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管家
暑气驱走了春日的和煦,庭院的石板被烈阳炙烤得滚烫,卫明姝着人搬了把红木宽椅摆于廊下,廊檐挡住了些许日光,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半边阴沉的脸庞。
她端坐于前,安静地看着府中的人陆陆续续聚过来,仔细打量着进来的每一张陌生面孔。
那些面容大多还年轻,有些甚至比她还要小一些,脸上甚至没有多少风雨沧桑,头发一个个梳的整齐显得很有精神,三三两两交谈着,有的婢女年纪小些爱打扮,头上还带着小绢花。
卫明姝又见到了那日被她和沈轩罚俸的两个小婢女,那两个小姑娘亦是满面笑容地冲她行礼,没有一点对她的怨气。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亦有犹豫。
她婚前曾听闻,早年跟随宁国公和长缨将军的士卒,战死后留下的遗孤遗孀有自愿跟随侍奉者多留在了京城国公府享份俸禄,近身侍候者,有许多并非奴籍。
沈家的氛围,用融洽二字形容再合适不过,是她自己有事瞒着,计较这些小是小非,说到底她不适合待在这个家。
她本不想在这个家使那些宅门手段,也装成个大度的模样,可那些入耳的话,她终究听不得。
她虽能像上次一般,小施惩戒,告诫一番便也作罢,可那终究是扬汤止沸,比不得些釜底抽薪的雷霆手腕。
她要做的是与这个家格格不入的事。
卫明姝现在甚至觉得,自己就像那花圃中刚刚长开的杂草般丑陋无比,却硬生生地要挤在锦簇中央,要打碎一些美好。
偏那主人还没有察觉,以为是在呵护花团,却是在助她这棵杂草滋生蔓延。
卫明姝终是坐端摆出一副当家主母的姿态,就好似很多年前,她嫂嫂还没过门,那时阿娘病重,她也曾这么端坐在府中听府中管事回禀,每天发着对牌。
在她这里,既是话说出口,便要承担后果,从来都没有只是罚俸那么便宜的买卖。
人用一张嘴说话不痛不痒,可众口铄金,无论是否有心,被传闲话之人为何要遭此无妄之灾?
她又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活菩萨。
小小一方宅院已经挤满了人。有的小厮手中还拿着凿子,还有小婢女刚从集市上回来,手上提着菜篮,有人在悄声地猜疑着,但更多的人正好奇地看着她,对接下来她要说的话毫无预见。
“夫人,人都找齐了。”安嬷嬷道。
“全部都找来了吗?”
安嬷嬷仍然笑着,“嗯,在府上的全部都过来了。”
“知道了。”
卫明姝示意了一眼兰芝,兰芝大声令道:“都安静!”
院内仅剩的那谈笑议论声也戛然而止,卫明姝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手指紧绷如弦,骨节有些发疼。
她长舒一口气,看着满院的人好整以暇地问道:“安嬷嬷,这府中的人平日里也都这么爱说话吗?主家叫来问话,还要在院中窃窃私语。”
安嬷嬷的笑容一时僵在脸上,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双手都不知道安放在何处。
卫明姝低头笑着,那声音虽仍是细腻清泠,却是不容置疑,“我知道茶余饭后打牙撂嘴是人的天性,各位以往如何我不在意,可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既然我来了这儿,那今后就按我的规矩走。”
满庭的人面面相觑,不少人已经低下了头,用眼神目光交汇着,有人似还准备悄声说些什么,被一旁的人用手肘戳了戳,也紧紧缝上了口。
“不瞒大家说,刚才我在街上听到了些难听的话,也不知是何人出口,只知道是从咱们家里传出去的。”
那声音不紧不慢地,却如同凛冬中滞塞的冰泉,“前段时间,我在府中就听到了些传言,今日叫大家伙来也是想告诉一声,我不喜欢别人传闲话,亦不许府中之人传闲话。”
卫明姝眯眼瞧了一眼,朝着人群仍是有些冷漠地开口,“两位小姑娘可都听清楚了。”
此前被罚俸的两个小丫头早已低下了头,双手在前攥得紧紧的。
“我在问话。”卫明姝手指叩了叩扶手,那声音陡然变得凌厉了几分。
两个小丫头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奴婢奴婢不敢了”
一个小丫头吓得直抹着眼泪,脸上都已经花了,声音含含糊糊大声哭着,“夫人,我们真的没有往外传,您说过我们之后我们也没有再说过,我们知道错了”
卫明姝没有再看她们,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奴婢彩月,今年十六。”
“紫云,十五岁”
卫明姝笑了笑,“你们还小,有些事不懂,可我也就比你们大了两三岁。就算是生于世家的千金小姐,这道理也总得有人教,不能一辈子揣着糊涂不是?
