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图书馆和一只耳机
荀柔止到北城图书馆的时间并不算晚,还不到早晨八点,季尧却早就已经坐在那儿学习。阳光抚过他的发丝,他的发色已经褪了很多,只剩一层淡淡的粉色。
光汇聚成一条透明的直线投射在空气中,遇到地板的反射,又半明半暗地打在图书馆浅红色的长条木桌上。荀柔止的视力从没有如这一刻那么清晰过,清晰到空气中漂浮的浮尘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今天穿着浅白色的卫衣,坐姿在一众弯腰驼背的人中显得十分端正,背挺得笔直,身后像是背了一把尺。
季尧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低着头垂着眼正在计算去年物理电磁场的压轴题,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像是一把平铺开的扇。
那天的天气真好,好到荀柔止在北城这座车水马空的现代化都市里,听到了久违的鸡鸣狗吠,嗅到了空山新雨后的泥土芬芳。
那是一种清新而空灵的感觉。仿佛挣脱了北城这座城市赋予她的沉重枷锁,灵魂祥和而平静,又回到在岩城看山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父母刚去世,她被舅舅接回家,舅舅家的左邻右舍看她可怜,都上门来关心她。他们一开始或许是出于好意,但渐渐的,这种关心却演变成了一种聊天的话题。
他们一见她,便要围着她问想不想爹娘,荀柔止不回话,他们便说她性格孤僻,不爱理人,荀柔止说想,他们就顺着话题聊起她妈妈年轻时候的事,什么时候荀柔止被说得泪眼朦胧了,什么时候他们才肯罢休。
后来荀柔止不再哭泣,学会了反击,谁提起她的父母,她便拿门口倚门的棍子打谁。一来二去,左邻右舍再也不敢招惹她,只不断有传言说余均的外甥女成了小疯子。
荀柔止不但没战胜别人的口舌,反而变得易怒易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舅舅无法,只能带着她回老家住一段时间。老家在大山深处的深处,比舅舅现在的家还要偏僻得多,出门即是山,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人。喊山、观山、思山,成了荀柔止一天全部的活动。
她一个人对着比自己庞大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山,用喊声去发泄心中的愤懑,大山不会安慰她,还给她的,只有与喊出去相同的重重回音。
鸟飞尽,云也散,最终连同回音也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太阳落下去,主持正义的神不知道到云游到了哪儿,一切都“寂”起来。
山很寂静,心也跟着寂静。在这寂静中,荀柔止反而悟出点什么来,心慢慢地安静下来,学会了平复自己的情绪,也消化了父母去世的哀恸。
从此,她和别人的情绪之间就像是隔了一层膜,这层膜是她给自己套上的保护壳,她感知的到别人的情绪,却再也不想给予的回应。
季尧在学习,荀柔止没有上前打扰他,退到旁边拐角处默默地掏出手机记时。季尧做完整道题一共用了十三分半,荀柔止挑了挑眉,比她慢了两分半分钟,还少了一种解法,不过已经算完成得不错了。
季尧下一个动作更让荀柔止诧异,他拿起橡皮轻轻擦掉了草稿纸上倒数第二个关键步骤,在原来的地方上轻轻用铅笔打了个问号。
季尧的这个动作让荀柔止想起了他的成绩单。为了拿奖学金,荀柔止曾经分析过同届所有竞争者的成绩。
季尧的成绩单可以说是广华的一朵奇葩,如果说荀柔止是成绩榜上的万年第一,季尧就是成绩榜下雷打不动的两百零一。是的,他和她一样,只有一个排名。
荀柔止后来问过他,为什么是两百零一这个排名,季尧告诉她,考进前两百名要上排行榜,但是放在排行榜上让人观看的行为实在太傻了。荀柔止那时候对这个说法无比赞同。
不过这是后话,眼前来看,季尧是个当之无愧的控分天才,也是个藏拙的天才。
荀柔止注意到季尧整理好试卷和草稿纸,平整地压在书下面,知道他到了休息的时间,便从拐角处走过来,坐到桌子对面和他轻声打了个招呼。
季尧朝她笑笑,递给荀柔止一瓶水,然后低下头继续学习,谁也没有再说话。
气氛安静,但并不沉默。两个人没有语言上的交流,但空气中好像又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将他们勾连。
阳光转到红木长桌的这一侧,荀柔止坐的地方有些刺眼,眉头不知不觉地皱起,肌肤胜雪,远山如黛,眉间拢起一座雪丘,描绘暗暗的光影。
季尧想伸手抚平她眉间的那蹙雪,最终却什么也没做,只伸手轻轻在桌面上点了点。荀柔止抬头,季尧又缩回手在身边的凳子上敲了敲,荀柔止会意,起身挪到了那边。
离得近了,季尧身上空山新雨的香味淡淡地侵袭她,荀柔止被包裹着细嗅鸟语花香。陶醉间,又使荀柔止想起那些观山的早晨。
山里的早晨,湿漉漉中带着点朦胧的雾气,但是并不让人感到潮意。青瓦屋顶的小屋正对着大山,看不见山外的世界,但是放眼望去都是平和的绿色。
爱情的伟大足以使其成为文学史上永恒的话题,但是爱究竟是什么呢?如果用荀柔止的语言来说,如果她爱一个人,那就应当如同山里的早晨。平静地,波澜不起地爱他。
在季尧身边,荀柔止感觉到一种不同于寂静之外的状态,那是一种叫做宁静的氛围。
宁在繁体字里是一个房子里摆着桌子,桌子上放着器皿,器皿中装着食物的样子。荀柔止所渴求的爱情,还要在器皿上再加上“心”字,有了“心”,人才能感受到器皿中装着的满满的食物,再也不担心饥饿,变得心满意足起来。
心满意足,就是荀柔止理想中的爱情。
季尧肯不肯给她这颗心,荀柔止不知道,她只是试探着,不敢先他一步交出自己的这颗心。
季尧抽出压在书下的物理试卷,连同草稿纸一起递给她。草稿纸上有他解了一半的题和早就写下的话:荀老师,向您请教。
递过来时,季尧长手一伸,桌子不大,他们两个挨得又近,有心无意之间,他的袖子就贴上了她的袖子,袖下的温热透过袖子传来,荀柔止被烫的一个激灵。
不是身体,是心里。
“老师教你……”
草稿纸上虽然这么写,但荀柔止早就看过他写下答案,哪里还肯教他。她忽然起了调皮的坏心思,有心想要捉弄他,于是信誓旦旦地提笔在上面写了一个错误答案。
“这答案对……吗?”
“对啊,怎么不对,我不可能错。”荀柔止使坏,故意压低声音用气声贴着他的耳朵说话。温热的气息挠得季尧发痒,薄红从耳朵一路蔓延到脖子。
季尧一边不着痕迹地测过身躲避荀柔止得捉弄,一边看着荀柔止的答案犯难。他明知答案是错的,却不知道怎么把正确答案告诉她。脸上愁眉苦脸,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给的答案错了。
荀柔止撑着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他怎么圆这个慌。
季尧在心里又把自己的答案算了一遍,转过头打定主意要和荀柔止辩论,一看她的表情,哪能不知道自己的伎俩已经被她看穿。
他一秒就变了脸,咧着嘴露出纯真似小白兔的笑。
荀柔止佯装生气,低着头往题海里一埋不再理他。
笔尖游走,还没写完一道题,耳朵里被人塞进了一只耳机。
荀柔止抬眼,季尧琥珀色的眸子正定定地盯着她,脸上是与她刚才如出一辙地似笑非笑。
原来,假装着试探,被人一眼看穿,还配和着装模做样的人,不止是她,也是他。