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冷丫头
纪历打小儿就知道尘世混乱,人间并不美好。如同她打小就知道奶奶不喜欢她。
老纪太太闺名成迷,硬要追究只能抠出个“纪王氏”来。在老儿子纪博文家养老那几年,纪王氏没黑没白地嘟囔儿媳再生一个再生一个,把句“无儿成野鬼”的老话终日挂在那张褶皱深纵牙齿几无的嘴巴上面,惹得儿媳张桂云整天阴沉着一张方脸,实在烦了就吼婆婆一顿,“我这肚子不都拽出一个来了?说明好使!您有功夫着急什么鬼不鬼的不如琢磨琢磨您儿子的种子是不是质量不行!”
每逢这时老纪太太就嘎巴一下闭上嘴。
秀才遇见兵,还是张桂云这种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蛮兵,讲什么理?
老纪太太生于晚清,年幼时娘家颇为富庶,是乡里有名的大家族,所以她很读过几年私塾,心里其实瞧不起儿媳张桂云这种睁眼瞎子破锣嗓子。可这老太太虽然封建思想浓重,经历了一辈子的时代更迭世态炎凉心中自有一番苦难岁月磨出来的实际算计,从来不打算真正得罪张桂云这个出身普通农户粗腰厚背不讲礼数的老儿媳妇。
没别的,老太太没粮本儿,在老儿子家养老等于是吃白饭。
八十年代的中国东北,粮食已不十分紧张了,可是普通小百姓家还是远远没到不愁吃用的程度。经历过饥荒贫苦的老纪太太即使认定“养儿防老”,心里还是不踏实的。
她五十多岁得了纪博文这么个老儿子,宝贝兮兮地找了先生起学名,果然就得力,没到二十岁就跳离泥巴地,出息成了镇中学的教书先生,可不是她老太太的骄傲?
但是只一个骄傲不大够用,俗话说儿多不养娘,老纪太太一共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差一个就能“十全十美”,老来却只有这个最小的儿子实心实意经管娘亲,剩下那八个冤家非但很少伸手帮忙,还总为她名下的几亩薄田争来吵去。
缺乏进账的人腰板不直,即使是娘。老纪太太深深知道没钱没势就该老老实实的道理,儿子养她不容易了,不惹媳妇就是心疼孩子,所以只要张桂云一急眼,多年媳妇熬成婆婆的老人家便即一声不吭。
识时务总是憋屈的。
老纪太太坚持不搅儿子夫妻不合,总被言辞顶撞的抑郁苦闷不得抒发,便老偷着欺负不懂世事的孙女纪历。
纪历是所有孙男孙女中唯一一个不是老纪太太亲手接到这世上来的——纪博文坚持科学生产,坚持将临盆的媳妇送到了镇上的医院。老纪太太就怎么瞧纪历都不顺眼——黑瘦吧唧的丫头片子,落个地儿还花十多块钱,自己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过是掉在稳婆手上,有岁数的人接着的孩子才有福呢!
不顺眼也不能太过表现,人家的爹当成宝贝一样,老纪太太人老糊涂,因此对小孙女更生嫉妒,却也藏着心思不说。
孩子太小的时候没啥机会表现,顶多了是不怎么正眼瞧,等到纪历上了两三岁,儿子儿媳都得忙工作去把纪历交给老纪太太照看的时候挫磨的机会就来了,亲奶奶会毫无愧疚之心地把纪历的口粮饼干吃掉,顺手塞个黑不溜秋的烤土豆给孩子啃。
和一个奔九的老人相比,幼小的纪历属实弱势——心眼子斗不过啊!然而孩子只是小,不是傻,纪历很快就回感受奶奶对她的恶意了。
也不知道是早慧还是单纯记性好,纪历脑海里总有一幕情景:还穿开裆裤的时候走路不利索,纪历摔倒在后院一个水坑里起不来,老纪太太就背手站在一旁冷冷地看她,半点儿搀扶的意思都没有。当时不是初春就是晚秋,纪历记得那水坑里的水刺骨冰冷。
纪博文坚决不肯承认此事,不管后来长大成人的纪历怎么形容怎么剖析,总是武断地摇头驳斥,“别瞎扯啊!穿开裆裤你就能记事儿了?”
