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问问我呗
季尧的生日会荀柔止一开始并没打算去,可是他邀请了十三班所有的人,她偏偏躲着不去,反倒更显得他们之间有点什么。
很多年以后,荀柔止问季尧当时为什么要邀请那么多不认识的人来参加生日会。
季尧当时正在给她吹头发,听见她的问题关了吹风机,转过头来定定地盯着她,褐眸似笑非笑,目光专注而深沉,“荀柔止,你总是跟我装傻。”
他似乎对她无可奈何,伸手理顺她额前乱飘的头发,在上面轻轻地亲了亲,又低下头来郑重其事地说:“因为喜欢你也偏爱你。”
喜欢你,所以千方百计拐着弯也想邀请你,偏爱你,所以对别人统统一视同仁起来。
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此时此刻的宴会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季尧被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人群里,是今晚当之无愧的主角。
他的朋友很多,每一个接触过他的人都很喜欢他,季尧总是有,和每一个人相熟的能力。朋友们围着他送礼物、说祝词、抹蛋糕,打打闹闹一团,好不热闹。
再看左右,三三两两都围在一起说话。只有她,身边好像总是有一道透明的结界,冷冷清清,一个交好的朋友也没有。
热闹独属于人群,而她游离在人群之外。
荀柔止往常是根本不会在意这些的,她从小就不喜欢和别人交朋友,但是今天她对于这件事分外的敏感。
她不想让季尧觉得自己是性格孤僻的人。
荀柔止蜷着身子向身旁的柱子靠了靠,往柱子的阴影里缩了又缩,努力让自己的孤独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空间就这么大,其实什么也隐藏不了,季尧属于这里,她不属于这里。
荀柔止起身向卫生间走去。其实她根本就不想去卫生间,只不过无所事事,打发时间罢了。
进卫生间时,有几个人在外边聊天,有男有女,好像都是季尧的朋友。看见她,挤眉弄眼地笑。
他们的声音突然放得很大。
“就她”
“就她。”
“我还以为咱们季少爷有多大本事,挑来挑去就挑了这么一个人。”
“一时新鲜呗。咱们这种人谁能喜欢她?”
这些人讲话难听又刺耳,像一群聒噪的乌鸦,荀柔止没有理会他们。
从卫生间出来时那群人已经不见了,换了季尧一个人站在门口。
他是特意上来寻她的,却听到那群人对她冷嘲热讽。他们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是旧相识,彼此之间有一些利益牵扯,他和那群人虽然算不上交好但也熟识,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给她听。
索性什么也没说,反正他把他们都赶走了。
“二东说你在这儿,我上来寻你。”
“寻我干嘛?”
“来。”季尧转过身来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上到楼上的房间里。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借着楼下轻柔而舒缓的音乐,他领着她笨拙地跳舞。
脚尖与脚尖相贴、指尖与指尖摩挲,她的黑发因为静电而飘起,有几根磨蹭着他的西服。屋里的气温好像在不断地升高,季尧看着荀柔止,心柔软成一滩软乎乎的水。
一舞终了,季尧开口夸她,“舞得不错,很有节奏感。”
荀柔止知道,她跳得不好,甚至踩了他好几脚,但在季尧的包容里,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是今年冬天的初雪。
玻璃窗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冰花,荀柔止把手贴上去,画了一个小火龙果的形象,季尧贴过来,握住她的手,开口叫她,“荀柔止。”
他把头贴在她的耳边,似乎有话要对她讲。荀柔止知道季尧要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伸出一根手封住他的唇,“嘘,”她下定决心,“我先讲。”
“我有礼……”荀柔止的话没讲完,断在不速之客的敲门声里。
“季哥,叔叔回来了!”
