云就发现韩岁明站在院子里打瞌睡,当妈的人心都软,又总觉得这孩子跟自己没能长大的二哥连相,而且纪家又跟韩连山沾点儿亲,这门婚事也是她给介绍的,心想干脆就送佛送到西吧,于是隔着木板杖子对吴凤芝说,“住厨房实在难为孩子了,过一阵天凉了得压煤再给孩子呛着可完了。让岁明晚上到老纪屋里睡吧?隔个门的事儿,吃饭就回去。”

    纪博文家跟吴凤芝家一样的格局,不过经济条件略微好些,前几年为了照顾老纪太太方便,在院里接了一间小门斗子当厨房用,原来的厨房则改搭了床给纪历住,小屋专门给了老纪太太。老纪太太走了张桂云就生了纪史,为了让妻子安心照顾奶包里的孩子,纪博文就搬到老纪太太的屋里,自己的地方让给了儿子。

    吴凤芝一听心里十分乐意——两个“新人”正值盛年,刚凑到一起难免黏糊,靠门口贴着个半大小子总是精神紧张,但也特别不好意思,“哪能给你们添麻烦呢?”

    “麻烦啥?”张桂云大剌剌地道,“就睡个宿儿,还添了人气儿呢!”

    吴凤芝心动不已,回去和韩连山商量,韩连山也觉得不好意思,“人家多不方便?”

    “桂云跟我好!”吴凤芝就道,“可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了。纪老师那屋原来是他妈住,当时就为了方便出入单独往后院开了个门,跟另外两个屋各走各的。”

    韩连山听明白媳妇儿的意思,就看看儿子,问,“你行不行?”

    韩岁明不吭声,眼睛死死地盯着韩连山。

    韩连山被儿子的眼神惹恼了,随手摸过手边的搪瓷缸子砸了过去,嘴里喝骂,“真当自己是哑巴使呢?”

    壮年男人手劲儿大,准头也好,韩岁明又不躲,搪瓷缸子咯嘣一声磕在男孩子的脑门上,发出闷闷的回响。

    孩子没哭,到把吴凤芝吓一大跳,忙站直了身子数落韩连山道,“你这干啥?说是商量商量的呢,没开头你先火啥?”

    韩岁明到底年纪小,随着那搪瓷缸子往后退了两步,仍旧一声不吭,继续盯着韩连山不转眼睛。

    吴凤芝横身挡在父子两个中间,又忙忙地跟孩子解释说,“不是撵你岁明,这不是怕你委屈么?你婶儿说的对,天冷了厨里烧火添煤的,半夜也不消停。等我和你爸攒几个钱,来春儿也接个门斗子……”

    “跟他解释不着。”韩连山声音冰冷,“不住就在厨里憋着。屯里的房子我卖你老叔了,你奶也没了,别做滚回去的打算。”

    “谁让你卖的?”总不出声的韩岁明终于开口了,嗓子冷涔涔的,听得吴凤芝想起鸡皮疙瘩。

    “我的房子,用谁让?”韩连山不怕儿子,语调也冷,“你妈留了饥荒,不卖搁你还?”

    韩岁明还想说什么,耳朵尖的张桂云已经过院进来,看见地上的搪瓷缸子和韩岁明脑门上的青包就皱了眉,“我说韩哥,打孩子得有数呢!逮啥都撇?孩子刚来,认生多正常啊?我这好心倒让孩子受委屈啊?”

    韩连山努力调整一下表情,“弟妹……”“我家就我手欠,老纪可从来不打孩子,韩哥你得跟老纪学哈!孩子小慢慢教,哪有一井挖个锹?挺俊个孩子给整这大一包,啥大事儿呢?”张桂云能说,嘴巴噼里啪啦的,一边说一边动手拽韩岁明,“来,岁明,正好婶儿煮了鸡蛋,上我家去给你揉揉。晾晾你爸!”

    肌肉紧绷情绪激动的对峙是消耗人的,少年人想是累了,或者也想“晾晾”他爸,没用张桂云怎么费劲儿就给拽走了。

    张桂云用块手绢包着滚烫的煮鸡蛋给韩岁明揉脑袋,穿着饭衣的纪史端着个奶粉瓶子凑在妈妈跟前,一边嗦奶嘴儿一边儿好奇地看着韩岁明,看半天,伸出小胖手指一下,嘴里含混地道,“妈……妈……打……”

    “妈妈打啥?”张桂云笑着瞥儿子一眼,“打你!那么能吃。”说着扬声喊纪历道,“纪历,再往水壶里放一个鸡蛋,熟了你们仨一起吃。”

    纪历跨着房门门槛瞧着张桂云,眼睛不看韩岁明,不答应也不动弹。

    “聋子是不是?”张桂云作势要扬胳膊,“欠收拾是不是?快去!”

    纪历还是不吭声不动弹。

    张桂云刚要再骂,韩岁明难得开了腔,“婶儿,我不吃。”

    “吃!”张桂云不由分说,觉得揉得差不多了,就站起身自己去添鸡蛋,边走边对纪历哼,“不用你我还煮不熟鸡蛋了呢?我可真不信了。”

    纪历堵着门,不知道是赌气还是干啥,也开口道,“我也不吃。”

    “把你惯的。”张桂云伸手拨弄开她,哼道,“我看你不吃,割掉脖子给你按腔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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