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箱庭之中 59
可见到她如此开心。
继国岩胜也觉得心中一动, 像是夏天里被虫蛰了一口,伤口都被汗水所浸湿, 一时又酸又痒,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因为战争的原因,两人聚少离多,每一次归来时,白发少女对他的依赖,他其实都看在眼里。
他已经得到了这个女人。
就好像将展翅欲飞的白鸟、放入了以婚姻为名的牢笼。
将撩拨他一下,又随随便便走开的小猫,以饲养的方式套上了项圈。
他放下武士的身份,一次次打破常规,就是为了让她完全依赖他, 离开他就活不下去。
他驯服她、禁锢她, 建立了牢固不可动摇的情感。
——那是她绝对不会反抗, 全心全意依赖着他的关系。
思念、信赖、欲念,比爱情更复杂,只要他不放手,就始终都会死死纠缠、羁绊在一起的关系。
只要他意识到这一点, 压抑至今的那些不安与动摇,就仿佛被风拂过的池塘, 在波澜过后慢慢趋于平静。
是了,相比如今不知何处的继国缘一, 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 从来都只有他继国岩胜而已。
即便他们两人曾经相遇、甚至相知过。
但就好像最后继承继国家,成为计都城最强武士的、是他继国岩胜,而非天资出众的缘一一样。
世界按照既定的规则来,最后成功的, 从来都是强大到能够把握命运的人。
继国岩胜自信现在的自己不比任何人差,他一直勤勉磨砺自身,三百六十五天,日日不曾落下。
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继位过后,也曾私下里寻找缘一的踪迹,却都没有消息。
按照缘一的天分,这么多年来,早该成名了。
但附近的那些城里,从没有传出有年纪与他相仿、剑术卓绝超群的赫炎剑士存在。
也再没有一个武士能够站在继国岩胜身侧了。
缘一也许是死了。
无论是遇到人贩子、山崩,甚至遭到熊的袭击。
也或许在离开继国家过后,他便泯然众人。
总之,被打乱的生活再次回归正轨,从那之后,继国缘一就好像彻底从这个世界之中消失了。
继国岩胜希望他是后一种。
即使深深厌恶着他这种打破人世条理的人存在,继国岩胜却希望他还活着。
就像地里的农夫、寺庙里的僧人一样,就像这世上无数个武家的次子一般地活着。
在一片贫瘠、且远离斗争,如死水一般的土地上,日复一日,为了庸碌地活着而活着。
这是他作为继国缘一的兄长,所能够给予他的最美好的祈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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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继国家的部下所组成的队伍,很快踏上了行程。
放生澪同阿浅也换上适合出门的装扮,跟着一同前行。
岩胜给勝一挑了匹毛皮洁白的小马驹,好叫他骑马随行,体验一下武士的生活,不要时时刻刻腻在母亲身边。
小男孩自尊心重,人也硬气,一连走了三四天,蹬带和马鞍将小腿大腿的内侧磨得红彤彤的,也从未喊过苦叫过累。
倒是让年轻的继国夫人好一阵心疼,坐在后面的车辇上闷闷不乐好久。
等出了计都的领土,道路逐渐变得宽敞,四处的建筑肉眼可见地变低变矮,方正的屋檐逐渐化为平整的水田,植物的踪迹更多地出现在视线当中。
再走几里,田地终于完全荒废,□□枯的葛藤所取代,越过两侧稀疏的杂草,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白桦林拔地而起,占领了眼前的视野。
十二月的中旬,冬日的气候到了此时,已经十分浓厚了。
队伍走到第十四天,人类的痕迹完全消失不见。
最近一次取得了战争大胜利的缘故,计都周边的治安还算良好,前几天一直没有遇到什么状况。
等离开计都,路上遇到的流民与匪徒就多了起来。
好在继国家刀旗足够显眼,继国岩胜的名声足够响亮,碰到的匪徒都是绕着他们队伍走的,一路上倒也安稳。
放生澪很久不曾外出了。
嫁到继国家后,她的活动范围就从放生家后院、转移到了继国家后院——幸好她对“自由”这种东西,也没什么认知和追求,每天有勝一和岩胜陪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这次回放生家,也只是在出发的那几天,她比较有精神;后面几天,看着窗外荒芜的风景,感受着牛力车的颠簸,澪就仿佛打了霜的花一样焉了。
除了和阿浅说上几句话,每天就掰着手指、期盼能够早日抵达伊贺山了。
好在走到这里,离目的地就已经不远了。
第十五日的傍晚,伊贺山城的轮廓已依稀可见。
从昨天夜里开始,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直到日暮时分,雪势仍没有要止歇的倾向。
将人间染白的朦胧飘雪,像是将路过之人引渡向另一个世界的使者。
雾气跟随夜晚一起来临,弥漫在头顶、地上,遮天蔽月,又仿佛妖魔放下的帐子。
日落以后,能见度下降得厉害,继国家主却没有停下的打算。
依照南方的地理环境,雪还不知道要下多久,这一片除了荒野便是不防风的白桦林,入目所及一片空旷,不尽快找到歇脚、遮蔽风雪的地方是不行的。
部下们跟他的想法一样,如果直接在这里扎营,冰天雪地的,晚上体力下降得厉害,实在不好过。
中转的城池就在眼前,还不如现在冒着雪、一鼓作气赶到伊贺山城,再找地方休息得好。
这种恶劣天气,抬头只能看清脚下五步之内的土地。
风吹得雪花四处飘飞,打在人的脸上生疼,坐在马上的人都只能从马上下来,牵着马往前走。
勝一也早已送到了后面的牛车上。