季尧心里想他爹回来的真不是时候,但还是开门迎了出去。他父亲回来了,他和荀柔止两个人躲在这里不露面有些不像话。
季尧的父亲叫季浦和,是北城有名的大人物。大人物忙起来很少回家,倒也记得今天是儿子的生日,特意抽空回了一次家。
荀柔止跟在季尧身后出去,她想随便找个地方把自己打发了,可季尧的手紧紧拽着她,荀柔止和季冠华也就来了个面对面。
季尧和季浦和生得并不相像,季浦和长脸宽肩,身量很高,给人的第一感觉像早时候祭祀的坛,周身自带威压的气场。
他神色严肃,嘴角处有两道下拉的纹路,透过这两道纹路,荀柔止知道季浦和这神情不是单单针对她,他应当常年都这个表情。
季浦和显然知道荀柔止,他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一种挑剔地审视。
他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视线没有停顿,很快就收回。这视线不算傲慢,但荀柔止感觉得到,季浦和对她不大满意。
他看得那么快,不过是因为,荀柔止在他心中,一无可取之处。
但是让荀柔止诧异的是,季浦和临走时仍然避开人单独送她一样见面礼。彬彬有礼,疏离而客气。
送礼时,他状似不经意地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故事不长,几句话就可以讲完:和田有一个玉石矿,曾经开采出一块上好的白玉,但是看护的人不用心,一不小心飞上去一只苍蝇,这白玉立刻就掉了价。
季浦和讲完之后,笑着问她:“小荀,你说是不是?”
他笑着,笑意不达眼底。
荀柔止听懂了季浦和的意思,心中坠着巨石,一路翻沉到谷底。
一块白玉生得再美,旁的人不过赞美夸耀一番,实在没有什么长久的谈资。于是左一人,右一人,在他身上翻来覆去的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只落在上面的苍蝇,这下可好了,白璧有瑕,于是玉也好像不是玉了,就只管盯着那玉大喊“可惜,可惜,糟蹋了一块好玉。”
荀柔止体会过被人盯着瑕疵议论的痛苦,她不愿意再做落在季尧身上的那只苍蝇。她也有着她的骄傲。
或许那时候是年少气盛,或许就是气盛,根本与年少没什么关系。荀柔止露出自己冷硬的锋芒,强硬而肯定地对上了季尧的父亲。她只说了一句话。
“季伯父,我想你弄错了,是季尧在喜欢我。”
她和季尧之间,她不是上赶着的那一个。
季浦和等的就是荀柔止这句话。
她敢对着他拿季尧的尊严来抬高她自己的尊严,不妄季浦和费心琢磨她,她是个有骨气的丫头。现在他倒是有几分瞧得上她。
“你放心,他的喜欢不作数。只要你答应我不喜欢他,他再喜欢你也作不得数。”
季尧不知道季浦和与荀柔止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见到季浦和送她的礼物只以为父亲很喜欢她。
荀柔止出来的时候,季尧还在傻傻地盯着她笑。
荀柔止以前最喜欢看季尧笑,现在心是闷的,近乎麻木,没什么感觉。
她是个精于算计又精致利己的混蛋,她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自己的尊严和爱情之间,荀柔止不认为自己做了错误的取舍。
季尧对于她,注定只能是个过客。
荀柔止躲开季尧来拉她的手,起身跟季尧告别。季尧慌了神,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她怎么要离开了明明刚刚她还说有礼物送给他。
他爸爸跟她说了些什么?
大厅里人太多,季尧不好细问她,拉着荀柔止到了休息室,不让她离开。
“上次在安城是我太着急了,没说清楚我为什么喜欢你。我喜欢你,绝对不是他们说的一时兴起,也不是在捉弄你……”
季尧怕荀柔止因为刚才在厕所外的那群人而误会他,急切地解释。
“我喜欢你,不是从半年前在校门口的树下见到你开始,而是在那更久之前。教室的后门有一块透明的长条玻璃,从我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你,如果这是暗恋的话,我暗恋你很久了。”
季尧对荀柔止说了谎话,其实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见她。
季尧第一次见荀柔止是在广华后边的小巷子里。
远远看过去,荀柔止留给季尧的第一印象是惊人的瘦,校服像个麻袋似的空荡荡地套在女孩身上。当时季尧以为这种瘦是女孩子之间流行的病态审美,后来才知道,只是荀柔止的家境不好,经常吃不饱饭。
