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箱庭之中 61
阿浅奋力奔跑在广袤的白桦树林中。
迎面而来的雪籽击打在她的发上、脸颊上, 她也浑然不觉，只是奔跑着。
·
当恶鬼扑上牛车的那一刹那, 这位少女的心险些停止跳动。
“澪小姐——！”
从口中下意识发出的呼喊尖锐而不可控，一瞬便冲破了她的喉咙。
本来应该是「夫人」，但在那一刹那，她依旧习惯地称呼她「澪小姐」。
好在这种时候，没有人计较她的称呼。
——恶鬼如入无人之境般在队伍里肆虐着，四处都是嘈杂的喊声，所有人都在紧张死亡何时会降临到自己身边。
那声呼喊在响起过后，便淹没在武士们更为愤怒的砍杀声里。
阿浅的眼里，只剩那辆偏离官道、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牛车。
“小姐！”
没有犹豫，她提起衣摆, 大步迈开双腿, 跟着受惊的牛车一起跳下了斜坡。
继国家主的夫人, 勝一少主的母亲。
白发少女有好几个身份，但在阿浅心中，她永远都是都只是初见之时的那个躺在病榻之上的小少女。
——像是烟雾一般、太过用力就会消散不见的病弱的小女孩。
阿浅想要守护她。
这是她作为放生家侍女的职责，是她对放生夫人的恩情的报答, 但更多的，只是因为她发自真心地怜爱着她。
天真的、善良的、从未因为自身不幸而落泪的澪小姐, 永远阳光着微笑着的澪小姐。
这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阿浅跌跌撞撞奔跑在雪地里，太过急切地想要找寻到对方的踪影, 几乎要忘记了身体的疲乏。
顺着被雪覆盖的车辙痕迹, 两边树木的倒影就仿佛高大瘦长的鬼影，重重叠叠肩并肩俯视着她。
在这样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以后，她终于望见了伫立在树下的那道纤细身影。
“找到了……”
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确认对方身上并没有恶鬼所造成的伤痕，阿浅才放慢了脚步。
怦怦跳个不止的心脏慢慢放回到原处。
侍女小姐的视野当中, 只剩下那道清丽的身影。
只是很快，随着距离缩短，她慢慢觉察到了，此刻，在继国夫人附近，除了勝一小少主以外，似乎还站了另外的存在。
——
伫立在她们对面，身着黑色和服的夫人，拥有着一双雾蒙蒙的紫色眼眸。
鸦鬓青青，盘髻更显得温婉优雅。
她浑身都散发出古典仕女般的优雅感，比起茧来说也不遑多让，更比后者还要多出几分女人的成熟感。
宛如自画中走出，将满天飘落的雪都衬出几分幽静感来。
可是在说话时，那双雾蒙蒙的眼瞳，却显得忧郁而低落，没有什么焦点地发散着，叫人跟着也不由失落起来。
两方人远远相望，直至那位夫人望了一眼身侧的卷发男孩，首先开口道：
“我们来自山那边的遥远国家。”
她称自己是遥远国家将军的妻子，名为「珠世」，身侧身着狩衣的卷发男孩，是她的儿子「月见」。
邪恶的邻国侵略了他们的领土，天守阁也被付之一炬，忠心的家臣一路护送他们逃亡到这片土地，但也在逃跑的路上也都失散了。
珠世夫人带着月见殿下躲进到这林子里，勉强逃过一死。
直到方才听到动静，她见放生澪孤身一人带着孩子，因此才走了出来。
她说话格外温柔，在讲述时，那双眼睛忧郁注视着你，也让人感觉受到尊重。
放生澪还在疑惑，这对柔弱的母子为何孤零零出现在林中呢，闻言不觉豁然开朗了。
「原来是这样啊。」
不知为何，嗅见从这位夫人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
澪就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她，甚至忽略了很多奇怪之处。
例如她明明从未听闻过、附近有战事发生；例如逃跑这么久，两人身上衣服整洁得跟新的一样，而且明明是逃亡，这位夫人却能够这么“信任”一个刚见面的人，倒豆子似的把背景身世却讲了出来……
那种奇异的香气，似乎能够压下人心中的任何不可思议。
很快，放生澪就完全相信了她的讲述。
在两人说话时，那位名为「月见」的小殿下，目光一直落在勝一身上。
“他是谁？”
他是朝澪的方向在问的，口吻冰冷。
放生澪弄不懂之前他对自己所展露出的恶意从何而来，可想到对方的国家遭受了如此劫难，这位月见殿下年纪小小，便历经了生离死别，如今颠沛流离，无法还乡。
心里就只剩下对他的无限怜悯了。
大概是有了勝一的缘故，为人母的澪对孩子格外宽容。
见到他将目光放在勝一身上。
白发少女怔了片刻，像是忽而意识到人家已经说过一番了，自己却还没有说过一句有关自己的事情。
她于是开始不甚熟练地介绍自己。
“我是……这附近城里继国家的主母。”
又低头看了眼手边的黑发小孩。
“这是我的孩子勝一。”
“我们的队伍遇到了……匪徒，牛车受到惊吓，偏离了轨道，才带着我们母子俩来到这里。”
「主母」「孩子」「母子」
