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置之死地

    黑龙飞身而起，飘落在朱樱身旁，一指点落在朱樱额头，以精纯念力稳固朱樱心神，口中讥嘲道：“东方小子怎么给你护的道？你这天境修为就跟纸糊的一样，肯定是修炼过程太顺风顺水了。”

    朱樱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她面带羞惭，但十分坦诚，说道：“爷爷帮我护道十分尽心，只是我从小就在山上修炼，不涉凡尘俗世，从未修心。”

    “也好，这回你亲历唐龙这小子觉醒血脉，对你修心也是一大裨益。”黑龙站在朱樱身后，却把二人与唐龙的距离拉近了。自古以来，情能动人助人，亦能伤人。有多少卓尔不群之士以情而超凡入圣，就有多少个因情而跌落深渊，永世不得翻身。黑龙自然知道，勘破情关，可是不比觉醒真龙血脉容易。

    “前辈，您觉得小龙觉醒真龙血脉能成功吗？”朱樱把唐龙看得更清楚了，唐龙脸上几近脱相的神情让她的心整个揪住。

    此时，唐龙已是盘膝而坐，姿势宛如莲花，脸上神情却愈加痛苦。

    “若他不肯放下一切功法，以本心应对，此番觉醒血脉必然难成。”黑龙道。

    唐龙简直把自己二十几年人生过了上百遍，许多他自己都忘记的事情全部又跳出来，而且每一个细节就像刚刚发生过——不，就跟重新又经历了一遍那么清晰。一遍又一遍，就像一世又一世。每一件事情，无论是他记得的还是他以为忘记的；每一个认知，由人和事带来的那些他自以为如此的认知，全都被一遍又一遍地挑战、推翻、重塑。

    唐龙神思清明，他知道这是在觉醒血脉，肯定是考验的一部分。所以他固守灵台，不管那些人生经历如何变幻，不管那些冲击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他都能忍受，他都能撑住，他也都能度过。

    果然度过了。

    可是，这只是第一关吗？

    唐龙不知道的是，觉醒真龙血脉的路，他只是迈出了一小步。

    “前辈？”朱樱彻底慌了，她抓住黑龙的衣袖。仅存的一丝理智阻止她扑向唐龙。

    黑龙抽回自己的衣袖，笑骂道：“莫慌。你没看到唐龙那小子自己也没慌吗？”黑龙回过头，考虑了一下，又对朱樱说：“如果你着实着急唐龙的情况，我可以把你们的神识连接起来，让你看到他正在经历的磨练。不过我事先提醒你，这样可是有很大风险的，而且我也不建议你这么做，因为你可能会先唐龙而崩溃。还有一点就是，你与他神识相连，他所要遭受的磨练也会成倍地增加。你愿意吗？”

    朱樱冷静下来，说道：“前辈，这种时候你还要开玩笑。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唯有自度。”黑龙又坐下，说道，“唐龙的确是有坚不可摧的心智。可是这还不够，光凭心智还不足以觉醒血脉。否则我族人中多少比那小子有更强韧心智的后生就不会失败了。血脉是什么？血脉是生灵之根，实实在在的血肉之本，与那些虚幻的意与智从根子上就不同。如果想凭一念而觉醒血脉，那是从根子上就想错了。为什么失败者首先是心神糜灭？因为心智对血脉的抵抗。为什么要先战胜昨日种种旧我？因为旧我是对血脉的遮蔽？为什么要梳理种种念头？因为念头是对血脉的掩藏。为什么要抵达生命核心？因为那是真我之基。血脉锻造真我，唯有找到真我，方能窥见血脉。这是念与我的不同。我们日常所称之我并非真我，并非我的真实面目。血脉觉醒就是要让唐龙找到自己的真实面目。它在本心的深处，它是本真。必须放下一念，深入本心，才有可能发现本真，觉醒血脉。”

    “前辈，小龙动了。”朱樱惊呼道。

    黑龙放眼看去，面露欣慰。唐龙从一觉醒血脉开始，一直都能听到他们说话。看来，那小子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唐龙先是放开双手，双手像是布条般展开，然后松开双脚，让双脚自由落下，解去守固的姿势，脸上也不再显出扭曲痛苦之色，而是平静自然，似乎正在坦然接受任何事情。只是，那种坦然之情一刹那就消失了，像是正在经受断手足或剜心肝似的苦痛，他的嘴自然地张大了，好似无声的喊叫，眉毛眼睛也攒成一块，那是怎样的痛啊！

