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玄乙做梦了。
是正在烈火焚烧的公主府。
公主府是陛下赐给她的,在珞城城南,依山傍水,秀丽雅致。
她孤身一人在长廊上走着,似乎长廊尽头就是她的归宿。
长廊上没有人,长廊外的院落里也没有人,天空中没有太阳,没有云,也没有鸟。
只有角落里、墙根下愈烧愈烈的火焰。地上有片片红痕,像是零落的海棠花,也像是血。
这长廊怎么这么长啊……玄乙走得有些累了。
她经过平日画画的书房,忍冬站在门口,拉住她的手:“玄乙,不要再往里走了好不好,停下来,到这里坐一坐,我给你做好吃的。”
忍冬没有称呼玄乙为“小姐”,而是叫了她的名字,这让玄乙觉得十分奇怪。
可她真的不能停下,她急着到长廊尽头去,便轻轻挣开了忍冬的手:“等一等,我先去办点事,回来再吃。”
经过了书房,又经过几间厢房,今天的公主府好热闹,每间厢房都住着人。孟桃、画眉、王暖、娘亲,一个个都住在这里。说辞都是一样的,都是让她停下来。
可她们越是这样说,玄乙想要往前走的心就越急切,好不容易一一应付了她们,玄乙终于走到了目的地——长廊尽头,她的寝殿。
大门开着,正中央的梁上挂着白绫,随风舞动着,像是柔软的魂魄。
玄乙突然就心安了,找到了,她就是在找它,它就是她的归宿……
她走上前去,踩上凳子,双手拿起白绫……
“玄乙!!!”
一声尖利的呼喊传来,玄乙回头望了望,来时的长廊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好奇怪,是谁在唤她……
玄乙踮了踮脚,用自己的脑袋靠近白绫。
“玄乙!!!玄乙不要!!!”
还是那个声音,他到底是谁,他好像哭了,他为什么要哭?玄乙又回头望了望,还是没瞧着什么。
玄乙皱起眉头,没了耐心,将白绫狠狠扯到了自己的脖子边上。
“玄乙!!!”
声音再一次传来,这次不只是声音,玄乙只觉得身子被人揽住了,她双腿一软,往后倒下,她似乎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
“玄乙!!!醒醒玄乙!!!”
玄乙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鸿鹄的脸。
玄乙反应了一会儿:“哥哥,你回来了……”
紧接着,便又睡了过去。
玄乙再次醒来,是在玉鸾宫她原先的厢房里。
天色已经暗了,鸿鹄、孟桃和画眉都在她身边,蔡嬷嬷亲自给她熬药,见她睁了眼,众人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脸色又犹疑起来。
孟桃将玄乙上身扶起来,让她半身倚着床头,接过蔡嬷嬷手上的药想要喂玄乙。
玄乙摇摇头:“我不想喝药,我只是昨天看铺子里的账本看得太晚,累着了。”
玄乙的说法倒是和太医说得差不多,孟桃叹了口气,也不强求,先将药放在一边。她和鸿鹄对视了一眼,两人神色伤感,皆是点了点头。
“陈天忌……”孟桃开口。
“哦,我知道的。”玄乙面色如常:“哥哥不是说了吗,人掉到深涧里了,还没找到。那就接着找呗,总会找到的。”
玄乙说话的语气,稀松平常到宛若是自己平日里喜欢的簪子不见了,回头收拾房间的时候,总会找到的。
这样的玄乙,让孟桃觉得害怕,她若是哭闹一番,反倒让她安心些。可玄乙这副麻木样子,让孟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鸿鹄坐到了床榻边上,迟疑了一会儿,从前襟拿出那个醒骨夜明珠雕的小燕子,递给玄乙。
“天忌从吊桥坠落之前,从腰上解了这只燕子扔回给我,说让我交给你,并且转告你一句话。”说起这一段,鸿鹄面露悲戚:“天忌说,答应你的事,他做到了。”
玄乙接过小燕子,放在指尖轻轻摩挲,想起大军临行前,她为陈天忌装点蹀躞带时,他说过的话。
“你放心,我会护好鸿鹄,也会护好这只小燕子。”
玄乙只觉喉头似是梗了一把匕首,吞一口唾沫,满嘴的血腥味。最终她将小燕子又挂回自己的腰间,忍着喉间的疼痛道了句:“知道了。”
孟桃知道陈天忌从小就对玄乙用了心思,只是不知道玄乙对他是怎么想的。
如今看玄乙这般模样,孟桃心中方才了然。珞城里人人都道宰相家的公子怕是要栽在李家姑娘手上。可如今看来,两人之中未必只有陈天忌用情是深的。
成为姑嫂之前,她们是多年挚友,孟桃了解玄乙,她如此平静,不是件好事。
“玄乙,回家里住几天吧。”孟桃提议道:“你身子这般,自己在公主府,我同你哥哥都很担心你。”
玄乙木然地点了点头。
自打她获封公主,她一直都是住在公主府的。
将军府虽然住得习惯,她和孟桃又交好,但她如今的身份在府里,下人们难免更瞧着她的脸色过活,不利于孟桃在后宅立威。
另外她不喜欢子规,自家姐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也受不了一见面就有人找茬。
还有就是她平日里打理后爹交给她的铺子,掌柜的要来同她汇报账目,有时候商行有了什么新章程,她还要宴请商行的主事们。来往的人多了,家里人多嘴杂,容易出闲话。
可今日鸿鹄还朝,陈天忌失踪,玄乙心中有些难受。什么画稿、账目,平日里高高兴兴做的营生,现在想想,都提不起兴致。
