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平事
南林太守府中,四人面面相觑,难免有些惭愧。
田指挥使干咳两声,连忙来到太守大人身前,抱拳致歉道:
“覃太守,恕罪恕罪,是属下喧宾夺主了。这不,见着了故人,一时有些难掩激动,失礼了。”
“无碍,本就算不得什么要紧事,覃某今日更不是传唤谁来审问的。只是,覃某也没有想到巧合至此,误打误撞竟遇上了传说中的‘神锤’,也算是覃某之幸了。”
覃太守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是起身来到三人面前,拱手一礼。
其实就算是面对一位再怎么著名的匠人,覃义仁也大可不必如此作态,堂堂正四品一郡太守,还是阳陵王朝的正四品,身份何等显赫?毫不夸张地说,跺一跺脚,这南安国都要震上一震……
但对于覃义仁来说,一是今时他有求于人,二是他素来敬仰推崇民间的手艺大家,更是常常收集各式各样的传统工艺品。除了府中那成山成海的书籍,他最钟情的,便是这些了。
苏澈有些惊奇于这太守大人如此放低姿态,但还是连忙拉着苏清河回了一礼。
“太守大人实在高看于苏某了,苏某不过是一介粗人,何以消受大人的青睐。”
“欸~苏先生过谦了,在这儿站着也不是个事儿,诸位请落座吧。”
一番客套过后,众人也相继落座。然而少年本来都要坐下了,突然看到冯统领来到了田指挥使身后站着,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默默来到老爹的身后杵着。
见到这一幕的众人,皆是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苏小友想坐便坐,在这府中其实没有这么多礼数的。”
“多谢太守大人,好意晚辈心领了,但这长幼之分,不得不论。”
苏清河轻轻摇摇头,依旧选择站着。
那田指挥使见状似是觉得有趣,调侃道:
“苏小兄弟,你这可半点不像你父亲,倒像是个读书人!哈哈哈哈——”
“这可不是我教的啊。好了,不说其他了,敢问太守大人此次是……?”
覃义仁闻言正色起来,沉声说道:
“苏先生,还有苏小友。既然你们被冯统领带来这儿,那便说明今日清晨,朝氏饭馆出现的那名黑袍男子,你们是见过的,对否?”
“没错,听说大人已经将他抓捕归案了?”
听到苏澈这么问,覃义仁沉默了半晌,随后缓缓说道:
“不,苏先生对此应是有所误解。事到如今,覃某也无需再隐瞒了,那黑袍人……并不是刺客。”
“什么?!”
闻言,异口同声的两人当中并没有苏澈,反而是四目相对的冯统领和田指挥使。但此言一出,苏清河也是一脸震惊,反而是苏澈镇定自若,凝视着覃义仁说道:
“其实自从冯统领说要带我们来这太守府之后,我便有所猜测,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吧,大人。”
“苏先生说的没错,那黑袍人非但不是刺客,而是覃某的人,更是覃某的救命恩人啊!”
话到此处,覃义仁双手紧紧握住那木质扶手,神情激动,转而又显得分外落寞。
“大人,难道……这黑袍人是为了救下大人才受此重伤?这、这、这我们竟然还将他当作贼人捉拿了下来!何等荒唐!”
冯统领这般稳重的性子也不由得惊呼出声,急忙便要前去关押犯人的地点。但却被身前的田指挥使伸手拦了下来,只听到他沉声说道:
“不必去了,人……早已经不行了。”
此言一出,覃义仁死死攥着那扶手,似是要扒下一层木屑出来,神情悲恸,双眼通红。显然,这位太守大人对于此人的死,埋藏了几近溢出的情绪,或是痛心,或是愧疚,或是愤怒……
苏澈此时神情复杂,却不见吃惊,只是若有所思。身后的少年沉默不言,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立马便浮现了那对跪在他面前的母女,心一阵阵地绞痛,更是为此感到迷茫无措。
若是当时不顾其他直接将他送医会如何?就算是直接报了官,有太守大人的担保,应该都能保下一条鲜活的生命吧……更何况,这不只是一条性命,更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啊!
沉默弥漫在空气中,竟是半天无言。
田指挥使静静等到那主位上的男人平复了情绪,直视着他,随后闷闷地问道:
“大人,这般重要的事情,为何要瞒着属下,瞒着飞鹰卫?”
闻言,覃义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道:
“朝千,南安人,其实本来就只是一个厨子的学徒,先前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我当时作为阳陵出使的使节随从,见到饿殍遍野,本就于心不忍,蓦然间找到一个还有一口气的年轻人,悄悄脱离队伍将身上的干粮都给了他。
没想到万幸之中救下他一命,时隔二十余年,我们又在这南林郡重逢了,当时我甚至都没有认出他来……但他说他将我这张脸,记了足足二十余年,日日夜夜都不敢忘却……”
堂堂一郡太守,此刻说着说着,竟是嘴唇颤抖不已,双手掩面,泣不成声。堂内众人默契地没有打扰情绪崩溃的太守大人,只是静静听着。
良久,覃义仁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后来,朝千把经营的饭馆交给他的妻子,前来寻我,说我如今贵为一郡太守,肯定需要有属于自己的心腹,但他却不让我给他什么实权官位,执拗地强调自己摸索了一些武道修行之路,非要作为我的贴身侍卫,时刻护我周全……我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想给他份好的营生,但实在拗不过他,便默许了这些。但飞鹰卫的能力摆在那儿,其实平日里我根本不会受到什么威胁。直到……直到今日!直到今日!!”
