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箱庭之中 58
日复一日, 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的练习时间，除了征战归来的父亲, 此刻正在场外注目着他。
继国勝一脸上的血色顷刻褪去了。
继国家主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甚至连失望也消失不见。
那双幽暗的眼眸似枫叶林中一隅深不见底的幽潭，在场的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
晴空一碧，淡云几撇，冬日高高悬挂在梅树枝头。
一直到吃早饭的时候，继国家主身上的阴郁感都没有丝毫缓和的倾向。
餐桌上，勝一食不下咽，一碗饭吃了三分之一还不到，连他最喜欢的小食都没吃几口。
澪问他是不是胃口不好，小男孩也什么都不说。
等侍候在一旁的下女退下了, 屋里只剩下一家三口时, 他忽而放下筷子, 走到一旁的走廊上，直直跪了下去。
放生澪跟着放下了筷子。
“抱歉……父亲大人，今天的训练，我表现得实在太差劲了。”
他埋着头, 主动坦明了，稚气的声音里满是懊恼与自责。
年幼的武家少主年纪不大, 自尊心却极强，今日在道场上的表现, 叫从小被教导不能够失败的他无法接受。
身着蓝色麻叶纹和服的小男孩继承了父亲的黑发红眼, 只是发质却与母亲一般直且细软，长长的鬓发按古制蓄起，似鸦羽般、柔顺地垂在颊边，余下的在脑后梳成小揪揪。
那张看起来比女孩还要秀气的小脸上, 此刻写满了令人为之动容的坚毅。
白发少女看看跪在地上的孩子，又看看孩子正对面的丈夫。
继国岩胜面色稍霁。
他并没立刻表示原谅，但终于也没有在道场时那样的一言不发。
继国勝一的态度，似乎令他感觉满意。
黑发青年将本已经拿起的酒杯放回在桌上，就在座位上将继国勝一与家臣训练时的缺陷一一指出了。
他是真正的天才，在剑术上有着引人瞩目的独特见解，要不然也不可能在父亲早逝的局面下，独自一人支撑起风雨飘摇的继国家。
指出他在对战时的错处过后，继国岩胜沉声继续道：
“武士是要拼上性命去战斗的。”
“如果换作真正的战场，瞬息之间，也足以决定人的生死。”
“战场同训练场不同，一次细微的疏忽便足以改命，更何况是被人打飞武器这种事。
勝一，要知道刀剑与武士一体，被敌人打飞刀的武士，在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失去了生存的资格。”
他说话时的面容严肃冷硬，那双暗色的狭长眼眸下压，不留半分情面，直面这样严厉的批语，再懂事的孩子听了也会感觉害怕了。
跪伏在木地板上的小男孩脸色果然越发苍白，他的身形晃了晃，硬气着没有流下眼泪。
放生澪心疼地绞了绞袖摆。
虽然知晓岩胜的话是正确的——在这种各自为战的年代、勝一如果不强大起来，日后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她强忍着没有去扶勝一，心底下到底还是有些埋怨岩胜对孩子这么严格。
黑发青年却仍旧不满足。
“武士的道路，远远没有尽头。”
他仿佛自语般呢喃道，朝着窗外望了过去。
一只白色的飞鸟正从窗棂边缘飞过，一振翅，白鸟飞向无垠的蓝天。
那片天空，如此高远，看不到尽头。
仅仅只是从天上洒落在人间的些许光点，却能够让人感受到无比的温暖。
“我会成为这个国家最强的武士，最终抵达这条道路的顶点，这个梦想……也将会在你身上得到延续。”
“只因为，你是继国家未来的家主，是我继国岩胜的儿子。”
他在说这句话时，目光直直凝望向了座下的勝一。
一瞬，白发少女握住衣摆的手倏尔放松开来。
在放生澪眼中，继国岩胜的侧颜仿佛和小时候的某个瞬间，倏尔重叠在一起。
那个时候，同样是冬季，但却阴郁潮湿，头顶的云朵像是吸满水而沉甸甸坠下来的棉花。
岩胜待在不过三疊大小的狭小房间，因才能不及胞弟，面临着不日便要被送去寺庙的命运。
因自己不祥的出身、同样也被孤立的放生澪向着他伸出手，邀请他跟自己一起逃跑。
“不用继承家族，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足够了。”
