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箱庭之中 60（二合一）
强烈的恐惧感, 使得后面有的人已经松开了手中的刀剑。
武器落地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好似平地惊雷。
继国岩胜心中登时一股无名火起, 他深吸口气，大喝出声。
“不准后退！准备战斗！”
青年如炬目光，在雪夜中扫视过人群，那仿佛鹰隼般锐利的视线，瞬间使得被扫过之人的双足牢牢钉在原地，再也无法后退半步。
他在雪中起刀，对准了依旧趴在尸体上的人形怪物。
“敌人不过一匹而已——”
“在我继国家门下，不允许有面对敌人、就心生胆怯的武士存在！”
有他作榜样，余下人很快振作起来。
他们毕竟也都是跟随继国岩胜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战士，刚才只是被敌人的怪异所慑, 才没能立刻作出反应来。
等听到家主的呵斥, 再看着地上已经死去的弟兄, 很快，恐惧就被愤怒所取缔，化为了搏杀的动力，催促着他们握紧手中的武器。
“……你这怪物！”
不知是谁首先高高举起了刀, 围绕着正在尸体上大快朵颐的人形怪物。
以继国岩胜为首，武士们拔刀跟上。
风雪来得愈发猛烈, 刀刃般击打着裸·露外在的脸庞。
面对众人的围攻，怪物不退反进, 他抛下手中的尸体, 咆哮着迎击而上。
四溅的血液融化了路边的积雪。
无论怎样努力，造成的伤口都会缓慢愈合，疼痛反而使得怪物更加狂暴，它在人群中肆虐着, 有力的双足也是武器，每一次跳跃都会在人群当中造成伤亡。
就在这短短几息间，队伍里就有不少人倒下。
刀剑无眼，受到惊吓的马匹发出嘶鸣，不安地扭动着头颅。
血肉之躯完全无法抵御怪物的利爪，它就仿佛一道沉重的鬼影，所过之处，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而随着它的深入，一条通向队伍后方的道路却渐渐被打开来，道路尽头，纹有继国家家纹的牛车正孤零零立在中间。
那其中，坐着他的妻子与儿子。
意识到对方另有目的，继国岩胜心中猛跳，一时间，全身的血液逆流而上，莫大的恐惧，仿佛乌云般笼罩在了他的心头，几乎叫黑发青年忘记了呼吸。
“拦住它！！”
反应过来的武士们纷纷响应，前赴后继着，试图以血肉之躯阻拦怪物再度深入。
“快，保护夫人！保护少主！不能让它过去！！”
只是，在被识破目的的那一瞬，仿佛通晓人言一般，怪物的速度陡然拔高。
它的身影几乎化为一道残影，灵活地穿过货物与马匹。
武士们的刀刃、甚至身体，完全阻挡不住它继续向前的脚步。
怪物的赤足一次次踏过雪地，泥屑四溅开来，每一次离地，它的身影都会出现在离牛车更近的地方。
继国岩胜眦裂发指、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与牛车的距离以一种无法估计的速度在缩短着。
百米、十米。
转眼间黑影与牛车已在咫尺之间。
嘭的一声，落地的劲风将垂帘也哗啦啦吹飞起来——
月光如水般灌进车厢，身着层层叠叠和服的继国夫人，怀中抱着一个身量小小的男孩，两人正蜷缩在角落当中。
涌入来的寒风吹起她霜白的鬓发，展露在月光下那双樱色眼眸，秾丽柔美，却也难掩惊惶。
·
隔着飞舞的竹帘，放生澪的视线撞上了恶鬼的目光，短促的对视下，过去与恶鬼斗争的时光浮上心间，她的脸色倏尔苍白下去，抱着勝一的双手亦压抑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东西……」
车外的嘈杂声愈发沸腾，见到怪物靠近牛车，继国岩胜只觉灵魂都从身体中抽离出去了，他仍深一脚浅一脚、踉跄奔跑着，双足却像是再不属于自己。
他想过无数，有朝一日失去她的可能，最后又都一一否定。
可他从未设想过，将来也许会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这一他绝对不能接受的理由、使得他失去她的。
在众人绝望地注目之下，恶鬼旁若无人般跳上了牛车。
眼见着悲剧即将发生，头生双角的怪物眼中却浮现出了暴躁与挣扎——
某些碎片化的记忆，伴随着被某人赐予的血一起，在他身体中沸腾起来，阻止了它继续下去。
而它只是稍稍犹豫片刻，就仿佛遭受到莫大的痛楚一般，泄愤似地、朝着拉车的老牛背上狠狠咬下——
