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箱庭之中 65
他那横冲直撞的笨拙性格, 到底要过多少年才能够改变呢?
放生澪心间五味杂陈。
令人不禁感到挫败的事实是,继国缘一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改变了。
从认识那天开始, 放生澪应该就明白,抛却沉默寡言的外表,缘一其实跟她一样,都是固执己见的人。
当他在感觉到自己让父亲大人为难的时候,他就能够毅然决然背上小包袱离开家。
一旦他做出了决定,什么时候出现在什么地方,就一点都不奇怪。
可是。
“缘一,我已经嫁给继国大人了。”
站在真寿郎身后,白发少女悄然出声道。
……
两边石灯笼里跃动着的灯火,静静凝视着道路上的人们。
啪嗒。
融化的积雪从屋檐上无言滴落而下, 空气仿佛被化为凝滞的、流动的液体, 涌入口鼻, 使得呼吸也变得缓慢困难。
这是不能够更改的事实。
“我知道。”
继国缘一说道。
“你嫁给了兄长大人。”
他跟着她的话重复道,每说一字,那双清澈的眼瞳便越低一分。
直至他不再直视她的身影,直至他完全低垂下了眼眸, 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般,盯着足下石头间的缝隙发呆。
明白两人是旧识, 真寿郎早已跟着沉默下去。
短短几句话,就足够让人了解到背后的故事。
他从没见到自己这位伙伴流露出这般失落的情绪,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感情这种东西太过复杂, 从来就不是一句你情我愿,就能够简单概括得了的。
作为鬼杀队剑士、缘一的朋友,真寿郎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提醒对方不做出格的事情。
·
“回去吧。”
她对他说话了。
但当继国缘一抬眼去看时, 又只看见她别开的脸。
“所以……回去吧,缘一。”
“退出鬼杀队,离开这里,趁一切都没有变坏之前。”
“你有很好的才能没错,可这并不是你的责任,更非你人生的全部。”
“你明明……从来都不喜欢战斗的,不是么?”
在浮动的光线下,少女细软如蛛丝的白发在月光下披上银色薄纱,浮游着的每一粒微尘都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仿佛点缀在白纱上的细碎星尘。
洁白的前襟将她下颌的弧度衬托得柔软,然而那双凝睇着夜色的樱色眼瞳,却又那般冰冷、不近人情。
霜白睫羽在空中扑展开来,她因抗拒而将视线落在远处的花坛上,眼底破碎的水光却与脸上神情相反地、在积蓄着,闪动着,摇摇欲坠。
如果相爱的代价是继国缘一的死。
那么无论重来多少次,她也只会拒绝他,选择别人。
缘一不该死,至少不该因为她而死。
也不该因为她、而选择与自己梦想截然相反的道路。
她想了很多很多缘一之所以加入鬼杀队的理由,想到他和歌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是她能给他的最好建议。
“在这里很好。”
但继国缘一拒绝了。
他悄然凝视压在她下睫上的水光,就仿佛注目夏夜中最后一点萤火。
那点光芒在他的眼中闪烁着,在他的心头跃动着,像是马上就要熄灭,又像是在下一秒掀起滔天巨浪。
白发少女就要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时,青年不假思索地说道:
“只要……我的剑术能够保护你和兄长大人,只要它能够发挥到它的用处,保护这个美丽世界上我所想要保护的人,我就觉得一切都有意义。”
他的声音落在雪地中,像是整个庭院也因之而屏息凝神,夜空下,只有鸟儿在月桂树的枯枝上无知无觉梳理着羽毛。
“……”
放生澪为这个理由所震撼,她如遭雷击一般怔在当场,一时之间没能再说出劝阻的话来。
当她认识到,继国缘一是认真的……
在见到他起,她就对他会加入鬼杀队的原因,有过无数猜想。可唯独没想到会是因为想要保护她,这种——
可笑又可气的理由。
他的爱毫无负面情绪,他对她没有欲望——叫人毛骨悚然。
他居然只希望她能够幸福,即使被欺骗、被背叛,即使只能够远远地看着她和别人在一起,他也毫无怨言。
「疯了。」
怔忪到极点,一个声音在放生澪脑中冷冷响起。
「你以为你是神么?」
不求回报、强行扭曲自己的人生,就只是为了站在远处,看着他人的幸福而幸福?
她像是从没有正确认识过继国缘一这个人,过往有关青年的一切印象、也都在这短短几息中崩塌重构。
继国缘一等待她的回答,直到躁动不安的夜风将枯枝吹得哗啦啦作响,直到漫天的云在风中飘忽远去,直到怔怔望向远处的少女眼中,水光凝为半圆形的露珠,压弯睫毛自脸颊滚落而下。
睫羽上还残留着点点泪的碎片,闪光的泪痕却在瞬息间被风吹干。
放生澪脸上已看不出悲伤。这滴泪落下,快得像错觉,美得像幻觉。
半晌,她掀起眼帘,那双樱粉色眼瞳幽幽游魂般凝睇过来,她以一种了无生气、压抑到极点的口吻质问出声:
“可是,歌怎么办?你又将她置于何地?”