继国岩胜指挥部下维持好队形——走在队伍里面的人负责看好拉着物资的牛马,旁侧的人保持警戒,全员都要注意脚下的路,千万不要掉队。
他的声音若有若无传到了后面的牛车,放生澪睡眼惺忪地听着,一面把勝一抱在腿上,将他当暖手宝用。
从窗外刮来的风呼啦啦拍打着竹帘,只是听着这动静,就已经可以想象现在的天气有多么恶劣了。
她没办法帮忙,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睡醒过后,队伍就已经平安抵达伊贺了。
在她强撑着、和困意作斗争之际,队伍出现了骚乱——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狂乱的风雪中,道路前方,隐约可见那里正悄然站了一个人。
那人不偏不倚,正挡在道路中间,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感觉。
继国家主眯起双眸凝神看去,手掌却已放在了腰间的太刀刀柄上。
说是人,但又不能说是人……夜色下隐约能够看出强壮的四肢轮廓,可无论是怪异的姿势,还是那双饿狼般散发出血红光芒的竖瞳。
都给人一种不在此世的错乱感。
它甚至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中,只穿了件无袖单衣,暴露在外的肌肉虬结,犹如龙蛇游走在双侧臂膀之上。
在那佝偻着的身躯上,无论是大臂关节还是手背,都生有向外凸起的肉刺,看上去极为渗人。
尤其头顶一对似牛非牛的鬼角,细看之下,这样的非人非畜的怪异组合,更令人遍体生寒,好似从迷雾中走来的地狱生物。
继国岩胜厉喝一声,刷地拔刀出鞘。
“前方何人,报上名来!”
刀刃在夜色下晃出一道苍白光亮,用来束紧袖口的衣带在风中飞舞着。
黑发青年站成一棵挺拔坚实的树,八方不动、牢牢扎根在队伍前方。
原来有些骚乱的队伍,在这道声音中渐渐安静下来,前方的继国家部下分出一部分来到继国岩胜身后,与其共同打量着前方的生物。
后面队伍中的人则纷纷翘首观望着,想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低垂的牛车里,坐在下方的阿浅亦起身听了会儿,她同澪对视一眼,年轻的夫人只是茫然地回望过来。
她像是刚从混沌的梦里惊醒,额梢几片细软的鬓发都被薄汗微微浸湿了。
车厢里点了熏香,入鼻皆是绵软馥郁的香气,叫人闻了有些口干舌燥的。
今天都还没到傍晚,放生澪就困了。
一路上都在颠簸,也没能睡个好觉,她后面一段行程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阿浅从旁边取出盛水的竹筒递给她,而后便提起衣摆,下车打算找人询问。
放生澪怔怔看着她的身影下了车,雪粒被风裹杂着,从垂帘的缝隙处刮进来,也将车厢内的闷热感一扫而空,短暂地露出了车外的茫茫雪地。
勝一正趴在她膝上,仰头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母亲”。
闻言,半晌,放生澪才收回视线,垂首,摸了摸他的脑袋。
“没事的。”
她说着,心里却有种不安的感觉。
·
车下,将外衣顶在头上遮蔽风雪,侍女阿浅紧紧拉住两肩衣角,防止有风灌进脖子。
她在雪中艰难站了半会儿,终于从随行的武士那里了解到了队伍停下的缘故。
“前面有人挡路?”
阿浅不禁有些吃惊,喃喃道: “他国的乱波吗?”
将缘由搞到手,阿浅便折身、打算回去告诉自家小姐了。
她暗自纳罕,现在这附近居然还有匪盗不知道继国家的厉害,敢单枪匹马就过来拦路的。
“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这大雪天里的,只希望继国大人快些解决掉,好让车队继续赶路。”
在她自语的时候,情况突然发生了转变。
自前方骤然传来一声凄厉尖叫,发声者仿佛正承受了莫大的痛楚,那叫声突兀、且惨绝人寰。
寒冷的雪夜,寂静被打破,一场难以逆转的悲剧正极速生发着——
在所有人都未能反应过来前,伫立于迷雾中的人影动了。
没有任何的预兆,就连动作的残影都没能捕捉,继国岩胜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温热的液体扑洒在他的脸上、衣襟上。
他的眼睑抖动两下,好不容易凝聚视线,终于看清几步开外晃动的身影时。
破碎、嘶哑的尖叫声压抑着在人群中响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见,他的一位部下正被那雾中人死死按在雪地上,胸膛肚腹两个拳头大的洞眼,咕噜咕噜向外渗着血。
怪物如凶残的野牛般踩踏在他身上,两个爪子还插在他身体当中,上下一错,那名部下便在继国岩胜面前活生生被开膛破肚——
叫声并没有因此戛然而止,一时之间目睹到这一幕的人都纷纷发出了惨叫。
这光怪陆离、打破世间常识的一幕,对在场许多从未见过恶鬼的人,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而且一旦靠近过来,人形怪物的样貌也完全展露在人们的视线下,高大具有压迫性的身躯,没有眼白的血红眼瞳,以及森白的尖牙、可怖的肉刺。
它身上一切的一切,都在冲击着人们的世界观。
以一种惨痛且锐利的方式,提醒着他们,在这战乱的时代,还有另一种非人的生物,正在黑暗里对这世界虎视眈眈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9 13:24:08~2021-06-12 00:0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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