说到这儿,覃义仁猛地起身,怒发冲冠,不顾姿态地拍打着桌案,一顶乌纱帽因此掉落在地,露出一头华发,散乱不堪。
此时,田指挥使似有恍然之色,想来是见过那隐秘的“影子护卫”。而且,只有他这个指挥使知道,那人并非被飞鹰卫找到的,而是太守大人让他放出的通告,太守大人肯定瞒着他前往狱司见过那人。虽如此想,但很快他就低头沉声道:
“此事飞鹰卫失责在先,属下该当首罪!”
苏澈却是面露复杂,他终于明白当时妇人前言不搭后语所说的都是什么意思了……其实当时妇人言语皆是含糊不清、语无伦次,令得他对其中意义根本无法深究,便忽略了很多重要信息。
除此之外,他更是对当时那个男人为何有那么一句传音恍然大悟。
不要救我。
想来,他应当是早早对妇人说了些什么,竟是使得妇人也拦着不让第一时间报官,应是太守身边出了叛徒,不宜让太守之外的人得知自身重伤垂死的消息。而自己也因为一些隐秘,不得不选择迎接死亡。不过,究竟是出于何等重大的原因,甚至残忍地需要妻儿眼睁睁地看着自身不治身亡?
“事已至此,大人节哀。恳请大人指明,苏某有何能为大人分忧之处?”
覃义仁依旧没有理会田守元的意思,而是凝视着苏澈和苏清河道:
“苏先生,苏小友。二位可曾看到那黑袍人在进入店内后有什么显眼或者异常的举动,或是传达了怎样的信息,越详细越好!”
其实他先前已经询问过朝千的妻女,只是当时她们的情绪太过于不稳定,根本没有提供什么关键的线索,覃义仁更是不忍再在母女俩伤口上撒盐。幸得查到当时还有苏澈父子在场,不然他真的是有苦难言……
父子对视一眼,思虑片刻后,苏澈凝重说道:
“铜板,还有血迹。不过血迹上朝千若是想留下什么信息也不可能了,估计已经被当时乱了阵脚的母女二人清洗干净。唯一我觉得可能包含线索的应是他拍在桌面的几枚铜板!”
苏澈并没有直接说出那句关键的传音,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在查明真相缉拿真凶之前,一些信息不仅不会成为线索,可能还会辜负了那朝千的良苦用心,害了他想保护的人。
“我也只能想到这些。”
“快!快去将朝氏母女请来!”
覃义仁听完后猛地一拍桌案,朝冯统领吼道。冯成知道此刻不得半点怠慢,连滚带爬地便飞快冲出正堂。
接下来,正堂中再度陷入了沉默。而田守元没来由地有些心烦意乱,他对于太守大人刚刚三番两次无视他的言语感受到了本不应该出现的怀疑,此时的等待对于他来说的煎熬半点不比太守大人来的少半点。
而苏澈仍在皱眉思索着一些事情,他身后的少年更是不断徘徊踱步,攥紧拳头,只想回忆起所有可能帮到那对母女的细节。
还没等到冯成回来,堂内骤然又有人打破了沉默。
“大人,我想起一个细节,但不敢确定有没有帮助……”
“苏小友速速道来!”
“当时那黑袍人似乎还对老板娘说了一句‘来碗刀削面,这附近的刀功就你最好’,我在想……这刀?”
苏清河还在苦苦思索,突然看到太守大人一屁股坐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刀,刀……是了,刀功最好……”
正在这时,府中传来声响,冯成领着那母女二人来到了正堂。朝氏如今面容憔悴,短短一日,精神仿佛受尽折磨,双目空洞无神;而那小女孩,仍旧是蓬头垢面的样子,但眼里的光仿佛已然消逝不见……
覃义仁见到母女二人如此憔悴,心如刀割,但还是忍住上前安慰的冲动,急忙问道:
“快快看那铜板,上面是否有所示意?”
那几枚铜板朝氏早已交给了冯成,冯成此时匆忙翻看着,最终面色一凝,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覃义仁面前,将铜板递给了他。
只见铜板上面用血迹画了一个粗略的图案——有双翼,有利爪……
此时,覃义仁心中早已有了一个猜测,但他仍是强压下怒火,冷静地向朝氏询问道:
“弟妹,我知晓你现在一定悲痛欲绝,但如今,杀害阿千的凶手就要水落石出了,希望你能告诉我,在你饭馆的四周,有没有寻到一柄沾染血迹的刀?”