在继国缘一听懂这句话之前,白发少女最后看他一眼,忽而转身离开了庭院。
这一次,卷发青年没能再阻拦。
她纤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月光照耀不到的阴影当中,只在原地留下一阵淡淡的白梅香气。
月光如水,又重新盈满了她刚才站过的地面。
——
无理取闹。
一直走出好远,放生澪眼中蓄满的泪水才慢慢一滴滴落下来。
她低着头往前走着,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珠,指尖很快就濡·湿了一片,她也浑然不觉。
说出口的话,就连自己也感到无理取闹。
她有什么资格决定缘一的去留,又有什么立场指责缘一的决定?
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她不想承认继国缘一放弃一切,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为了她。
无法相信毁了缘一的梦想,毁了缘一的人生的人是她,仅此而已。
明明说好了,要回阳炎山下去过平凡普通的生活的。
种田也好,砍柴也好,都比朝生暮死、刀尖舔血的生活要好过无数倍!
他和歌既然都已经共同抚育了孩子,又干什么抛下歌,选择来到这里,在今天这种时候拦住她的路,对她说出那种暧昧不明的话?
“……笨蛋。”
大笨蛋,超级大笨蛋。
继国缘一的想法、做法,放生澪全都搞不明白。
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在催促她落下眼泪。
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忍住不在缘一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但眼泪掉下来的时候,一切又都那么无声无息。
她一直没长进过,还是个遇到事情就只会哭鼻子的幼稚鬼。
放生澪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又回到了珠世夫人的屋子面前。
明明不过才认识几天,也许是对方给予她的感觉太过温暖,当她难过时,心里马上就想起了她。
可是屋里灯已灭了,月亮爬上飞檐,院中梅树的枝干在纸门上留下条条细长嶙峋的影子。
四处什么声响也没有,只有她的脚步踩在薄雪中发出的咔嗤声。
——刚才在庭院里耽误的时间很长,现在也是歇息时间了,珠世夫人应该也早就歇息下了。
白发少女孤零零站在院子里,望着障子门上错落的树影出神,身上的外褂在刚才走动的时候,从一侧肩际滑下,她也浑然不觉,只是兀自失魂落魄着。
许久,当她终于意识到不可以打扰到人家,而转身打算离开时。
视野边缘,一道深色的黑影,却在转头时自她眼前一晃而过。
几只夜鸦嘎嘎叫着、从屋后房檐上展翅飞出,拍打着翅膀,消失在无尽的夜空中,为寒冷的冬夜徒添了几分空寂。
放生澪抬眸往回看,那道黑影的轮廓便慢慢出现在视野的中心。
在原本空无一物的院落一角、靠近池塘的走廊上,一位身着古制狩衣的卷发小男孩,不知何时正立于其中。
漆色的发丝典雅地在额前分开,打着卷儿分别垂下在两鬓,衬得他皮肤雪一般的苍白、无人气。
就仿佛从古老久远时光走来的旧时代贵族,他那双猩红的猫瞳、凝望太久,甚至会叫人产生时空错乱感。
放生澪看了他几眼,认出来对方正是珠世夫人身边的那位小殿下。
可当风掠过她的面颊,反馈回一阵湿冷的凉意时,她忽而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正是狼狈的模样,又不觉飞速别过头,抬步就要加快离开的速度。
她一动,垂在袖中的手,却被一只苍白的小手从背后给牢牢扣紧——
那五指极纤细,又不失孩子的圆润可爱,然而就是这样一只孩子的手,却犹如冰冷的铁钳,将放生澪的手死死抓紧,一动也不动。
扭曲的刺疼、伴随着他手指的温度一直传递到半边身体,叫放生澪无法再迈开脚步。
月见已自走廊上,倏然来到了她的身后,就这样抓紧着她的手,他绕过她长长的衣摆,从身后,缓步走来她的身前。
那张秀美、甚至可以称得上精致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而出,朦胧的夜色更显得其容姿秾丽绝伦、摄人魂魄;偏偏浓黑的眉、又为其过分柔和的五官增添了几分男孩子的气概,不使人认错他的性别。
这位月见殿下就以这张美丽的孩子的面容,仰头望着她。
——纵使两人身高差了许多,但他那带着不耐与厌烦的眼神却依旧令放生澪有一种落入罗网、而被人踩在脚底俯视着的错觉。
那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绝对傲慢的打量。
这种眼神真的会在一个孩子身上出现吗?
她有一瞬的恍惚。
“你在哭什么?”
直到黑发男孩冷冷的声音响起在身旁,打断了她的思绪。
作者有话要说: 评,包,宝。(超级简略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