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箱庭之中 66
他最开始觉得这样仰着头谈话实在很麻烦, 所以叫澪蹲下来；但很快，他又觉得这样不甚美观, 于是带着澪回到了转角处的走廊。
他先是站到了高出地面许多的木质走廊上，继而吩咐澪坐在他身侧，这样他就能够高出少女半个头地去看她。
被他牵着的那一侧，从手指连带着半面身体，都仿佛麻痹了，放生澪只能够任由黑发男孩带着前行。
一直到坐下来，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才似乎慢慢消退。
小孩依旧于檐下一瞬不瞬看着她，仿佛在等待着她的答案。
空气中弥漫着梅花的残香，湿润的雪融化后的水汽也漂浮在庭院中，几步远外是由鹅卵石堆成的一小片池塘, 月光仿佛被揉碎了落在水面之上。
浮动的水光又倒映回廊顶, 幽暗的水波于头顶时隐时现, 变换着形状，为冬日里更带来几分湿冷的感受。
走廊灰褐色的廊檐将夜空裁作两半，一片黑蓝色的星野自黑发男孩身后飞出，乱星犹如洒落在绒布上的碎钻。
他的眼瞳比钻石更明亮、更剔透, 被红梅的汁液染成糜丽的梅红，横生出一种非人的妖艳感。
“你哭什么？”
他问道, 好像见不得人在自己面前哭似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我没在哭。”
放生澪低着头矢口否认, 又伸手去擦脸上的泪水, 明明是想要摆出大人的威仪，声音却纤细弱气地在颤抖着。
在这位年纪也许比勝一还要小一些的孩子面前掉眼泪，令她感觉好丢脸……
放在平时，也许她还会装作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试着敷衍过去。可现下, 也许是心里实在难受得不得了，也许是月见殿下只是个什么都不懂、又跟她不熟的小男孩。
放生澪什么也不想解释，只是沉默地擦着涌出的泪水。
冰冷的泪水打湿了她的掌心，她又下意识用另一只手去擦拭涌出的多余的泪水。
却没注意到，当她自黑发男孩掌中抽出手时，对方骤然阴冷下了面孔。
“我没让你松开手。”
·
他一字一顿道，稚气的声音被压成又薄又冷的一线。
“我没有……让你松开手。”
当最后的尾音落下，整个庭院的热度都好像在这一瞬被抽空，一种陡然降临的危机感犹如乌云遮顶，使得放生澪一个激灵。
她反射性仰起头，一滴泪水还挂在腮边。
男孩仍旧保持着握住什么的姿势，用发丝后的那双大而圆的眼瞳凝睇向她，那双眼睛里，仿佛有什么在激烈地涌动、碰撞、毁灭。
他仍只是孤零零站在那里，站在阴影当中，寒鸦般漆黑的发几乎融入进背景，像是沉默的深渊，又像是将暴怒隐而未发的红海。
一阵阵恐惧的海潮不断朝白发少女的灵魂击打而来，她就仿佛置身于暴风眼中的白帆船，只能围绕着他旋转、旋转，直至被其吞没、碾碎。
头顶黑蓝色的星空、屋檐，足边的深碧的池塘，在那双梅红眼瞳中，全部远去，失去颜色。
放生澪几乎忘记了流泪。
她颤抖着，在这突如其来的怒火中，就好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猫，连声音也不敢有，将手放回到了小孩的手中。
两个人都说不上谁才是大人，谁才是孩子了。
月见冰冷的手指微微一动，可以称得上凶猛地暴起，死死回握住了她的手。
每一根手指都嵌入进她的指缝，蛇一般柔软地摩挲着，汲取着她的温暖。
未干的泪水在他们掌心流动挤压着，由冰凉变得湿热，又消失蒸发、无影无踪。
直到这个时候，黑发男孩的表情才肉眼可见地舒缓开来，渐渐归于平静。
他从鼻尖发出“哼”的一声，盯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似乎是满意了，而后，那双红瞳落在了她颊边还未干涸的泪痕上。
他盯着那痕迹，眸中闪烁着幽暗的光彩。
就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从袖中拿出什么东西递了过来。
“喏。”
放生澪还没从刚才他的翻脸中缓过神来。
她看着月见的目光像是看见了洪水猛兽，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走到了这里。
这位小殿下简直蛮横无理、唯我独尊到了极点，性格阴晴不定，不知道何时就会突然爆发。
但形势所迫，一想到刚才那样一度令人想要呕吐的压迫感，白发少女又不得不鼓起勇气、伸出手接过。
她总害怕他递过来的会是奇怪的、恐怖的东西，以至于指尖颤抖得厉害。
但在月光下，自黑发男孩手中落下的，却是一颗颗被糖纸精心包裹着的星星糖果。
小小的、粉粉的，看上去很是可爱。
放生澪拿着那些糖，认出来这就是她白天送过来的糖盒中的。
她在心中松了口气，觉得他总算还有点正常小孩样子的同时，又不觉升起些莞尔。
再度开口时，说话也流畅了一些。
“……给我的么？”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过后，白发少女还犹豫了一下，怕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又会伤到他的心。
在月见的注目下，她单手将糖纸搓开，试探着将糖放入口中，另一只手还是任由对方牵着。