她和另一个女生被柳文璐带着七八个混混围在墙角,荀柔止挡在那个女孩的身前,肚子上已经被人踢了两脚。季尧知道,那一块过不了一天就会变成一片淤青。
显而易见,这是一场正在发生的校园暴力。
季尧却没什么闲心去阻止,他从不自诩自己是正义之士。况且,在广华,校园暴力并不少见。
季尧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荀柔止抬起了头。
女孩儿长着一张猫儿一样尖尖的小脸,小脸上生着一双氤氲着雾气的大眼睛,让人有一种欺负她的冲动。
她从下向上抬着头,瞪圆了眼让自己看起来更凶悍,实际上,她不知道自己这副姿态有多楚楚可怜。
她满脸都写满了“快来欺负我。”他们这些经常打架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不是一个和人打架的好手。
荀柔止好像还以为自己很能打一样,手一直拍着身后人的背,安抚着她的情绪。
真是笨蛋,还护着她干嘛,还不快跑。季尧想。
荀柔止没跑,甚至没有后退一步。
就在其中一个人准备下手,冲上来打她的时候,荀柔止突然变了可怜巴巴的脸,趁着那人不备,直接冲着他裆部就是一脚。
荀柔止是没打过架,但是她知道人体最脆弱的部位在哪儿。
啧,假凶,真狠,原来是一只扮猪吃老虎的小狐狸。
季尧饶有兴味地停下转身的脚步,掸了掸身上的浮灰,倚在小墙上看起了热闹。
掸灰间,荀柔止又被人打了一拳。她鼻子上挂了彩,青了一片——她虽然占据先机,但是确实缺少技巧,只知道进攻,不懂得防守。
糟蹋了那么漂亮的鼻子,季尧想。
荀柔止脸上长得最符合季尧审美的就是直挺挺的鼻子和侧面干脆利落折进去的轮廓线,这些直线条让荀柔止看起来不像一个单纯的漂亮花瓶,而赋予了她果决和倔强的元素。这些线条对于季尧庸俗的审美来说,是点睛的妙笔。
荀柔止让人一脚踩在脚下,这一脚踩得巧,她偏过头来,正巧与季尧的视线正对上。无端地,季尧觉得荀柔止的眼神很像他,她看着他,像是他自己在审视自己。
她那么瘦,万一被打死了怎么办。季尧鬼使神差地主动管了一次闲事。
打荀柔止那伙人里领头的是柳文璐,柳文璐和他们是从小一个大院里混大的,季尧不好当面打她的脸,只好迂回着打给了柳文璐手底下的一个小混混。
这一片的混混他都熟,学校里叫的上名字的“校霸”他更熟,用陈尔东的话讲,就是:年少轻狂的时候,谁没混过几天江湖。
可惜很快季尧就被人打了脸。
电话打出去,对面的人嫌他“改邪归正”久了,不想卖给他这个面子。
季尧不得已又将电话打给了陈尔东,柳文璐喜欢陈尔东好多年,陈尔东开口,柳文璐肯定不会再为难荀柔止。
陈尔东早就被季尧压迫多年,苦于他的淫威,一直找不到反抗的机会。这次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季尧求他,自然苦费脑筋存心要狠狠整治季尧一通,非逼着季尧陪着他去染发。
季尧想干脆直接挂了电话,但是他又想起了那双倔强的眼,于是他对陈尔东说“好吧。”
后来陈尔东染了张狂的红色,但是因为有季尧这个更离谱的粉红色在长辈面前顶着,陈尔东没被说一句重话。
这些事季尧不会告诉荀柔止,被陈尔东逼着染了粉头发,对于季尧的魔王生涯来说,实在有些丢脸。
于是他只能告诉她后半段,他隔窗相望她的那些年。但是由于隐去了前半段,于是后半段怎么听怎么像变态的偷窥狂。
这个故事自然没有打动荀柔止,他们之间刚刚开始萌芽的爱情已经无法避免的走向了be。
音乐停止,楼下的人群稀稀落落散开。
荀柔止开口,重新定义她和季尧的关系,“我们退回到朋友的位置上吧。”
“为什么?你别说你不喜欢我。”
季尧有些失态,两手牢牢地握住荀柔止的肩膀,几乎将她半扣在怀里。荀柔止挣扎两下,根本挣不脱。
凑得进了,荀柔止看见季尧脖子上凸起的青筋。她没见过这样激动的季尧,她不忍心伤害他,可是她现在真的不能跟他在一起。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就是想要证明给别人看,荀柔止的存在不是任何人的污点。
他还在挣扎,“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要逃避我?你心里明明就喜欢我。”
“喜欢不是一定要在一起,我默默地喜欢你,也会很开心。”荀柔止顿了顿,又说:“我是长在地上的荀草,你是飞在天空的鸟,你不会为了我停留一辈子。”
