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碧莺
这事从某种意义上还得怪安歌，她在燕城叫婢女们出门替她办事习惯了，在京城没想太多，直接延续了这个习惯。
但是在燕城，大家都是捆在一个地方的蚂蚱，楚家是最大的那一只，楚永言说话就是铁律，无论她手下的人看上谁或者惹出什么麻烦，都好解决。
可京城不一样，扔一只鞋出去砸到三个人，有一个是皇亲贵戚，另一个是读书人，最后一个才是真正的百姓，背后九成还站着一个沾亲带故的达官显贵。
碧莺在燕城看上谁了，只要那人未婚，安歌都有办法助她如愿以偿。
……可她偏就在这里和一个极麻烦的人看对眼了。
男人姓孟，名德庸，是前朝孟丞相孟温纶的嫡亲重孙，翰林清贵、书香门第、正经的三甲进士，今年刚满二十六岁。
孟家经历坎坷，伪帝登基后孟温纶自杀，孟家举家搬迁，宅子腾出来让安歌占了。原本他们都打算离开京城回老家了，结果赵璧出现，他可是孟温纶的关门弟子，其中龌龊不论，名义上的师徒情分是有的。
孟家商量一番，决定留下，培养子孙读书，希望能再出一个孟温纶。终于在前年，最有天赋的孟德庸中了进士。
安歌原本不认识这人，听到这里也懂了。
定然是赵璧对孟丞相没有什么香火情，但是面子上师徒可是再生父子的情意，又加上他当年“清君侧”时候孟丞相的弟子相助，两厢加起来他就不能不管孟家后人。
但赵璧又委实心里膈应，便拖到现在，孟家第四代他才抬手给了出头的机会，也算是让孟家一番苦心等到了。
这就是所谓的天意莫测了，赵璧肯给脸，孟家又和他有这番渊源，孟德庸日后肯定是要往上走的，这样要在当今仕途里闯荡的人，是不可能娶一个丫鬟为正妻的。
而孟德庸和碧莺……
孟德庸从小被棍棒抽着读书，不中举家人连妻子都不给他娶，身边也从无侍女通房，在安歌看来，这是个大龄宅男。
压抑太久，一旦释放出来，便有些收不住。碧莺是出门的时候，车夫和人口角，被孟德庸听见，扯着长篇大论“教化”二人，碧莺听着有趣，就掀开门帘看看这个可笑的人是谁，哪知道就这么一眼，孟德庸当场就认定非她不娶了。
他也是个痴人，比当年景仪还要倔强，混不进将军府就日日在门外守着，就等碧莺出来见一面。
碧莺没经过多少事情，哪里经得住被人这么热切地追求爱恋，很快也沦陷了。
她一旦心软，孟德庸立刻发现了，他倒也是挺认真，跟碧莺说只管放心，然后就直接上门求娶了。
安歌听的脑袋痛，问接待这人的楚雨星：“孟家不管管他吗？”
楚雨星打听过了，闻言便答道：管了，没管住，后来听说是安歌的丫头，干脆不管了。
安歌有些茫然：“我的丫头还是抢手货？”
还真的是。
楚家如今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棉之势，可惜人丁稀少，旁人想攀附找不到途径，就把眼光放到了不走寻常路的安夫人的丫鬟身上。
她器重丫鬟是出了名的，蓝鹃和青雁的陪嫁和之后的经历不是秘密，丹鹭身处深宫他们够不着，就只剩下碧莺了。
只不过有这种不要脸想法的世家还是少数，孟家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个念头。
最重要的原因是孟德庸中进士之后他爹大喜之下一命呜呼了，家里再没有人管的住他；又因为孟家身份尴尬，楚家却是深得上心，他家里就想着也没有坏处，便撒手不管了。
安歌本来是绝对不许的，但还是留了心，叫碧莺出来问了问，刚开口碧莺就脸红垂首，安歌的心便是一沉：
“你想好了，以孟德庸的身份，你去了只能为妾。”
这也是安歌绝对不许的缘故——碧莺的身份都不能做良妾，只能算是贱妾，等同于奴仆，碧莺是她看着养到这么大的，怎么舍得送去给人家磋磨？
要是在燕城，她大不了以势压人，让孟德庸以后不得再娶，也别祸害别的姑娘，等碧莺生了孩子就扶正，算是全了他们一片情意。
但这里是京城，孟德庸大有前途。别说扶正了，碧莺嫁过去，她敢给添妆都得做好被言官们喷成故意祸乱别家内宅的准备。
赵璧用女医、为她造势、给她行医著书大开方便之门已经引起了非常多守旧派的不满，加上她没有给楚永言生下一儿半女，外面很多人都说她无妇德、不堪为女子表率。这还是戴惜声和楚雨星在的情况下，要是没有他们俩，安歌更是一点女子的美德都没有了。
很多守旧派一直盯着她，就等她犯错后大肆宣扬。她是赵璧一手捧起来的，证明她的不堪，本质还是在攻击赵璧。
短短一瞬的功夫，这么多想法就闪过安歌脑内，回过神来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这时候碧莺的话才出口：“夫人……我爹已经同意了。”
碧莺是有家人的，当年因为年岁不好把她卖进府，签的不是死契，而是活契，她哥哥在府里伺候马匹，早几年带着家里也一起来了京城，现在就住在离将军府不远的巷子里，碧莺三两个月便会回去一次看看父母。
安歌操心她们几人习惯了，闻言还思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人家父母具在，并不用她这个外人来事事安排。
又看碧莺脸红含羞的样子，知道她轻易是拉不回来了，只能道：“你回去再想想吧，我叫人打听一下，看他订了哪一家的亲事，未来妻家好不好想与。”
“多谢夫人。”碧莺鞠了一躬，满眼的欢喜。
等她出门，安歌才扶额：是她想的太多了？碧莺表现的好像这是一桩完全的喜事，她却总往不好的方向想，觉得碧莺必然会遭到不幸、而她又无法及时救助，甚至都联想到赵璧会因为此事名誉受损的地步了。