獠牙刺破了坚实的表皮，血液瞬间迸射出来，吃疼的牛发出低沉的吽声，惊慌失措之下，撅起蹄子横冲直撞起来。
赶来的武士挥舞刀剑，合力将人形怪物从车上逼下，却怎么也无法阻止牛车冲出队伍。
“——澪！”
丈夫嘶哑的呐喊穿透风雪传了过来，连同阿浅的惊慌的喊声一起、很快就被甩到身后，再也听不清晰。
老牛被牵带着车厢、径直朝向路边的沟渠奔去，车轮碾压过两侧的杂草积雪，留下一道深深的轧痕。
原本平稳的车厢，颠簸得随时仿佛都要散架一般。
事情发生得突然，放生澪一手护住勝一，另一只手死死抓住窗栏，才得以稳住身形。
只是坡势实在陡峻，越往下，狭小的车厢整个都要上下颠倒过来似的。
白发少女攀住窗沿的手指一下子被撞得松开来，她猛地跌入进角落中，脑袋撞在车壁。
一阵晕晕乎乎的感觉随之袭来，使得她半天回不了神。
但她依旧费力伸出手，拽紧周围一切可供攀扶之物，在这种时候跌出车外，无疑是相当危险的。
「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但是勝一不行。」
即便手掌因此而鲜血淋漓，她也没有松开手。
——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的感觉终于过去，外边的碰撞声也渐渐隐没，牛车的速度渐慢，像是奔跑在一片广阔的土地上，抖动不止的垂帘，也变得平稳下来。
伴随着咔哒一声巨响，车身像是撞到什么东西一样，骤然停止了移动。
放生澪靠往角落，紧绷着的身体、一时无法顺利地放松下来，她浑身无一处不疼，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在刚才撞得够呛。
“母亲大人……”
小男孩死死抓住她的衣袖，从她怀中冒出头来，那张总是小大人一样没什么表情的脸庞，此刻也布满了惊惶无措。
澪缓了一缓，才慢慢回过神来。
见到他身上没什么伤口，不觉从袖子里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男孩柔软的鬓发。
她真心道：“你没事真的太好啦。”
“外面……外面那个怪物！”
黑发男孩如抱着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抱着她不放。
对小小的勝一来说，刚才发生的一切就仿佛噩梦一般，他还未从惊恐中走出，完全像是小狗一样、蜷缩在澪身边瑟瑟发抖着。
那模样可怜兮兮的，极大限度催发了澪心中的保护欲，强忍着身体上的钝痛感，她艰难起身，将小男孩护在身前。
“小勝，妈妈的话你相信吗？”
缭乱的银发下，那双樱粉色的眼瞳，泛着柔和的神光，好似持有着涤荡心灵的神秘力量。
无论看多少次，对于继国勝一来说，都像是温暖的太阳，使得倒映在其中的他，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温柔与静谧。
黑发男孩靠在她臂膀中，圆圆的眼睛里噙着眼泪，却仍旧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啦……妈妈从来都没有骗过小勝的。”
他很少有这样像小孩子的时候。
放生澪笑着安慰他，却又因为身上的痛楚而顿了一顿，吸了口凉气地才继续说道：
“我向小勝保证，很快，爸爸就会打败怪物，过来接我们的。”
既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
语罢，放生澪咬着牙，掀开垂帘，从已经轻微变形的车厢中迈出脚步。
风雪呼啸着穿过林野，夜色中，一片陌生的树林映入眼帘。
高大的白桦树伫立在灰白色的大雪中，伸出的枝干交织成网，一轮被阴云笼罩的黯淡月亮，时隐时现在缝隙中。
从口鼻中呼出的气很快就变作白汽。
漫天枯叶在雪中抖动着，萧瑟、寒冷，跟随黑暗一起，仿佛密不透风的帘幕般笼罩着天地。
牛车的车身倒在一处低矮的雪坑中，拉车的牛不知所踪，地上只留下一串杂乱的蹄印。
——它在被鬼咬伤过后，慌不择路，一路跑进这片林子，最终车子撞到石头，它也因此挣脱了绳索。
刚才那一声巨响，就是失去了动力的车轮卡进在坑中所发出的。
“……伤成那样，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今夜一切，对牛对人来说，都是一场飞来横祸，即便见惯了死亡，每每见到，放生澪仍不免心生恻然。