某些字眼，传到耳中竟是如此刺耳。
黑发红瞳的月见殿下，脸色忽而变得难看。
他像是被惊扰到的黑蛇，自栖息的草丛中、倏尔将视线移了过来，以那双大而圆，瞳孔却诡异着竖着的眼眸注目向白发少女。
——注目着那张年轻的、仍旧留有少女般纯然、无垢的美丽脸庞。
那目光，令旁观的令勝一都感觉有些瘆人的，看了他几眼过后，继国家小少主不觉拉了拉母亲的衣袖。
“妈妈……”
放生澪正欲低头看他，就听到珠世夫人笑了一声。
“呼——”
犹如见到什么有趣的事物，因而实在忍不住，所以发出了笑音。
可当澪望过去时，只看见她别过来的笑眼——黑发女人以袖掩面，优雅地朝她眯了眯眼。
“真不好意思，我只是没想到……能够在这种地方遇见像夫人这般善良可爱的人。”
她那双雾蒙蒙的、像是没有什么光彩的眼眸也在此刻迸射出点点碎光，望着澪的神光多了些许亲近之意。
直至月见殿下不悦的目光朝她望过来，珠世夫人这才又恢复到了没什么表情的姿态。
望着身前懵懵懂懂的母子两人，她低垂下螓首，温吞道：
“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夫人务必伸出援手，收留我和月见殿下……等到日后我们母子二人回国，将军大人一定会送出厚礼。”
月光穿过头顶的碎叶落满她的发鬓，漆黑的发丝泛出润泽的珠光，她的姿态无可挑剔，叫人赏心悦目。
被一位可以称得上完美的贵族夫人这样郑重拜托，放生澪不觉有些六神无主。
如今失散在雪地中，她自身难保，且也不知道岩胜那边情况如何了，但是鼻尖下萦绕不敢的馥郁香气依旧持续不断地传来……就连脑子的运转也仿佛也因此迟钝了起来。
等放生澪回神，自己已经糊里糊涂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
等见到追过来的阿浅，她将珠世夫人的境况讲明，并向自己的侍女表示了、自己要将她们带回放生家的想法。
虽然对这对来历不明的母子感到警惕，可既然是澪小姐的想法，阿浅也不好反驳。
她斟酌道：
“想来，等继国大人解决了那边的贼人，就会赶过来接夫人和少主的。”
“如果继国大人同意，那个时候……这位珠世夫人和月见殿下，就随我们的队伍一起去往伊贺山城吧。”
“等到在城中安定下来，再想办法去找寻失落的家臣。”
幸而这个时候雪也慢慢停了，等待起来也不至于令人感觉不安。
“这是最好的。”
放生澪对她的建议当然是不无不可，又转头同珠世夫人安慰道：
“岩胜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她露在外面的鼻头被冻得红红的，几点霜花挂在睫毛上，分不出来是雪白一些，还是她的睫毛白一些。
那双粉色的眼眸也浅淡得仿佛枝头的樱花花苞，一笑起来，花儿全在她眼中绽开来了。
在说这话时，对于口中那位“继国岩胜”大人，她所表现出的信赖与眷恋令人莞尔。
珠世见到她的笑容，一时都恍了下神。
听到她的这句话，卷发男孩脸上却出现一抹嘲弄的笑容。
他光明正大地笑，被同等身高的勝一瞧见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加深了笑容，挑眉道，眉宇间多有不屑。
“你在看什么？”
居高临下的口吻，倒也符合他作为将军之子的身份。
继国勝一不禁别过头去，有些生气地攥紧了母亲的袖摆。
他不喜欢这位月见殿下。
——
雪夜，满月如轮。
望着站在自己面前、与自己面容肖似的卷发青年，继国岩胜的耳边咔嗤咔嗤、仿佛响起了齿轮转动的声音。
凝滞多年的岁月，在青年现身起，终于出现了转动的迹象。
恶鬼的血，顺着亮钢色的刀刃向下流淌；倒在路边的非人之物的尸体慢慢化为灰烬，被风雪卷着飞舞向漆黑的天空。
呼呼的风声里，继国岩胜脱力地坐倒在地，原本握紧在手里、动弹不得的刀具也在这时忽而脱手而出，咔哒一声落在了地上。
“缘一……你……”
太过惊讶，以至于失声。
卷发青年在雪中收刀入鞘，那双狭长的赭红双眸沉静淡然，他上前来，半跪而下，与他视线相齐。
而后，他捡起他落在雪地上的刀。
递还给了他。
“兄长大人。”
继国岩胜死死盯着他的脸。
就在刚才，就在他的面前，被他认定也许早就死掉、也许庸庸碌碌缩在乡下的弟弟，杀死了被他认定为绝对无法战胜的非人之物——
他所展露的才能，用幼时那场切磋已完全无法比较衡量。
继国缘一的剑技已臻化境，他成为了真正的强者，真正完璧无瑕的高洁之人。
这世上所有武士，也许连在他剑下撑过一招都做不到。
包括岩胜，包括他自己。
被认为终于退出他世界的弟弟，终于再度成为了他的梦魇。
·
继国缘一向他道歉，只因他晚来一步，没能救到他的部下。
刚才突袭部队的怪物，被他称为「鬼」，而他如今已成为猎鬼人，加入了专门猎杀这种只能够出没于黑暗中的非人之物的组织。
这一次，他就是听从鬼杀队主母放生茧的嘱托，前来路上接引继国夫妇前往伊贺山城的。
“是因为我来晚了。”
整支队伍、除了岩胜再没有活着的人，需要运送到他处的货物，就这样横斜散落在路上。
入目之处，雪地上净是杂乱的脚印、血迹及冰冷的尸体。
