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箱庭之中 62
前所未有的妒火与憎恶, 轻而易举便烤干了继国岩胜的五脏六腑。
缘一,在笑着。
仅仅是这一点认知, 便令继国岩胜感觉到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些年来,一直紧绷在他心底的那条线终于断了。
名为现实的剑刃终于下坠而来,打破了眼前虚假的安定生活。
在视野所及之处,棕黑的卷发在发尾呈现出赤红,那柔软到不可思议的笑容、绽放在继国缘一的脸庞。
角度也好、感觉也罢,那无数次、曾在梦里浮现过的笑容,就与他离开继国家时如出一辙的笑容。
这么多年的时光,就好像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改变。
只有继国岩胜清楚,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变了, 唯一不变的只有他们二人的差距。
从小到大, 继国缘一一直胜出他许多, 他们中间就仿佛隔着一道无可逾越的鸿沟,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了强者的顶点,缘一却已飞向了更高处……
他就仿佛在无尽的泥沼中跋涉,精疲力尽苟延残喘, 太阳的阴影却始终笼罩于头顶,永远高高在上。
才能, 感情。
从幼时到长大,挥刀百万次, 也只如耄耋龟步;在秋天藏起了那只绘马, 在下一个不知名的季节,缘一与澪还是相遇了。
他们就像相互吸引、彼此温暖的恒星,武家的次子,神官家的次女, 相同的境遇,相同的选择。
在少年时候,他们就曾作出过相似的决定,为了成全某些人的选择,而背上行囊离开家。
他们才是绘本中的主人公。
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只是为了如今的再会。
继国岩胜只能眼睁睁看着,双足如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隐瞒之事逐渐清晰,独自吞咽下往昔的苦果。
——被选中的人从来都不是他,而是缘一的事实。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痛苦与想要呕吐的欲望,仿佛风暴般再度席卷全身。
——
后半夜,放生家派出的人闻讯赶到了附近。
一切事务,皆在茧的传讯中,有条不紊地达成。
——死在道上的继国家的武士们,将会被接回到计都城安葬;他们一行人则跟在缘一身后进城,准备前往放生家落脚。
得知今夜的惨况,进城的路上,气氛便格外沉寂。
放生澪知晓恶鬼的厉害,却未曾想到结局竟然如此惨烈,继国家的部下尽数死在恶鬼手中,如果不是缘一及时赶到,也许就连岩胜都……
她一想到这个可能,心中就止不住地后怕,心脏都要冻结了。
在黑发青年身上,她花费了那么多时间,要是岩胜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好再提收留珠世夫人的话了。
只能够先让她们跟到伊贺山城里安顿下来,之后再找机会同岩胜讲。
好在珠世夫人十分通情达理,拉着月见殿下走在队伍旁侧。
两个人的存在感很奇妙地变低了,如果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出他们的存在。
等遥遥望见放生族的灯火时,队伍中每个人都可谓身心俱疲。
缘一跟他在鬼杀队的剑士同事一起,进到宅邸里就消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去哪里了。
放生澪跟他许久未见,心里还一直思索着,要不要说些感谢的话语,顺便叙叙旧什么的,见到他离开,自己都没意识到地松了口气。
有仆从出来、指引他们入内,族内中庭中的石灯笼全点了起来,放生夫妇与放生茧都等在其中。
鎹鸦送来的继国家队伍遇袭的情报,可把他们吓得够呛,见到他们平安无事回来,才总算是放下心来。
茧拉着她好一阵打量,面色仍旧仓皇不已,自责地喃喃着。
“真奇怪……这附近的鬼按道理来说,早已被肃清过一遍了才是。”
偏偏会在今晚出现在路上,还造成了这样惨重的伤亡。
她已长成合格的鬼杀队主母,与当年圣哉的母亲——那位气质高雅的贵女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似的。
只是一旦碰见有关胞妹的事情,仍不免失态。
一旁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的产屋敷小主公一阵眨眼,看看澪,又看看茧的,模样十分可爱。
澪就是在此刻、见到了茧同圣哉的孩子——产屋敷怜崎,传承产屋敷族的传统,他跟他父亲一样学作女孩打扮。
黑而直的长发,紫罗兰般晶莹幽静的双眸,身着雪白和服,气质优雅仿佛空谷幽兰,却又不缺乏烟火气。
“真像圣哉……”
她心里想到第一次见圣哉时候的情景,口中不觉惊叹出声。
产屋敷的基因也太强了,不用怀疑,产屋敷家之后的后代也一定都是照这个样子长了。
晃神间,福至心灵般,望着自家小外甥,放生澪忽而又回过头、朝珠世夫人那边看了一眼。
名为「月见」的小殿下也正直勾勾望着这边,他伫立在人群边缘,目光停留在产屋敷怜崎身上。
同样身着雪白和服,但从那具小小的躯体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却犹如一道漆黑的漩涡,源源不断散发出不详的阴郁感。
「他们俩……也长得很像啊。」
黑发红瞳的月见殿下,与黑发紫瞳的产屋敷怜崎,外貌竟然异常相似,相差的只是气质。
只是出神了几息,等她再反应过来,珠世夫人已经温柔冲她一笑,带着月见殿下,跟随在仆人后面一起离开了中庭。
夜色挡住了澪的视线,将两人的背影朦胧成两道暗沉的轮廓,一起落入隐约着的走廊尽头。