她总觉得、被绘马选中的新郎能够同她相互理解，处境相同的他们能够体会到彼此的心意。
然而抱着这样心情伸出的手，却收获了惨痛的拒绝。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也是用同样冰冷的口吻、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神气说出了“我和你不一样”这句话的。
“我要成为这个国家最强的武士。”
黑发男孩如注目着陌生人的那种神情，原来她一直未曾忘记过。
成为武士的梦想，他一直记到了现在，也一直努力地想要达成，在黑发青年心中，早已固执己见地将世间万物分成了三六九等。
有天分又上进的人，没有天分又不上进的人。
任何人都应该按照他们的出身背景行事，兄长就应当保护弟弟，臣子就应当恪守本分、不做出头的事。
他作为继国家的长子，自然做不出同小女孩私奔的蠢事。
即便同史上所有有名的武士一样，继国岩胜表现得是如此谦逊、沉闷仿佛激流中岿然不动的礁石。
但他本质上却又如此傲慢、固执，持有偏见地看待世界，并渴望世界永远如他所想的那般。
放生澪和他从来都不一样，永远也不会一样。
她以前从来不会思考这件事，她如此相信绘马的选择，并愿意为夫妻间的所有矛盾捏造合适的理由。
也因为她的性格天生如此，只要她乐意，脾气再古怪、再别扭的人都能如孩子般安然沉湎在她怀中。
只是，这到底不能算是理解，不能算是爱。
即使靠得再近……即使告诉自己终究会爱上他，即使身处同一方空间。
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当她隔着冬日早晨的阳光，如往常一般凝望着自己的丈夫时，她忽而意识到了——自己终究无法理解岩胜的思想，就像对方也不会明白她的思想一样。
已经、无需幽婚之境将两人相连了，但他们的距离却依旧如此遥远，中间相隔着的，又岂止是时间与空间。
早上阿浅同她说过的那些话，似乎又在放生澪耳畔响起。
「如果有一天，必须要离开继国大人，或者说继国大人因为什么事情离开了澪小姐……」
那时她否定得干净利落，好像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她说岩胜爱她，她也爱岩胜，就算会发生在不确定的未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去烦恼好了。
只是相比发出邀请的那个冬天，现在又何尝不算是未来了呢？
「当初，他能够因为成为武士的梦想，而拒绝与我远走；以后，多半也会因为成为武士的缘故……而再度抛弃我吧。」
白发少女的眼瞳微微发散开来，这一念头甫一升起，转瞬间便如以往一般被她压下、忘却了。
就像冬日清晨的霜露，很快如烟般消散不见。
当黑发青年似有所觉一般朝她看过来时，白发少女一如平常般回望过去。
——她朝岩胜安慰一笑。
就连苦涩疼痛也不会有。
不知为何，当意识到岩胜也许终有一天，也会抛下她独自一人离去时。
放生澪的心中一片平静。
就好像，在很早很早之前，早到岩胜第一次拒绝她起，她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事情。
·
或许是被父亲的言辞所激励到，继国少主再度提起了信心，投入到了高强度的训练当中。
放生澪在那次早饭过后，就找到时间安慰他。
她一直觉得勝一是天才啊。
“只是年纪小，天分还没有显露出来而已。”
在男孩面前，继国夫人毫无保留地责怪了自家丈夫一通。
“你爸爸也真是的……说话好讨厌。”
“等小勝长大了，一定要叫他大吃一惊，看看小勝有多厉害才行。”
在全天下的人，都觉得一个人是个迟钝的怪孩子时，也只有那个人的母亲会觉得自己的儿子独一无二、天下第一了。
继国勝一的才能之差，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这样认为的，从他出生到现在，在剑术方面，一次也没能显露出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平凡，对于母亲的鼓励也从来只是当作是安慰。
但还有人能够无条件地深爱、信任着自己这一点，令小男孩心里充满了感动，只觉得自家妈妈是世界上最好最温柔的妈妈。
「我一定会努力变强，然后保护您的。」