望着它消失的方向，白发少女仰面，低低念了两句往生经文。
睁开眼，明亮的月辉落入进她的眼底，使得澪不觉有了一瞬的恍惚。
这样拥有满月的、熟悉的夜晚，总让人感觉，像是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无暇伤感。
她在寒风中站了站，站在车前向四处望去，继续找寻着蛛丝马迹，渴望能够追寻到回去的道路。
脱离了继国家的队伍，无法知晓那边情况如何。
恶鬼尖锐的獠牙似乎仍在眼前，岩胜之前从没对付过这种生物，他和部下能够应对得过去吗？
只要想到这些问题，放生澪便被无边无际的忧虑包围住了。
勝一从车身当中爬出来，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伸手拉住她的衣角。
他懂事地没有出声，而是跟着她一起，向四周张望。
值得高兴的是，不知是因为进了林子，还是风雪渐渐止了，清澈的月光洒落在林地当中，将盘亘于此处的黑暗尽数驱散。
放眼望去，一棵棵挺拔的白桦树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间，高耸如入云天的枝干向上伸展着，仿佛要支撑起广袤的星空。
远处的白桦绰约在夜色中，扶疏的枝叶在夜幕中留下重叠的黑色剪影，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耳边、是海浪一般的滚滚风声，风中送来凛冽清澈的雪气，夹杂着落叶林独有的松木气息，令人心悦神怡。
落雪自头顶飘零而下，沐浴在浅淡的月光下，每一颗雪花都晶莹剔透，轮廓清晰可见。
被冰雪覆盖、一片纯白的森林，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纯净得仿佛人间仙境，几乎叫人忘记了身处何处。
放生澪忧心忡忡地举目四顾，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林海声动，萧萧落叶声中，头顶一片青黄的枯叶被风吹落，在雪中飘摇着，忽而直直撞入她的视野当中。
如同被它牵引，白发少女的目光随之而动。
一阵奇异的风，贴着地面飘然而去。
枯叶随着飘转，时而被风卷起，时而在重力下向着地面坠去，在她视野当中，仿佛一只拂掠不定的枯叶蝶，向着远处飘然而去。
最终，叶片静静落在了一对褐色木屐之前。
放生澪按住不知为何心慌不止的胸口，抬眸向上望去——
悄然现身于月夜飞雪中的，是一对身着华服的母子。
母亲黑发紫瞳，气质高贵优雅，只是眼神黯淡无光，面无表情仿佛一尊精致的雏人形。
孩子则被母亲牵着、护在身边，因为背对着人的缘故，而看不太清晰。
只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卷发，以及发丝下露出的苍白的脖颈，在雪中散发出瘆人的光辉，黑的愈显漆黑，白的愈显惨白。
看上去……不太像是活人。
——
官道之上，战斗已接近尾声。
凝望从尸体上起身，一步步向他走来的黑影，继国岩胜心头一片绝望。
恶鬼的身影高大而狰狞，清晰倒映在黑发青年眼中，就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将他死死压制在原地。
血液顺着怪物赤·裸的臂膀、胸口向下流淌，几乎将其染作血人。
然而，就是这些部下们拼了性命、才在它身上留下的足以致命的伤口，几个呼吸间，却已经恢复如初了。
付出了所有人的性命，却终究无法打倒它。
为了保护他，最后一位能站着的部下也在恶鬼爪下丧命。
整个队伍，除了岩胜以外，竟然再没一个人活下来。
恶鬼是抱着将他们屠戮殆尽的心挥出利爪的，继国岩胜不后悔自己作出的决定，却只震惊于这份远胜于人类的非人之力。
这是单单以凡人之力，绝对战胜不了的存在，超越了继国岩胜对于强大的认知，也打破了他对世界的认识。
在人外之物面前，他们的反抗都不过螳臂当车，蜉蝣撼树般微不足道。
继国岩胜尝试几次，脱力的身体却始终无法支持他顺利地站起来。
手中的刀因为握得太紧，防滑的环形纹路深深陷入他的掌心，刀与手也像是长成了一体。
汗水、血液、融化的血水，顺着青年的鬓角滑落而下，纵使流入眼睛当中，也未曾使他闭上那双凝望恶鬼的眼睛。
模糊的视野当中，只剩下那道狰狞的身影。