朝氏本来毫无反应的双目突然有了波动,紧接着渐渐布满了血丝,她带着复仇利刃的目光四处游弋,最终定格在冯成腰间的那柄刀之上,看得冯成汗毛炸起,如芒在背。然后猛地前冲,要不是苏清河反应够快,一把拉住了她,她可能已经不顾一切冲上去了。
“刀!就是那柄刀!花纹一模一样!水沟里!全是血!”
这一幕瞬间让覃义仁面沉似水,猛地一拍桌案,对着田守元怒目而视,吼道:
“田守元!”
他知道,田守元与冯成在他遇刺之后,虽然比不上朝千及时,但也是第一时间前来护卫的人。而如今种种证据指向,这刺客却是飞鹰卫当中的一人!
田守元此刻的怒火并不比覃义仁少,沉声喝道:
“去把所有人都喊来,拖也给老子拖过来!”
真相就要水落石出,而覃义仁却没有半点释怀,他痛苦地望向那抓狂的母亲和麻木的女儿,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握住朝氏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弟妹,是为兄对不住阿千,对不住你们一家啊!虽然如今凶手就快绳之以法了,但我最担心便是你们母女二人。弟妹,你一定要想通开来,日子还要过!熙儿还要长大成人!有什么需要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你一定要撑住啊!”
一番掏心掏肺的言语过后,妇人冷静了许多,眼里也有了些光彩。良久后,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
“是了,是了……我还有熙儿,熙儿要长大……覃大哥你,你不要自责,阿千生前总是说,你是个好人,更是个好官,没有你就没有他,就不会遇到我,就不会有熙儿……”
说着说着,便弯下腰,紧紧抱住了女儿,泣不成声。
苏澈看了看相拥而泣的母女,看了看背过身不忍再看的太守大人,又看了看弃刀身侧,单膝跪地低着头的田守元。最终喟叹一声,轻声与太守大人辞别,大步踏出了正堂。
他已经猜到了朝千为何宁愿自己放弃最后求生的希望也要如此选择,作为一只闯入局内并且窥见执棋人后手的莽撞飞鸟,见识到了敌人的不可匹敌,总会因为被折断所有翅膀而恐惧,却因为恐惧而更渴望身边的人不受牵连。而自己那卑微的死亡,或许能换来一点“仁慈”。
但那可怜的朝千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死,可能根本不足以让幕后之人多看一眼?
是了,所以他还是选择为太守大人留下了线索,希望最后能找到帮手,对抗那幕后黑手。
事已至此,他不认为自己对这盘棋局有任何的好奇心,更不想自身牵扯其中。所以他自认可能帮了这覃太守一个不大不小的忙,但并没有帮上这对可怜的母女丝毫。因为没有他,真凶也迟早会落网,但那舍身取义的朝千回不来了……他不希望再给这对母女再添加任何的心理负担,所以选择了离去。
一直沉默异常的少年跟在父亲的身后,离去前他回望了一眼那名为熙儿的女孩,那双眼眸——黯淡无光,麻木迷茫……
在回客栈的路上,父子俩罕见地沉默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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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名叫刘守武的卫兵终于在城郊发现了飞鹰卫另外一名谎称在外执行任务的统领的尸首。随后,田守元、冯成等人的职位被罢免,飞鹰卫大洗牌,由太守大人亲自任命了一批新人。
但是,这些都可以是人们在茶余饭后的谈资,唯独没有人知道的是——在这个乌云遮住星星的夜晚,这位时任不过个把月的南林太守,夜里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捶胸顿足,孤寂饮酒一壶又一壶,似一个失去了同伴的孩童般独自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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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客栈时,苏清河停下脚步,望着前方高大的身影说道:
“老爹,这世间总会这般令人伤心又无可奈何吗?”
苏澈缓缓转过身,大手搭在儿子的肩上,严肃地说道:
“当然不是,这世间有锦绣山河、良辰美景,也有枯藤老树、风尘肮脏;有团圆美满、安居乐业,也有妻离子散、穷途末路。我很庆幸你刚来到这世间的时候遇到的第一件便是人间不平事,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些经历才是。”
“庆幸?”
“当然是庆幸。因为你出生在一个世外桃源,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得到了良师的教诲,结识了不错的朋友。所以你需要踏入泥泞当中,慢慢拨开周遭荆棘,经历一次次挫伤,留下一条条划痕,最终从泥泞中爬出来。这样你才会懂得珍惜与爱,这便是来到这世间的意义。”
聪慧过人的少年第一次流露出了似懂非懂的神态,但他在思考。
“老爹这一生都活在束缚与不甘当中,所以我希望你能自在些,活出自己梦想的模样,不为世俗污浊所累。你要去注重活这一世的过程、沿途的风景,而不是执着于最终的成果。”
向来不喜欢唠叨的苏澈一口气说完这些,瞧着少年怔怔出神的模样,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走进了客栈。
踏入客栈的一声叹息,少年听见了。半晌后,他微微抬起了头。
懵懂的少年跟随着父亲第一次踏入这江湖世俗的泥泞,有父亲的守护,他也许得以出淤泥而不染。
所以他在仰头问这月光——以后老爹不在身边的话,你能陪我一道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