并不是什么好货色，比起现代橱窗中各色精美剔透、口味多样的糖果，这个时代的糖果就只有这一种口味一种类型。
即便如此，却也是只有贵族才能够享用的珍贵之物。
稍显粗粝的糖果咬碎过后，一股劣质白糖的甜味很快就在唇齿中弥漫开来。
“很甜。”
见他没有说话，更没有生气，放生澪于是不吝夸奖地赞美道，脸上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我并不想知道你的感受。”
月见没有笑，脸上表情依旧臭臭的，眯起了圆而上挑的眼瞳，他斜睨了她一眼，跟了一句。
“反正也是在路上捡的。”
“……”
这臭屁小孩真的好讨厌……
但被他这样一捣乱，放生澪也彻底没有哭的心情了。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又不由有些怅然。
夜色更加深沉了，披在肩上的薄衣完全收敛不了温度，她坐在廊下，只觉手足发凉，尤其同小孩相握的那只手，到此时简直要冷得失去知觉。
可对方却仿佛毫无所觉，一动不动、仍旧紧紧扣着她。
“月见。”
她想了想，轻轻唤了一声小男孩的名字，这样一时半会也不是个事。
“月见殿下，现在天色也不早了。”
她嗫嚅着，心里打了退堂鼓，就想着要回去了。
“更深露重的，这样一直站着，您的身体也受不了，不如……”
卷发男孩唇角的弧度向下一抿。
放生澪未说完的半截话在中途变了调，她吓得即刻转变攻势，颤巍巍提议道，朝他伸出了手。
“不如待在我的怀里睡一会儿吧？”
——
说着，她的手牵着月见的小手，试图将对方带进怀里，以行动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然而她用力了，一下子却没能拉动，黑发男孩纤细的身体仍旧驻在原地，纹丝不动的，气氛不禁有一丝尴尬。
月见看她的目光，已经变得好像在瞧傻子，他眯起双眼、幽幽嘲笑道：
“你把我当小孩子么……”
「不是孩子难道还是活了千年的老妖怪吗？」
放生澪笑不下去了，眼泪都在肚子里打转。
如果这个时候珠世夫人能够突然出现，把月见从她面前带走，那么珠世夫人一定能够一跃成为她心中的盖世英雄。
勝一和怜崎不必说，跟眼前这位小殿下相比较起来，在她家门口追逐打闹的小孩子都一个赛一个乖巧可爱，就没有看不顺眼的。
“嫁了人，也稍微变得有些为人父母的样子了。”
“放生澪。”
这样模仿着大人的口吻，就好像两人已经认识很久很久的话，从这位半大孩子的口中被说出来，着实令人有些无语。
可后一秒，自他口中吐出的她的名字，他的呼唤，就仿佛透过她当前的身体，透过她这个世界放生家次子的身份，直接叫出了她的——「真名」。
是错觉么？
在白发少女还在狐疑的时候，黑发红瞳的小男孩已自己上前一步、倾身过来，栖入进她的怀中。
她吃了一惊，却只是下意识回抱住了他。
月见自顾自在她怀中找了找位置，便蜷起修长的四肢，将小脸贴靠在了她的胸口。
他狩衣立襟上的暗纹，随着动作若隐若现，无数三角组合成六边形的花朵在衣上舒卷着——那是期盼孩子能够平安健康成长的麻叶纹，澪在小的时候穿得最多的就是这种纹样的衣衫。
月光下，男孩微微卷曲的发丝就仿佛被墨浸染过的乌黑，又好似散开的海藻，有时会蹭在她的皮肤上，凉丝丝的。
这些孩子气的细节，弱化了他给人的危险感。
靠的距离近了，澪能够感受到对方体内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如同重鼓般沉而缓的心跳，这具瘦小身体中就仿佛盘踞着一只残暴的猛兽。
从枯枝中漏出的一片薄薄的月光光斑，落在他薄白的眼睑上。
当他抬起眼眸，那抹光又飘转不定地落入他的眼瞳深处，照显出其内如蛛网般破碎的美丽纹路。
“你那时，为什么会掉眼泪？”
黑发男孩以一种匪夷所思，像是嫌弃、又像是对此种行为无话可说的口吻呢喃道。
他还是执着于这个问题。
就好像在这位小殿下的世界里，为他人掉眼泪的这种事情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更没有发生的可能。
可当他如真正的孩子一般靠在白发少女的臂弯中——
放生澪的心中，莫名涌入进一股古怪的哀伤。
一缕卷发偏斜在男孩的眉心，她伸出手指，将那缕细软的发丝拂至颊边，温热的指腹温柔摩挲过月见的脸颊、眼角，最后又停留在他的耳下。
她心想，失去了国家与臣民，又被母亲深深讨厌，孑然一身活在这世界的月见殿下，说到底只是一个孤独又懵懂的小孩子。
“告诉您，您也不会明白。”
白发少女轻轻叹息道。
在她掌下，月见只是用那双猫一样的眼瞳、静静凝视着她。
唯独这一次，他没有发脾气。
作者有话要说： 7月的开始，66大顺_(:3」∠)_
写无惨，真的，写死我得了，好难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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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留环节：
评， 送包，我的宝（你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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