玄乙想,回家也好……
她又猛然想到书房镇纸下头的信笺,又道:“我先回公主府取些东西。”
……
鸿鹄得胜归来,长途跋涉,可还远远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鸿鹄这次凯旋,品级升了,自己手里有了兵权,要去营地交接。还要和兵部一起商量烈士和伤员的抚恤事宜。御史台和大理寺也来找了他好几回,他生擒了桑陀国王室成员,这些个人要怎么打发,陛下尚未表态,朝中大员都想探探鸿鹄的口风。
这些活儿忙完,已经是三四天之后了。
鸿鹄回了将军府,一心想和孟桃温存,可孟桃却一脸愁容。
“怎么了?”鸿鹄搂着她问道。
“玄乙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了,送进去的膳食没动多少,敲门也不开,只说想自己静静。她这样怎么行……”
鸿鹄也叹气:“桑陀……虹州那边,我留了人,继续找天忌。他功夫好,也聪明,我不信他就这么轻易死了。”
……
海棠居。
玄乙未施粉黛,抱膝坐在地上。身边散落一地,是陈天忌给她写的信。
她都看了一遍,才知道陈天忌真是啰嗦,烦人得很。
“你好不好”,“吃得如何”、“大壮乖不乖”这些问题,每封信里总要问那么两三遍,然后才会写他真正要写的话。
他说他是重生来的,而且他知道,她也是重生来的。
他说上辈子有许多话,他没来得及跟她说,这辈子她赖不掉他的,总要听他说完,他才能罢休。
他说他远远比她想象中爱她,而且爱得很早,早到他自己都有些追溯不到源头。
或许是从花车巡游开始,她在人群中挥舞着手,大声叫他的名字,人山人海就在周围,可她眼里好像只有他一个,他表面不屑一顾,其实心里高兴得很,毕竟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这样捧着他。
也或许是她落水,他救她的时候开始。那时候他跳入水中,几乎是一种本能,似乎如果不跳或者跳晚了,他都会责怪自己。他记得那天在水中把她抱在怀里的感觉,原来不是所有的小丫头都是脂粉味儿呛鼻子的,竟然还有她这种小丫头,抱在怀里软软的,身上都是奶香味。
看到这里,玄乙心中不禁冷笑,直男真是什么都不懂。
她有奶香味是因为她从小洗完澡擦的香膏都是牛奶和花瓣调制而成的,谁擦谁香。
陈天忌,大山炮。
陈天忌还说,前世她封公主,陛下要赐婚的时候,他的心是揪着的。
他怕陛下将她指给别人,当他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他狠狠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他便也意识到,这是命运同他做的一次交易。他拥有了喜欢的女子,便要放弃治世的理想。
他不想骗她,若说不能入仕,他心里毫不在乎,那是假的。可如若当日陛下将她给了别人,他的余生便不会快活了。
所以重来一次,十次,一百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仕途和她,他要她,只要她。
在最后的第十三封信上,陈天忌没有再追述往事,只写道:“馒馒,我那时也是第一次爱一个人,第一次做夫君,我知道我做得不好,我很后悔,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
玄乙面容颓败,将自己关在房里,终日同这些信笺相处。
直到她的房门被一脚踹开。
玄乙抬头,是风静子。
风静子用力有些大,两扇门中的一扇生生被踹下来半边,他指一指那扇残门:“回头我给你换个好的。”
玄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呆呆看着他。
风静子坐到玄乙身边,看了一眼地上,都是陈天忌的笔迹。
“那个时候,他奉陛下秘令,蛰伏在安王身边。你是皇后的侄女,太子的表妹,他若对你好,便会引起安王的怀疑。朝堂云谲波诡,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他若死了,便无人护社稷,更无人护你。”
玄乙闻言转头看向风静子:“你怎么会知道那时的事,你又是谁?”
风静子看着玄乙,不再对她隐瞒:“我是王昭,是陛下的第三个儿子。也是十年后的贤王,十三年后的大衡平疆皇帝。”
这个答案让玄乙震惊,她微张着双唇,转头看着风静子。
“那个时候,我就对你很感兴趣。”王昭挑了挑眉:“我一直在想,李玄乙,这个在民间传闻里耽于情爱,懦弱无知,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半路公主,为什么能让陈天忌终身不娶,至死不忘?”
“呵……”玄乙冷哼:“我上辈子确实死早了,我是有点沉迷陈天忌这个祸水的美色,但我总体上还是相当机智。没来得及给你们展示,是我的错。”
王昭会心一笑:“今生相识,确实如此。所以玄乙,你要继续这样沉郁下去吗?陈天忌地下有知,也不会……”
“去你爷爷的地下有知!”玄乙啐道:“祸害遗千年,陈天忌不会死。”
王昭笑意更甚:“嗯。我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