人都有两面性,在纪博文的眼里老纪太太是一个口柔心善的慈母,怎么会对嫡亲孙女做那种事?
纪历后来就不提了——承不承认都过去了,纠缠无益。跟个作古的老人一般见识不够光彩,况且一堆孙男孙女的老纪太太到底也没如愿,眼看着老儿媳妇的肚子又大起来了她的阳寿却已尽了,没能亲眼瞧见纪史落地儿,实现她亲手接着福孙的宏愿。
纪史出生时纪历已经八岁了,这个承载了祖母诚挚期盼的纪家传人挤着腊月门边儿满了百天,拆掉缠头的张桂云刚准备打扫打扫房子就听见一墙之隔的老毛家屋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嚎。
“得!”张桂云一拍大手,对着吓了一跳的纪历慨叹地说,“毛痨子没挺过年,找你奶奶玩儿去了。”
纪历没明白,瞠着双好看的眼睛问,“毛伯伯整天在炕上躺着,咋玩啊?”
“你不懂。”张桂云天不怕地不怕,谈论刚死的人也没个正形,“活着他给痨病拖着,肠子肺子都烂坏了,一死可不一样了,里外全新一个个儿啦,哪都好好儿的,随便玩。”
“那我奶也是?”纪历信以为真,想起辞世不久的老纪太太,问,“一死也啥都好好儿的啦?”
“嗯呢!”张桂云刺啦刺啦给纪史撕尿戒子,一本正经地瞎白话,“腰也不弯了腿也不瘸了,走道飞快!”
这是善良人对逝者的美好祝愿,不管婆婆对她真心与否,她祝愿老人往生之后无病无痛,样样都好。
却把纪历给吓完了,瞪着大眼睛魂颤心惊——弯腰腿瘸的奶奶看她的眼神都带冰剑,真都全新一个个儿,不得直接对她甩飞刀啊?
“你吴娘可算解脱了!”张桂云不知道纪历肚子里的小心思,继续对八岁的小孩儿说大人话,“这十来年熬的,小媳妇成了个黄脸婆!家里所有钱都给你毛伯伯看病了,碗架子都没一个。”
小孩子不关心碗架子,侧耳听着穿墙而来的哭嚎声,暂时撂下害怕,不解道,“解脱了就哭啊?”
“也不是光哭毛痨子,是哭她那命呢!”张桂云把尿戒子叠得板板正正的,“你小红姐才十二,娘俩以后也难过哟!毛痨子活着拖累人,糟钱,管咋地顶着口气儿,单位月月给进项,这扑棱儿的没了,靠那几个抚恤钱儿,挺到哪天不好说呀!”
那到底是活着好还是“扑棱儿”没了好呢?
纪历糊涂了。
太小的孩子没有能力好好琢磨别人的事儿,数九寒天的瞧了三天白事儿热闹,纪历脚上落了一块冻疮。
纪博文晚上下班给纪历读千字文,见她扭来扭去地抠脚丫子,拽了袜子一看,皱眉埋怨媳妇儿,“没看着给孩子炕鞋吧?小孩儿脚汗大,一湿就长冻疮,弄不好年年犯,多遭罪?”
张桂云闻言也心疼,过来拽脚看半天,嘴里恨恨地骂,“什么脚汗大?天天给她烤热乎的。就能野!老毛家跟咱门挨门儿,我再孩子小能干瞅着不动窝?帮着招呼个凳子盆儿的功夫她就溜过去凑热闹,不揪着不回来,不冻她冻谁?该!”
纪历三岁就习惯了这样的妈,不骂人不是张桂云,再说脚上痒痒的抠起来还有点儿舒服的意思,又有借口不一本正经地坐着听纪博文念书了,乐不得的,一点儿都没觉得生冻疮有啥不好。直到转年冬天果然复发了,而且来势汹汹,比头年刚得上的时候厉害多了,走路鞋子一磨就淌黄水,疼得不行了才知果然不是好事儿。
纪博文打听来一个偏方,天天晚上用干萝卜缨子煮水给纪历泡脚,又烧水又监督孩子的得点儿功夫,数学老师不能专注于培养纪历文理素养的大业,随口就跟媳妇儿唠点儿家常,“我大姐又问我了,毛嫂咋说?”
