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戴三娘
戴三娘没有名字，她娘亲管她叫三娘。
戴老爷年轻的时候还有两个女儿，一个没满月就死了，另一个活了两岁。
她叫她三娘，一是用这个方式提醒戴老爷她也是戴家的女儿，想让戴老爷早点把她们母女接进府。而她从来不敢直说，所以只好用这个委婉的方式；第二，则是因为她没念过书，又知道自己出身下贱，怕给女儿起名字连累到她，所以只唤她三娘，希望戴老爷能从书里给她起个好听的名字。
但一直到三娘入府，戴老爷都没有为她翻一翻手边的书。
三娘的娘亲是戴老爷的亲戚送给他的，连院子一起。戴老爷每次来这个院子目标都很明确——卧房。
三娘出生他嫌晦气，半年没来，后来还是三娘的娘亲花钱贿赂了他身边的小厮，他才想起来这个温柔乡。
三娘对爹的印象，就是娘亲口中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和一个娘亲见了会直接跪下、话都不敢大声说的老胖男人。
戴老爷第一次真的“看见”三娘，是因为三娘的美貌。
过了两天她就被接进了戴府，开始学规矩，管一个刻薄的女人叫母亲。没人问她要不要、想不想离开自己真正的娘亲，她甚至不能在府里提起娘——这是她在正堂里跪了一个时辰后学到的规矩。
在她被接走的那个清晨，娘哭的很厉害，整张脸都是湿的，三娘那时候不明白，后来知道了——那就是她和娘亲的最后一面了。
娘亲说：“好好听话，嫁个好人家，要对相公好，你可是戴家的女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三娘一直记着这句话，她很用心地讨戴老爷和戴夫人的欢心，因为这是她有关自己未来唯一能做的事情。
然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她习惯性早起，在正房门口等着伺候戴夫人洗漱用饭，无意中听到了戴老爷的话，他终于给她找好了买家——哦不对，是夫家——的好消息。
三娘从小就很聪明，她察言观色、讨人喜欢的能力甚至要比她娘在风月场上磨练出来的水平更高一筹。
所以她能在戴夫人充满厌恶的眼光里成功活下来，让戴老爷和戴夫人都以为她胆小且愚笨，所以她能在身无分文进入戴府的情况下，在几年后甚至给自己攒了一小笔钱。
她用这些钱买到了关于自己未来夫家的消息——所有人都觉得她是蠢货，甚至没有人想着要瞒她。
华家的小公子，和她年纪相仿，相貌柔美，还是世家嫡子。
华小公子后院抬出来的死人比三娘的母亲那个小院里的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华家盖不住这件事，所以华小公子在燕城娶不到家世相当的妻子，甚至已经没有正经人家肯送女儿去给他做妾了。
而华夫人——郑夫人的母亲——又不肯让那些泥腿子进门辱没了自己儿子，所以，怎么说呢——
三娘和他正是天赐良缘。
华夫人透了口风，要是三娘能哄住小公子，让他不那么暴虐，等三娘生了儿子，她会考虑同意让儿子把三娘扶正。
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三娘的丫头全程用一种“你居然能有这种狗屎运”的眼神看着三娘。
而三娘很快决定，如果她在被送出去前找不到第二条路，那她会让戴家送进华家的，只是一具尸首。
幸运的是，她找到了第二条路。
燕城待嫁的姑娘们，从名门贵女，到路边贩夫走卒的女儿，没有人不知道楚将军和他新娶的夫人。
她姓安，和将军从小相识，青梅竹马，两个人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她容貌绝伦，沉鱼落雁，让将军放弃了燕城所有世家明珠，千里迢迢奔赴金陵只为娶她回家。她是楚将军的掌中宝，心头肉，是他藏在府中最珍贵的宝藏。
戴三娘听过很多遍这个故事，戴夫人讲过、戴老爷说过（他的重点主要是安家豪富，楚夫人的嫁妆进城就用了两天两夜），甚至戴家刚留头的小丫头们，都很愿意把这件事情翻来覆去的说。
三娘自己是没有什么感觉的，这离她太远了——不管是南方的贵女，还是燕城的将军，又或者是他们之间的感人的爱情故事。
尽管她自认为没有放在心上，但在赏花宴中，她远远站着，看见那个被众人簇拥的年轻女子出现时，还是忍不住踮起了脚尖。
三娘知道自己漂亮，她从镜子里、从水面上，从别人惊艳的瞳孔里，都无数次看到过自己的美丽。
但她在看到楚夫人的时候，仍然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
——楚夫人的美丽，是她从没有见过的。
赏花宴上最美丽的花朵，正是各家的小姐夫人们，她们有的艳若桃花、有的清雅如菊，有的娇美如牡丹，有的清丽若梨花。
三娘自己是一朵荷花，亭亭玉立、含苞待放，她不张扬也不刻意，恰到好处的表现出灵动与青涩，正是所有人期待中少女最美好的样子。
但楚夫人，楚夫人是不一样的。
