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请命
楚永言去燕城,景仪也跟着去了,青雁一共生了三个,他们想让两个男孩以后读书考科举,女孩要备一副丰厚嫁妆,这都是要钱的,景仪就想趁着年轻再去战场上立些功业。
楚家军内部的升迁主要看杀敌数目,弥州人可不管你的叔叔舅舅是谁,关系在战场上没有用。燕城外面的银矿过了明路,楚永言发的军饷很实在,现在外面有很多人想进来赚这份卖命钱都没有门路。
这也是楚永言带来的与之前相比最大的不同,以前燕城兵只有燕城人,现在整个大梁都在高薪的诱惑下变成了他的兵源地。
赵璧没有明着改祖宗的旨意,但楚家搬到京城,陆续也有世家从燕城迁出,那道把燕城人栓死在原地的圣旨早已名存实亡。
不过真正迁出来的世家并没有很多,出来便意味着在陌生环境里降等从头开始,不是每一家都有这样的勇气和底气的,且现在有的是人愿意来燕城冒险赚钱,留下不再是一个不可接受的选项。
景仪走了,青雁自己在家照顾孩子;碧莺嫁进孟府再没了消息;蓝鹃远在燕城;丹鹭新拜了师傅,开始把内伤杂病从头学起;楚雨星在外操持杂务,还有楚永言给他的任务;赵良熠大了就回宫跟着他的太傅们上学,偶尔才回诗槐院一趟。
赵璧也许久未见了,这一下子身边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戴惜声一个人,安歌就觉得有些寂寞。
她把心思都放到了医书上,一边收徒教课,一边搞了个实验室出来,摸索着开始研究实验,想要做一些成方,也就是后世的中成药出来。
戴惜声一直陪着她,这么多年过去,安歌也没想到自己会和当初那个跪在自己面前哭的一塌糊涂的小女孩有无话不谈的一天。
这一年的年关过的很清闲,宫里没有高位女眷可以去拜,京城里的贵妇都在家里热闹,安歌和楚雨星、戴惜声摆了一张桌子的菜,吃到一半赵璧和赵良熠来了,他俩不是一起溜出来了,彼此见面还吓了一跳。
赵良熠还不到十岁,对赵璧崇拜、向往,还很亲近。但赵璧对他有心结,总是疏远、避着他,安歌也无法,只每每看着赵良熠在赵璧面前像一条失落的小狗。
“皇叔,”赵良熠极认真的行了一礼,安歌错觉能看见他背后摇的无比欢快的无形尾巴,“今日康太傅讲为朕讲‘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朕有一些地方不太明白……”
他话还没说完,赵璧就打了个哈欠,说自己困的不行,抓了个小丫鬟就跑到府里给他留的院子去了。
赵良熠身后的尾巴立刻耷拉下来了。
安歌几人都是看惯他们二人斗法的,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赵良熠自己也习惯了,失落了一会儿就恢复了精神,要和楚雨星玩骰子。
他们两人的年纪差,正好让楚雨星烦他幼稚,但又知道彼此的身份,免不了耐着性子陪他,赵良熠也不是傻子,知道他心不甘情不愿,平时也不和他玩。现在赵良熠长大了些,楚雨星也成熟了许多,两人这才慢慢亲近起来。
两人玩了一会儿,赵良熠凑到安歌跟前要水果吃,安歌剥了柚子给他,见他直起脖子环视一周问道:
“怎么过年碧莺姐姐也不回来?”
他不认识其他两人,就知道碧莺和丹鹭,碧莺照顾他良多,很得他喜欢。
“她嫁人了,自然是要在自己家里过年,”安歌答道,给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哦,”赵良熠思考了一下,“那皇叔和我来这里过年,我们俩是不是也嫁过来了?”
“不是,你们只是想来,你们的家在皇宫里。”
赵良熠点头,又道:“等我以后有了妻子,我和她一起回她家里过年,宫里不好玩。”
安歌就笑:“到时候你的后宫会有许多佳丽,只怕过年那一日走不完。”
“那就轮着去!”赵良熠严肃道,“有人表现不好就不去她家里了。”
缠着安歌说了半宿长大后要怎么带着妻子偷偷溜出宫过年,才算是尽兴,乖乖回诗槐院睡觉去了。
过了年,孟德庸便离京去娶董家小姐,坝府路遥,回来都是初秋了。
碧莺这一嫁便和将军府没什么关系了,但安歌还是放不下心,忍了几个月没忍住,叫人去打听,结果还真是出事了。
董姑娘嫁过来三个月,碧莺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跟着安歌读书学医,对这件事能有八成把握。孟家轻易不许请医生上门,碧莺就给新入门的夫人说了。
董姑娘便请了医生,果然是怀孕了,这是孟德庸和她的第一个孩子,碧莺高兴的不得了。
只是这高兴还不到半天,新夫人的心腹丫鬟就端了碗药来,碧莺以为是大夫开的安胎药,没有多想就喝了,晚上腹痛难忍,才知道是落胎药。
那药阴寒得很,但是剂量没用对,碧莺疼了五日,下面一直出血,要不是她懂药理,自己寻摸些药吃了,一条命只怕直接就没了。
孟德庸过了三日才知道这件事,气的找夫人对质,那新夫人却一脸理所当然地道,嫡子还没出生,庶子当然留不得。她还真的不是针对碧莺,一个妾室在她眼里和通房差不多,但是她才入门,又不是不能生,就叫庶子庶女占了长——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她自己家里便是这样,嫡兄出世之后妾室们才能生,之前怀孕的全都打发卖掉了,她只落胎,对碧莺已经是非常优待了。
孟德庸直言要休妻,被孟家人摁下来了,碧莺身上痛,心更是要碎了。
安歌一听就坐不住了,戴惜声把她劝下来,自己亲自去了一趟。
董夫人知道碧莺的来历,心底下瞧不起安歌的做派,但也知道楚家势大不能惹,客客气气把戴惜声请进去了。
碧莺去了大半条命,人躺在床上只剩下一把骨头,孟德庸不见人,据说是被孟家人赶回祖宅准备祭祀事宜,不叫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丑事。
碧莺一见戴惜声,嘴一张,声音嘶哑:“我都不知道它是男是女。”
戴惜声纵使是铁石心肠,此情此景下也红了眼圈,坐在她身前握着她的手,只觉得摸着一块冰一般:“你好好养身子,总会有孩子的。”
碧莺摇头:“没有了,”眼神空洞,“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懂医,知道自己此次是伤了根本,再没有以后了。
戴惜声便道:“你且等等,夫人正在想办法把你接出去,到时候你一家团聚,哪怕再找个人呢?”