她这是老了、想问题复杂了？还是变得悲观了？
正好楚雨星过来和她告辞，他只是被紧急叫回来接待一下上门的孟德庸，外面还有事。这些天他没了之前莫名的别扭，和安歌又重归融洽，安歌问了他要做的事不危险，便放他走了。
戴惜声和他一起来的，安歌就拿碧莺的事情问她。
戴惜声仔细思考，才道：“碧莺性子良善温柔，聪明机灵，虽然有时轻信他人，但从没有出过大的纰漏。孟德庸此人我没有见过，不过从夫人叙述来看，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内院的规矩不会重，可他也不会太过关注。只看他们两人倒是一桩良缘，只是不知道孟德庸未来的夫人是什么性子。”
她和安歌想的差不多，安歌苦笑道：“已经叫人去打听了。”
戴惜声也是妾，安歌没法子明说——做人家妾室就是把命交到别人手上，唯一可依仗的就是主人家的善心慈悲，这种日子哪里是人过的？
可这就是现代人的傲慢了，戴惜声头顶着她和楚永言，步步小心，也还是过下来了。碧莺是个丫鬟，原本人生顺逸靠的就是主子的道德水准高，要是安歌把她胡乱送人，她也不能拒绝。
对碧莺来说，这只是从一个寄人篱下到另一个去，安歌拿自由自主去说服她，便显得太过分了，有青雁那样志气心志的到底是少数。碧莺换个地方当奴婢，丈夫是喜欢的人，对她来说，的确是个不错的出路了。
晚上楚永言过来和她商量自己离开之后的事情，顺便把打听来的消息给她带回来。
孟德庸中了进士后，孟家便给他订了亲，对方是坝府董家的嫡女，因为年纪小，今年才十五岁，明年正式成亲。
安歌没听说过这一家，楚永言便帮她补课。
董家在前朝是豪族，在大梁不受重用，但是绵延日久，家中出过很多文魁，影响力仍在，坝府其实就是他们的私地，董家对坝府，比楚家对燕城的掌控还要强。
这么一个人家愿意把最小的嫡女嫁给孟德庸，是因为曾经孟温纶帮过董家，也是他们很看好孟德庸以后的发展。
这些政治上的考量安歌听了便罢，只问道：“董家家风如何？”
楚永言素来知道她心软，并不嫌她多事，道：“这一点你可以放心，董家是极有名的恪守利益，门前光牌坊就有七座。他们家的女儿自然是最贤惠大度的，孟家之前问过了，那边说无妨，本来董家就准备了五个通房陪嫁，也就是少一人罢了。”
“这样啊，”安歌有些颓然，她希望碧莺好，可这对董家姑娘并不公平。
楚永言和她相处这么多年，也算是能读懂她几分心思了，见她蹙眉便道：“你无需想那么多，董家外嫁女不少，七年前还有一桩很出名的事情，董姑娘出嫁十年只生了一个女儿，两人感情很好，丈夫不肯纳妾，说命里没有的就不强求了。这话传到坝府，董家家主责骂了董姑娘的父母，他们很快写信给董姑娘，说她不贤不惠，不配做董家的女儿。董姑娘收到信后跪地痛哭，最后执意给丈夫抬了两个良妾入府才算是把这事过去了。”
这件事大大有名，还有人写诗写文传颂董家家教的优秀、董家父母的深明大义，还有董姑娘的知错就改。
安歌听的难受，觉得自己这么多年还是没彻底适应这个世界，干脆放下不想，碧莺既然愿意去，她还是不要多管了。
她和楚永言正商量事情，碧莺被玲珑叫到了戴惜声的院子里，两人也正在交谈。
她们两人的关系要更近一些，安歌毕竟是主子，相处要注意尊卑，距离感抹不去，她们这些丫鬟和戴惜声离得就没有那么远了。这些年府里就她们两个人，就算之前不太亲近，如今也是不错的朋友了。
喝了茶，吃了些点心，碧莺一笑：“你要劝我就趁早说，不然夜深了再论，我们俩气的都睡不好。”
戴惜声没笑：“夫人舍不得你，她原是打算让你和青雁一般的。”
“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景大哥？我也不及青雁姐姐，这么些年咱们都看在眼里，她那般吃苦，现在才算是站稳了脚跟，要是在府里，哪里用得到如此艰辛？”
她年纪小，长大的时候安歌日子已经过的不错，难免把她宠的娇气了些。
戴惜声从来觉得，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旁人拦也拦不住，就得等她吃了亏，才能真正知道好歹。
她自己亲生儿子犯蠢她都懒得管，也就是提一嘴，想不通便放手让他撞个头破血流，更何况是碧莺？能有这一场谈话，还是因为她今日看安歌不情愿这桩事，才会多这一句嘴。
“那我只说一句，”她道，“咱们夫人整个大梁你也不要想找出第二个来，你不要以为，你去了孟家，能过上和我一样的日子。”
这话直白的可怕，碧莺脸上别说笑，连血色都少了。
她在这府里长大，日日见的便是安歌和戴惜声，心底下难免就觉得……
碧莺脸色发白，心里被这么一刺，反倒是不服输起来，仰起头道：“丹鹭姐姐走的时候和我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尽管可以放一百个心。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后来我认识孟郎才懂了——你在燕城是最大最舒服的，可你还是回来了，你都能做到这一步，怎么到我偏偏就不成了？”
戴惜声默默一叹，没有再开口。
两个月后，一顶小轿从碧莺家里出发，从角门进了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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