两位总得知道,祸从口出,这流言蜚语有时候足以毁了一个人一个家。
这话虽不是从两位口中传到外头,可两位也真真切切是说过的,既是说了被我听到,便也该自认倒霉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安嬷嬷轻轻劝道:“夫人消消气,你看她们也知错了,要不再多罚她们一些俸禄?”
卫明姝收起脸上最后一点面善,“安嬷嬷,在我家,传人闲话从未有罚俸这样简单的说法。”
“这”安嬷嬷面露难色,双手揣在袖中。
卫明姝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哭成一团的小婢女,声音柔和了些,“两位年纪小,念在是初犯,这次就打十个手板,好好长长记性。”
卫明姝抬眼锁住一处,对着那身穿短褐布衣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车夫道,“陈叔,两位姑娘年龄小,您是府中老人,还爱传些闲言碎语,又是何道理?”
陈叔听闻猛地抬头,慌慌张张走到院子中央,也恭敬地行了一礼,“夫人,我也没多说什么,就”
陈叔咂了咂嘴,带动着脸上的胡子颤了颤,眼神有些飘忽,“我也就同外面说了几句,夫人您老往那药铺跑,我也没说其他的”
卫明姝笑了笑,眼中一片通透,“陈叔,若您当真没有存了让他人乱猜的心思,又怎会独独将此事说予外面?三人成虎的道理,陈叔活了快半辈子,当真不知?”
陈叔一时哑口无言,连连道歉。
卫明姝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付管事,去厅堂拿杖板来。”
庭院内,老老少少闻此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只觉阳光刺得火辣辣地疼,似那板子已挨到了每个人的后背上一般。
陈叔也乱了神,摆了摆手慌忙跪于地,“夫人,夫人,真不敢了呀!”
安嬷嬷赔笑道:“夫人,您看杖责是不是重了些?”
卫明姝没有理会安嬷嬷,站起来朗声道:“各位既然吃着主家俸禄,就该知道除了安分做事,更该管好自己的嘴。
从今日起,府中凡传人闲话者,不论为何人闲话,男女老少初犯者通通杖则二十,再犯者不论是否有奴籍不得再留在府中。”
院子里再也没有丁点声响,连眼神交流都没有了。
卫明姝看着地上跪着的三人终松了松口,“念陈叔也是初犯,此次便打十板,下次再犯,按规矩处置。
大家伙若真觉不说点闲嘴日子便会无聊,大可同我说,我可以在府中请些戏班子,保准大家日日有的可说,有的可聊。”
卫明姝又恢复了温婉的笑容,“安嬷嬷既然管不住,不若以后府中的事务还是全权交由我来管可好?”
安嬷嬷见卫明姝不容置喙的样子,终是点了点头。
卫明姝看了眼日头,沈轩应当也快回来了。
她不想让他见到她在这个家翻手作云覆手雨的样子。
卫明姝吩咐道:“让人都在院子里看着,罚完便收拾收拾,各忙各的去。”
卫明姝转头没再多说,轻扬衣袖而去,背后小丫头阵阵哭嚎声和板子砸到人皮肉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安嬷嬷似乎还在向院内张罗着,“今日的事可千万都莫让世子爷知道,都听见了吗!”
卫明姝走到房内,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问道:“兰芝,你说我今日做的,是不是有些过了啊。”
从前卫府上的人许多都是她自己挑来府上的,也是由她一手教出,可如今这终归是沈家的人。
就像她自己说的,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可她又不能任由这话传出去。
她婆母去得早,也没掌过家,她又从来没接管过别人家的中馈。
更何况这些人也并非以讹传讹,她确实身子有些毛病,只是她自己听不得而已。
兰芝也老老实实答道:“小姐,其实我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沈家的人其实还是蛮好的。
我刚来这里时,也什么都不懂,大家伙也都挺热情地带我到处看,没把我们当外人,平日也挺关照我们几个,如今却是我在训斥他们”
卫明姝抿了抿唇,那水灵灵的眼睛眨巴了两下,脚尖无意地碰了碰,脑袋耷拉着紧盯着绣着翠纹的鞋面,全然没了刚才那凌厉的气势。
兰芝劝道:“不过他们也做错了事,小姐也该罚些,不这般也止不住这些话。”
卫明姝抬头,双唇仍旧紧紧咬着偃旗息鼓,“那等下你去拿点药,给那两个小姑娘和陈叔送去,这几日就先让他们安心养着,嗯让他们以后莫要如此了。”
兰芝点了点头,面上也轻松了不少,随即便着急着抬脚去准备药材。
沈轩回家时,嗅到了院中仍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那一顿板子下来,虽没有伤及筋骨,但到底是皮开肉绽,沈轩每日归家不晚,此时人也刚刚从院中散去。
沈轩眯了眯眼,他在边城战乱中长大,十四岁就于北境征战,对这战场上弥漫充斥着的血腥味更敏感些。
沈轩仔细打量了一眼院中,又想到刚回到府中时下人成群离去的方向,思索了一阵开口,“南实,你去把付管事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