不是为了继承父亲的愿望，而只是单纯地想要保护她。
这才是继国勝一不懈努力的真正原因。
他对父亲的敬畏更甚于敬爱。
因奔波在战场、而缺席于他的童年的父亲，同美丽柔软的母亲相比，实在太过于印象符号化。
许多次，当他远远望见了挺拔威严的继国家主时，第一想法总是驻足、不敢前进，而非像普通孩子那般，自然而然跑过去，扑进到父亲的怀里。
别扭的性格，使得继国勝一在母亲面前像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撒娇，面对澪的拥抱与鼓励，黑发男孩只是红着脸、闷闷“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的点点头。
未来的继国家主酷小孩的外表下，实际是一颗母控的心。
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放生澪见着，不觉有些生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泄气地自顾自叹息道。
“小勝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呢……”
——
冬日的气氛渐渐浓郁了，新年将近的时候，计都城城主下达指令，拜托继国岩胜率领亲信、押送一批越冬的物资，前往另外一座城。
眼见着夫妻俩好不容易相聚了，还没到新年却又要分开。
阿浅早上起来时连连叹气着，整个人都不好了。
虽然她也希望澪小姐能够自己独立起来，但是一年里聚不了两三次也实在太可怜了。
恰巧在这个时候，母族传来了信笺，邀请澪回放生家一趟。
信是姐姐茧写给的。
她在前几日，便已经带着孩子怜崎抵达了放生家。
姊妹俩几年见不到一次面，怜崎和勝一两兄弟更是一次面都没见过。
她想着，便写信问澪，要不要带勝一一起回母族看看。
「父亲和母亲一直在念叨着你们，怜崎也很期待着和弟弟见面。
如果继国大人能够同行就更好了，我会准备好一切，提前派剑士前去迎接你们的队伍的。」
茧的文字还是一如既往的简练，让人看着、就能想到紫眸少女伏在案上一本正经写信的模样。
而信里，所提到的“怜崎”，是她和圣哉的孩子，出生在春季，比勝一要大一些，算起来新年过去就要六岁了。
放生澪在他还在襁褓时，曾去看望过他一次。
小小的孩子继承了圣哉的黑头发、紫眼睛，跟小时候的圣哉一模一样。
——鬼杀队的本阵极为隐秘，在发生过一次敌袭过后，产屋敷一族几经迁徙，就连与其世代联姻的放生家也不能知晓他们的具体位置。
在这种严密地隐藏下，茧与母族的联系也渐渐断了。
除了那一次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怜崎回放生家探望父母和妹妹，放生茧已经足足五年没有同澪见面了，有什么事情，也都是用传递书信。
相隔这么长时间的见面，放生澪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以前从没有兄弟姐妹，流着相同血的茧给她的感觉很奇妙。
看完了信，澪很快就写出答应的回信。
让阿浅将信送出去，她又找到岩胜，将这件事跟岩胜讲了。
黑发青年心情似乎很不错，闻言不觉挑眉道。
他运输物资的路线，中途会经过伊贺山城，届时可以同行一段路，正好能将她平安送去母族里。
等他将物资送到，返程时也可以直接回来放生家接她。
计都城主的委托不能不接，放生澪没想能够两全其美——她本来已经做好了自己和勝一两个人去的打算，听到这话不由豁然开朗。
时间算起来刚刚好，到时候回程的岩胜，还能够陪她一起在放生家庆祝新年。
她心里高兴，原本因为阿浅总是在她身边唉声叹气，而升起的抑郁感也一扫而空了。
当下抱着岩胜好一顿腻歪，说了不下十句的“岩胜真好”，这才叫上阿浅一起、去屋里收拾行李了。
继国岩胜被她都弄无语了。
「……她真的很高兴啊。」
明明只不过是恰巧顺路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月好忙，更新间隔比较大，忙完这一阵应该会好些吧，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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