放生澪注目着那位小殿下的身影,心中不知为何微微一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这感觉在过去的岁月中也曾出现过许多次。
每当她在现实中,遇见同梦里那个男人样貌相似的存在,这种像是要回想起来什么的心情,便会不分场合地野蛮涌现在心头。
可今天不知为何……
也许是前半夜里发生的事情太过纷杂,当她意识到这位月见殿下,与梦中人惊人相似时,这种心情来得格外汹涌强烈。
望着男孩离去的身影,放生澪久久不能回神。
她在心里期盼对方能够回首看她一眼。
她有强烈的预感,也许只要再看一次那张脸,她就能够回忆起那些被遗忘的事情,弄明白对方怨毒的目光从何而来了……
然而,直到卷发男孩的身影隐没在围墙背后,他都没有再回头了。
——
夜半已过。
寒暄过后,时间也已经不早了,确认他们无事,放生夫妇便依依不舍回去房间了。
仆人们提着行灯,将会带领他们前往下榻之处。
甫一放松下来,放生澪只觉疲惫仿佛从四肢百骸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勝一年纪小,此刻早已靠在她身边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了。
“岩胜,我们也……”
转过头,白发少女打算招呼自家丈夫回屋休息了。
她未出嫁时的房间还留着,每次回来也不用重新安排客房。
对方头一次没理她。
“我身上有伤,今晚就分开睡吧。”
听到她的呼唤,黑发青年却果断出声拒绝了。
他背对着她,跟在带路的仆人身后,灯下脸部的轮廓剪影显得冷淡无比。
白发少女伸出拉他的手在停滞过后、慢慢收了回来。
“……好吧,我知道了。”
面对丈夫的背影,她似乎是勉强打起精神,又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在这声音下,停在原地的继国岩胜忍了又忍,高大挺拔的身形在飞石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倒影,绑缚在手甲下的手指松了又紧。
僵持几息过后,青年鬓发下的双眸微转,终究还是妥协似的、回头看了一眼她。
放生澪双手交握在身前,一缕霜白的发丝打着卷逶迤在颊边,她就这样在灯火下,朝他脉脉一笑。
继国岩胜的目光仅仅触及到那双含笑的眼眸,便神经质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烫伤般的,那双暗红色的眼眸向下沉了沉,只敢看她鼻梁以下的部位。
蓝青色的和服衣襟衬得她的脖颈洁白修长,唇角的那一抹笑容活泼又灵动。
“岩胜,你能活下来,在我看来是最好的消息了。”
所以不要太过自责、难过。
对于他的拒绝,她的口吻中难掩失落,即便如此、即便如此……还是朝着他毫无芥蒂地笑了。
那是……格外可怜可爱的笑容,每看多一秒、都令人清楚感觉到胸中的爱意无限增长。
“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勝一,还有留下来的继国家的大家,全都是依靠岩胜的力量,才能平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她活得太久,也看过太多的生死,理解死亡带给人们的痛苦。因而先入为主,将岩胜的冷淡的态度,认为是在为死去的部下感觉难过。
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将这份心情化作外显的语言,向他吐露。
但她所不明白的。
继国岩胜绝非因为这个原因而冷落她。
她还没有觉察到自己与缘一相知相遇的过去,早已被岩胜所洞察,今夜发生的一切,就好像矛盾的导·火·索,打破平衡的最后那根签。
继国缘一不回来也就罢了,偏偏他出现在这里,偏偏他展露出的压倒性的力量,将他的哥哥比较得一无是处。
在这种时候,白发少女所展现出的诚挚、而纯粹的忧虑,只会将继国岩胜愤怒妒忌的内心反衬得愈发丑陋。
她的目光有多清澈无邪,继国岩胜的心中便有多煎熬、多痛苦。
他知道,这一切与她没什么干系,她或许并不爱缘一,更没有要背叛他的意思。
她能够爱他,被他所吸引,完全是岩胜的个人魅力,是他们长久相处以来、积累的感情。
但也正因为如此……
这种被偷来的爱,才会越发令人恐惧失去。
那张绘马牌,继国岩胜已经很久没有将它从落满灰尘的匣子里取出过了。
白发少女、自长大以后,也很少再跟他提所谓的“命定姻缘”这种事情了。
可她不提,不代表继国岩胜不会在意。
白发少女曾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在某个既定时刻,如摆脱不掉的诅咒一般浮现出来。
提醒着他,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在最初被选中的、能够与她相遇相知的人,从来就不是他。
这些年来,继国岩胜一直告诫自己,只有不懈努力,使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就能够守护她,就足以压下这种不安。
他安慰自己能比得上缘一,能战胜所谓的命定姻缘。
这一切的自欺欺人,在继国缘一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
却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那样引人发笑。
凝滞不动的安稳时光,一旦打破,就再难回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留言的小可爱送上小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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