悲愤、仇恨，胸中激荡着的情绪将继国岩胜撕作两半。
耳边被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所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重重锤击着他的灵魂。
痛苦的声音在他心中怒吼着，咆哮着。
打败它。
战胜它！
为了给那些死去的部下复仇，为了保护自己的夫人与孩子——
无论如何，他要站立到最后，无论如何，他也要挥出这一刀！
……
做得到吗？
「可是，我做得到吗？」
但与此同时，当他真正对上那双戏谑的猩红双眼时，无法逾越的恐惧与绝望，又如影随形般从灵魂深处浮现，带来一阵齿冷，自我怀疑近乎摧毁青年武士的理智。
继国岩胜知道，自己无法做到。
他无法做到，无法替部下报仇，眼前的怪物，是人类的力量所无法战胜的……
当这种怀疑的念头升起，他就已经失去了挥出那完美一刀的资格。
·
在飘零的雪中，继国家主忐忑等待着这最后一刻到来，恶鬼一步步逼近，每一步落下，死神的刀锋就更迫向他的脖颈一寸。
然而，比死神的刀刃更快，一轮森白的刀光在黑夜中划出满圆，悍然自恶鬼的背后乍起——
刀光璀璨，自半空中便迸射而出，那比头顶满月更加耀眼的光辉几乎照亮了黑夜。
仿佛一整轮曜日的光华，都浓缩在这一刀之中，将背后的月亮都压得暗淡无光。
极致的出刀，极致的杀机。
静如空山樱落，美如日轮当空，几乎将漫天风雪一齐斩断。
一切都有如慢动作一般，随着刀刃划过的扑哧一声，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恶鬼如同定在原地。
只见它的头颅倏地脱离了身体，向着旁侧的沟渠横飞而出。
下一刻，失去头的躯干双膝跪地，倒向尸骸当中，露出了背后那道暗红色的身影。
墨发红瞳，赭衣黑袴。
来人仍旧保持着挥刀的姿势，两侧衣袖凌空飞舞，仿佛鸿雁展翅般矫健灵动。
微卷的鬓发在风中扬起，刀光稍纵即逝。
下一刻，伴随尸体倒地的声音，卷发青年双足施施然落地，衣摆也随之垂落而下。
他于岩胜几步远的位置，微微弯曲的双膝挺直，慢慢站了起来。在那轮满月之下所显露出来的安静侧颜，熟悉而陌生。
为风所拂动的发丝下，额梢上那时隐时现的火焰纹路。
——在他出现的那一瞬起，便好似化为了真正的烈火，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继国岩胜的眼球。
·
大雪纷飞的白桦树林中。
迷途在野外的放生澪牵着勝一的手，同样也呆呆凝视着对面的人，一时忘记了言语。
越过飘摇的雪，迈过脚下层叠的落叶。
几步远外，在那片清澈的月光下，从母亲怀中转过来的那个孩子，有着一双眼尾上挑着的、猫一般的玫红色眼瞳。
似黑似乌檀木的发丝打着卷垂落在他颊边，他的年纪跟勝一差不多大，甚至还要更小一些。
那张小脸秀美无比、又娇艳无比，其上神情却恹恹阴郁。
当他在母亲身侧，遥遥将视线凝睇过来时，眼眸深处盛有的彻骨怨毒与仇恨，几欲化为实质，从那双大而阴冷的眼瞳中凝滴而出。
同一片天空，同一轮满月。
继国家主同阔别多年的胞弟，年轻的夫人同眼前这未知身份的孩子。
他们像是陌生人一般，在雪中凝望向彼此。
当四方人各自相遇在月夜下的那一刻起——已经停滞多年的时间齿轮，终于再度开始了转动……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想分两章写了，一章让两个人都出场吧。（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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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在2021-06-12 00:08:21~2021-06-14 13:3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粥 15瓶；浮生若梦 10瓶；城中一枝花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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