“荀柔止,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全天底下你最配我,那些人讲得都不对。我不知道我父亲和你说了什么,荀柔止,他讲的也不对。”
季尧不相信这样的理由,腥红着眼睛,有点委屈巴巴。
其实这个理由有一些可笑,不怪季尧不相信,荀柔止自己也不信。她不是害怕失败就选择不开始的人。她拒绝季尧,根本就不是因为那见鬼的自卑,而偏偏是因为心里那一份自傲。
季尧不懂她的骄傲,这也不怪他,他们俩的感情里,他是最无辜的人。他拿满心满意的一腔真心来给她,最后却成了她和他父亲谈判时用来抬高自己的筹码,她留给他的,只有贬低和伤害。
荀柔止羞于面对他。
她一把推开他,向门口跑去。
季尧不想却这么简单地放过她,快她一步,堵在了门口。
“季尧,你别这样,我害怕。”
荀柔止略微有些慌神,她害怕季尧失控,屋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阿柔,你这样,我也很害怕。”季尧软了语气,他很少叫她阿柔,总是直呼她的名字,这声阿柔里,带着那么一两分哄的意味。
“你别总是逃避我行不行?我保证以后你想要的所有我都给你。你喜欢吃的零食,我都买给你,我有很多钱。你想去q大,我也可以陪你,将来我们还可以一起出国留学,回国以后你想去哪儿工作,我家有很多朋友,都方便。你……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荀柔止想和他做朋友,季尧偏偏不让。
他就是想和她谈恋爱,做唯一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图谋她全部的未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找出足够多的筹码来说服荀柔止。
可惜,他开出的筹码都建立在季家的财力之上,对于荀柔止来说,无疑又是尊严扫地的另一种说法。
于是她不但没接受,反而挣扎的更剧烈。
季尧被荀柔止几次拒绝,这次是真的急了。荀柔止的唇一开一合,还在说着拒绝他的话,季尧抬手一只手按住她两个手,低头来要吻她。
还未亲到唇边,季尧感觉到有水掉在了手上。
他睁眼一看,荀柔止眼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蓄满了泪,眼泪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她哭起来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可是季尧却像是被人在心口捅了一刀。
他喜欢她,所以看不得她哭。只要她愿意,她总能死死拿捏他。
季尧无奈一笑,伸手抹掉荀柔止脸上半挂着的泪,“别哭,别哭,脸都花成小花猫了,对不起阿柔对不起……”,季尧安抚性地贴了贴她的额头,“别怕,出去吧。”
算了吧,他总是拿她没办法。
荀柔止下了楼就平复下来,刚才那几滴眼泪其实表演的成分更大一些。荀柔止越来越明白,眼泪是一把好刀,尤其是用在在乎你的人身上。
季尧放了荀柔止下楼,自己在楼上却怎么想怎么不甘心,他从来没有这么费劲吧啦、死乞白赖地追过一个女孩儿,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她既然不肯相信他也不肯要他,那他何必还死缠烂打。
或许陈尔东说的是对的,他爱上荀柔止完全是在犯贱。
可还是不甘心啊,季尧心里委屈,手撑着头,挡住眼睛,对走到门口的荀柔止做最后的挽留,“荀柔止,你这样不公平,对我不公平。我根本不知道我爸爸和你说了什么,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呢,问问我的选择呗。”
荀柔止不转身,也不回答。
她不敢问。
她不敢赌季尧的回答,季尧要最尊严,就是在践踏荀柔止的尊严;季尧要她,荀柔止不知道拿什么来报答他。
荀柔止已经下楼,季尧越想越气,也不知道是气她还是气他自己,转身向楼下喊了一句,“荀柔止,从今往后我要是再理你,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回头看看我吧,回过头看看我呀,只要你回头,我保证我不生气。
荀柔止知道季尧在跟她置气,她没回头。
如果和季尧之间是一场比赛,她绝对不会先认输。
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