她和三娘构想过的柔软如柳枝的南方女子截然不同，她艳丽如同朝霞，仰着头、挺直背，在一院的庭花中，像一棵凌霜而立的松树。
如果说三娘、郑姑娘、宋姑娘是精雕细琢的昂贵玩物，那楚夫人的美丽就是浩瀚星空中悬挂的月亮。
她和她们一点也不一样。
戴三娘记得自己快速低下头，不然戴夫人就会发现她表情有异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知道楚将军的珍爱的时候很是平淡的心，突然就被嫉妒吞噬了。她知道自己不该，但还是忍不住想，究竟什么样的环境，可以养育出这样的女子。
……为什么她就没有这个运气？
这念头让她之后都有点分心，食不知味地吃完饭，她一直紧盯的郑姑娘找了个格外蹩脚的借口想要离席，三娘才找回自己的专注。
她清空了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看着郑家姑娘奇怪的表现，很快意识到自己逃离戴家的机会来了。
郑家迫切地想送姑娘进将军府。
楚夫人是个骄傲的人，而将军从没有暴虐的传闻。
她跟着郑姑娘，装作只是一个愚蠢的观众，然后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了合适的位置。楚夫人不会想要一个高门贵妾，而她不介意让郑家吃瘪。
她成功了。
这是她长大懂事后哭的最发自内心的一次，更多的时候，哭是一种好用的伎俩和武器，她只是在用哭来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别人的怜悯同情，或者是观看者的满足。
但这次不同，她孤注一掷，再无退路，在楚夫人面前，哭尽了她所有的委屈和恐惧。
这多少有些滑稽，她唯一一次的真实发泄，是在一场所有人心有默契的盛大演出里。
楚夫人来到她身前的时候，三娘抬起头，她没看懂楚夫人的眼神，但她知道，那不是鄙夷或者厌恶，而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可以称得上是善良的东西。
三娘被带回了将军府，有了自己的房间，还有两个丫鬟伺候她。
正院里发生的所有热闹她只安静地听着，权当自己是块长了耳朵的石头。
第二天晚上，楚夫人把她叫去了。
卸下浓妆和头饰、只穿着家常便服的楚夫人在灯下比之前更美了一些，她比三娘大几岁，已经没有任何小女孩的样子了。她端正地坐在那里，脸上就好像有一层莹莹暖光，像是画中仙女、玉石雕成的美人。
“……份例就先这样，每个月你找蓝鹃领就行，其他的事情找我说也可以，你就安心住下，老爷和我不会亏待你的。”
楚夫人先说了戴家的情况，尽管三娘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娘亲被发卖的消息，还是没忍住浑身颤了一下。
不过幸好，楚夫人没有等着看她的笑话，而是径直说了下去，这些贵妇人都一样的，她们眼睛里，三娘的母亲只是个肮脏的玩物，也许楚夫人以为，三娘自己都不会在意。
三娘之前打听过正院丫鬟们的份例，知道自己拿的比蓝鹃和青雁还多，是通房该拿的份例，但这个消息没能让她有多高兴，她不能骗自己，她知道戴老爷对娘亲没有任何感情，但她从没想过会——
楚夫人低头喝了口茶，不知道是不是三娘的错觉，她好像也很不舒服。
“老爷后日会过来。”
三娘愣了一下才跪下磕头，趁机擦了下眼泪，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有点疑惑楚夫人为什么这么快把自己推出去，又难以自已地窃喜，还有一小部分觉得这是个陷阱，乱七八糟的念头纠缠在一起，让她错过了楚夫人看见她俯身时的复杂表情。
也许上天真的肯对她好一点了，兴奋和对未来地期待让心里对娘亲的担忧都不那么真切了，三娘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楚夫人新接手了管家的职责，那几天都有些忙，三娘极有眼色的没有上前去惹人烦，而是老老实实在自己的房里绣花。
她每天都能看见楚夫人，有时候三娘会想，楚夫人也许是热衷于权力才会冷落丈夫，把自己推出去。
那楚夫人真的太蠢了。
而这正是三娘的幸运，她咬断最后一根线，把绣好的鞋面仔细收好。
天色近黄昏，正房来人叫她过去。
楚将军比三娘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英俊，不过这无所谓，他就算是个丑八怪，三娘也会一样的柔情似水。
她款款跪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脸扬起来给将军看。
——她的动作，和娘亲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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