“没点头。”张桂云哼一下道,“你大姐可真热心!姐夫那个小舅子可没粮本啊,还带着个大儿子,敢往镇里女人身上安心思?啥资本呢?”
“韩哥有手艺!”纪博文摇头反驳媳妇儿,“啥年代饿不着手艺人。咱这立柜就他打的,谁不说好?再说你也见过人儿,是真立整,不算心高。”
张桂云闻言回头瞅瞅衣柜,琢磨了一下,点头道,“这么说也是,老毛家屋里连个柜也没有……不知道嫂子寻思啥呢!”正说着话突然厉喝一声,“纪历,你干啥呢?把脚放水里!撇着个腿嘚瑟啥?那姿势磕碜不磕碜?没个姑娘样儿!当假小子当出瘾来了是吧?咱家有纪史了,不缺你当演员。”
纪历不乐意地翻她妈一个白眼,不服气。
假小子是纪历的本色,根本不需要表演。纪博文教的是子弟校,住的房子也是石场的公房。公房都是连脊盖的,一户挨着一户,只有把边儿的才有山墙,既省材料又很保暖。保暖性对东北人民而言非常重要。前后两趟连脊房子中间就是胡同,也都挺宽挺直,石场组织人力用大石磙子把道面压得实实的,小雨不起泞微风不起灰,除了最冷的大冬天,真是街坊四邻沟通交流的好场所。前后四五趟房谁不知道纪老师家的大姑娘长得剑眉朗目晒得黑不溜秋是个比正经小子还像小子的淘丫头啊?
纪博文明确说过,张桂云这种妈不可能养出温柔可人的女孩儿来——冷不丁地就一嗓子,调儿高得让人一激灵,胆小儿的闺女家在这家里活不长。
“说她假小子你不给她留点儿头发?”纪博文数落媳妇,“再不行也过耳朵吧?这短的,帽子小点儿都冻脑门儿。”
“我有空给她洗?”张桂云不以为然,“一会儿蹦跶一脑袋汗,看不住就长虱子。你负责给她梳小辫啊?”
纪博文只好不言语,他工作多,闲着还想教纪历一点儿古诗算数什么的,再说大男人家的,哪儿有帮闺女梳头的本事?“你也是真淘!”纪博文将话头转回到纪历身上,结束了这次争取。
纪历是真的“淘”,蔫点儿的小子都比不上。
那年月不流行围墙,院子里不是小菜就是酱缸,家家都有,还都一模一样,费砖费土的犯不上。只不过纪博文爱干净,张桂云为了防止邻居们的鸡鸭进前院拉屎就用板子钉了一圈篱笆,东北俗称杖子。挡外就能挡里,纪历不耐烦总帮家里的小黄狗开院门关院门,硬生生地用斧子在杖子底下砍了一个豁口,让整体平齐漂亮的杖子徒有其表形同虚设。为此张桂云声震四野地揍了纪历一顿好的,结果是醉心教育事业很少干家务活的纪老师亲自在那豁口上面改造出了一扇专门供狗进出的万向门,方便了小黄,没有狗劲儿大的鸡鸭却不容易进来。
纪历挨揍是常事儿,纪老师干活不常见,而且活还干得漂亮。
四邻八居都来瞧热闹,也都在张桂云的大嘴巴里清晰领略了一番纪历的不同凡响。
与“淘”相比,荣获邻居们份外留心的纪历很快就被大伙儿品出性子特别——这丫头人儿不大,挺难搞,做派不像她温文有礼的教师父亲,也不像她口糙心热的老妈,是个眼神挺冷不好答对的主儿。大人们热脸相迎未必能换她给一个正眼,忍不住说上一嘴什么的,好,小脸立刻就能掉下冰碴子来。那时的人们不太知道“酷”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孩子够硌涩,暗道将来可能要给爹妈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