妾可以买卖,地位低下,但也因此给了她们一些自由的机会,安歌便是想着找个借口,想把碧莺买回来。
碧莺的眼泪就下来了:“我对不起夫人,”她快把眼睛哭出来了,却仍是摇头,“我不回去,三娘,求你。”
她求的不是安歌,戴惜声明白,碧莺这是要留下报仇,让她不要告诉安歌。
“你想好了?”她低声问。
碧莺害怕极了,心里无比清楚错过这个机会自己再也不能离开,但还是咬牙道:“……我想好了。”
戴惜声自己原是个有三分胜算就敢赌上全部身家的偏执赌徒,看碧莺这孤注一掷的样子,反而心底对她多了些欣赏之意,用力回握:“我明白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再陪我一会儿吧,”碧莺勉强露出一个笑来,“我想丹鹭姐姐她们了,早知道如此,我走之前,说什么也要见她们一面……”
戴惜声陪她说了说曾经,回府对安歌说碧莺身子还算可以,她不怨新夫人,不想离开。
安歌听了沉默许久,才点头说知道了。
过了半年,孟府传来消息,董姑娘和碧莺一起去了。
当时碧莺养好伤,便尽心服侍新夫人,面上没有一丝怨恨,孟德庸还是她劝的与董姑娘和好了。如此新夫人便开始信任她,碧莺懂医术,新夫人怀孕之后自己还没发现,碧莺便已经确定了。
她亲自下厨,放了许多红花在新夫人的菜里,亲手伺候夫人一口口吃了。
她原本只想要董姑娘孩子的命,却没想董姑娘年纪小,身体又素来不好,竟是一尸两命,直接香消玉殒了。
碧莺报了仇,再无牵挂,于自己房中上吊自尽,留下一封绝命书说清楚了前因后果,道一命还一命,她把自己赔给夫人。
此事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次没了三条人命,孟德庸被参了个内宅不修,孟家急得要死,孟德庸失魂落魄两天,出门撞上个游方和尚,大彻大悟,剃度出家了。
安歌最开始的预感成真了,她的丫鬟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言官针对她的折子堆成了山。碧莺人没了,安歌后悔难过不迭,赵璧来看她要她这些日子避避风头的时候,竟发现她有些心灰意懒了。
赵璧有些担心,劝道:“远志不久便回来了,他把你那个叫蓝鹃的丫头一并带着,你和旧人多叙叙,别再想碧莺的事情了。”
他这时脸上也有了风霜,安歌陡然察觉,自己已经快要活到上辈子死去的年岁了。
刚来这里的时候,安歌还因为系统“可能”用意外中断了自己上一世的生命而怨恨愤怒,但是现在,她觉得,如果再来一场意外,也未必不是坏事。
故事可以停在“公主和王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作为配角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里,却非常清楚地意识到,生活不会停止在你最幸福的那一秒钟。
她早些离开,还能告诉自己熟悉的人会在那个世界幸福地生活下去,过着不圆满但也平淡安稳的一生。如果她留下,非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走到生命尽头,便是连那点自我欺骗的念想也没有了。
从圆满生生看到残缺,是一种莫大的残忍。
读者们看不见便不想,她却逃无可逃。
安歌对他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便是。”
“青州大疫,主事未定——让我去吧。”
青州遇见了百年一遇的水灾,人死了大半,赵璧送了很多粮食过去,勉强是熬过去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通往青州的路很多已经封了,就怕里面的流民带病出来,祸害更多地方。
人人知道去了便是一死,都躲着,想等那边死的人多了、情况平稳了、再去走一圈捞个资历。赵璧知道这个潜规则,招贤令也就是走个过场,却没想到安歌这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他下意识就想拒绝,可看着安歌平静的眼睛,不知道怎么就说不出来。曲梦和安歌都是老天派下来帮他的人,为了他一人在凡间挣扎受苦——也许安歌是想回去了?
安歌道:“我不会有事的,这是我该做的事情。”
这是曲梦死前给赵璧的话,他一窒,沉思良久,最后还是同意了。
是年,青州大水,后有疫,十户不存九。
有女安氏,不忍见其苦,率医前往,解一州之厄。
——《后梁书·名医录·安夫人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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