面对他的道歉，继国岩胜心乱如麻，几乎是以抢的方式，拿回了弟弟所递过来的刀具。
他提着刀，越过部下的尸体，踉跄几步站到了道上、向着下方的白桦林眺望而去。
风吹起他的鬓发，露出的那张一向坚如磐石的武士的面庞，也在此刻染上了迷茫的风霜。
当他的目光，瞥见牛车逃跑时所留下的车辙的痕迹，还没有完全被雪覆盖。
黑发青年就跳下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车辙的印记，往前追赶。
卷发青年跟在他的身后，并不问发生了什么，他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保持着不会显得逾越的距离。
无数次，继国岩胜都想要拔刀逼退他，对胞弟的厌恶几乎让他无法保持冷静，但另一方面，他又做梦都想获得对方所展现出来的那份力量。
「恶鬼，斩鬼之人……鬼杀队。」
即使是在找寻妻儿的路上，黑发青年的脑子当中也被这些词所充斥着。
无法否认，胞弟的话语为他开启了另一个世界。
迄今为止，继国岩胜一直追寻着成为这个时代顶尖的武士的梦想，他的比较对象也一直都是人类武士。
人类是有极限的。
这种追寻，是有尽头的。
当他以为自己走到了强者的顶点时，在缘一的话语中，却又令继国岩胜看到了存在于这个世界另一面的生物、以及能够斩杀这种生物的强大之术。
他迫切地想要找寻到那份出众的力量与这些词的关联之处，希翼借此能够飞向更高处。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名为「鬼杀队」的机构逃不脱关系。
也许只有他也加入这其中，成为猎鬼人的一员，才能够将这份强大与剑技，化作自己的力量……
那个夜晚，无数纷杂的念头冲击着继国岩胜的思想，他奔跑在树林当中，速度越来越快，衣摆也被吹得猎猎作响。
当头而来的风雪没有吹冷他的血，反而令黑发青年的心愈来愈燥烈。
火，火焰。
在他心头熊熊燃烧的烈火，迟早有一天会焚尽一切。
死去的部下的尸体与血，对于自身无能的挫败，与想要强大起来的迫切，化为鼓槌一下又一下击打在年轻的继国家主的心上。
像要将他迄今为止的一切安稳现实、全都击碎为止。
他不知该如何平衡这份心情，只是在雪中徒劳地找寻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只要见到她，就能平静下来。
只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不会背叛的、深爱着他的人，能够给予他安心的感觉。
继国岩胜神经质地在心里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姓名，喉咙里满是沸腾的血气。
「澪……澪，澪……」
恶鬼夺走了部下的生命，为了守护他的性命，无数武士倒在了他的眼前。
继国岩胜的武士之心不能就此折断。
他的道路，不能够、也不应该终结于此。
「冷静下来。」
继国岩胜告诉自己。
只要见到她，见到自己必须要拔剑守护之人；见到他作为武士，不断为之战斗的目标。
只要见到那双温柔的眼眸。
他就会马上想起以往那些无数美好时光，他便能够安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的心，从而作出更正确的选择。
是了，力量与剑技都是次要，如今他想要见到的、想要拥抱的，就只有一个。
就只有澪一个而已……
————
直至在他视野边缘，那道梦寐以求的身影出现在其中。
继国岩胜下意识放慢了脚步，在此刻却突然心生胆怯。
他头一次不是在胜利过后凯旋，而是如此狼狈地来到她的身边——
直至，他听见自己身边跟着停下来的脚步声，听见了一道不是从他口中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呼唤，从身侧响起。
他心中的那个名字，从另一个人的口中被吐了出来。
“澪。”
还在跟人交谈的白发少女，似有所觉地回过头。
细软的发丝披落在她肩际，少女纤侬合度的身形被青蓝色的和服所衬托得更为纤细动人，在雪中站成一道颜色清清的倩影。
她于月下回眸。
那道熟悉的目光，穿过风雪与月光，穿过继国岩胜，却又越过他，怔怔落在了他身侧之人的脸上。
继国岩胜顺着她的目光、僵硬转过头，望见了缘一那带着淡淡笑容的侧脸。
作者有话要说： 俺回来啦，给在这章留评的小可爱献上小红包！
呼呼！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
-感谢在2021-06-14 13:36:17~2021-06-22 10:3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相川一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山 10瓶；城中一枝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