    可是，那种痛苦的表情却极具美感。朱樱看着唐龙那痛苦的表情，心里没有焦急与悲痛，反而沉静，似乎痛苦也具有纯粹的洗涤神魂之力，让人平和。

    “那小子开始摸到门道了，成功的可能性大了很多啊。”黑龙颇有些懒散地说。

    唐龙的确感到莫大的痛，那种痛比身体的伤痛更甚。他在练功之中，伤筋动骨、内脏震伤、神魂震动都经受过，可是没有一种痛苦能比得上此刻他正经历的痛。这种痛，在切身感受到之前，大脑似乎就已经给他一个明确的信号了：这将是你无法承受的痛苦。唐龙承受住了。

    但是，唐龙不觉得真的那么无法承受，因为，那种痛苦似乎包着一层膜，似乎徒有其表，似乎自己还没真正尝受到痛苦的核心。唐龙觉得很不舒服。唐龙又动了。

    这次的动不是身体的动，而是心神动。既然像是包裹着一层膜，那我就穿透那层膜，我就是要看看包裹着的“无法承受之痛”是什么东西。这不是唐龙思考的结果，因为大脑告诉他的是“这将是你无法承受的痛苦”，他根本放弃思考。他是在凭本能去做；而他自己的感觉是“我能承受住”。

    一块块碎片，闪烁着各种光芒，几乎呈现出世间所有的色彩，组成了一座生命的迷宫。唐龙宛如置身一座真实的迷宫之中。他该怎么走？

    唐龙径直向前，伸手触碰一块黑色的碎片。那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碎片，碎片里面上演着自己的历史。唐龙想起来了，那是自己五岁时的一幕。身为唐家最得宠的少爷，唐龙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身边有十个百个受他颐指气使的仆役。那时候他就像一只野猴子般在岛上上蹿下跳，有时候又像一只大笨象，横冲直撞。没有人敢说他。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有四个人——爷爷跟福伯，可是他们经常在忙商行的事；他父亲，可是他要管着“龙影”；他母亲，可是她除了在一边看着自己胡闹，极少直接干涉自己的事。唐龙就像一个小魔王，他把一个仆人的儿子推倒在地，旁边那些人高马大的仆役死死摁住那个比唐龙高了不止一个头的小小少年。小唐龙狞笑着想要上前去再踩他几脚。那个少年先是反抗，可是挣不脱那么多双孔武有力的强壮手臂；然后他害怕了，恐惧挟带着眼泪流下来，他苦求，讨饶；他哭到最后哀声哽咽，仿佛遭受到最难以名状、最无法承受的痛苦——旁边是肆无忌惮的耻笑、谩骂和讥嘲的笑骂和怂恿。小唐龙看着那张已经闭紧双眼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准备承受凌辱的可悲又可敬的脸，小唐龙的狞笑不止，小唐龙抬脚

    ——碎片里的历史就反复着那些画面。

    唐龙已经想不起来那件事后来是怎么收场了，只是他很清楚，那个小唐龙就是曾经的自己。他面对着曾经自己的残暴，心里升起愧疚，伴随着一种悲悯。仅此一念，那块碎片裂开，化成星星点点的光芒。迷宫变小了。

    唐龙并没有看见，可是他真实地感觉到：迷宫小了。

    唐龙也变小了。

    朱樱张大了眼睛，她指着唐龙，让黑龙注意看：唐龙的身形小了一圈。“前辈，小龙变小了。这、这是正常的吗？”

    “我也不知道，”黑龙说，“每次觉醒血脉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因为这是个人的事，尤其是最后关头。我刚才就说了，要放弃一切法门。前人的经验和指点都是法门。只能靠自己，自度。”

    唐龙不止变小了，还变淡了；而且似乎，身体在分解。

    “小龙的身体……不，这绝对不正常！”朱樱惊恐地叫道。

    黑龙朝着朱樱又是一指点过去，朱樱光张大嘴巴已经叫不出声了。“安静地看着，吵死人了。”黑龙甩开长袖，一脸不耐。

    唐龙不再变小了，可是身形越变越淡。在几乎变成透明的身形上，他的身体还在一分一寸地分解，在缓慢而稳定地分解。那种分解，给人带来分崩离析的恐怖之感。

    虚空死寂，没有光没有声息没有一丝生气的凝滞。凝滞于唐龙逐渐分崩离析的身体处，宛如时空在那个点完全停止。那个点，变成了生命终结的地方。饶是黑龙早已度过悠悠岁月，见识过无数骇人听闻的事情，也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这就是生命的彻底瓦解。

    朱樱脸色煞白，她想起黑龙前辈一开始说的“心神糜灭”；她还是发不出声音，她在干嚎，眼泪已如决堤之河流淌；她睁着模糊的双眼，恐惧而悲痛地看着唐龙，似乎已经看到了锻体之火把唐龙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